漆黑的夜,长安城中除了官宦之家和皇宫,基本都落了灯火,更夫打更的声音由远及近后又渐渐远去,宁遥坐在书房里,余光瞥见桌案前烛火无风自动,随即一道黑影闪过,恭敬跪在自己面前。
“主上,杨浈死了。”
宁遥看书的手微顿,随即抬眸看了他一眼,神色自若“何时?”
“属下赶到之时,他已气绝。”
闻言,宁遥合上了手中的兵书,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桌面,陷入了沉思。杨浈是南国派往越国的使臣,而两国才刚刚签订了休战的合约,此番南国使臣死在了越国,若是处理不好,只怕又会引出一场战争。
“可知死因?”
“属下查看过,他身上的致命伤……乃鱼肠剑所致。”
敲击声戛然而止,宁遥收了桌面上的手,眸中闪过一抹狠决。随即,她摆手示意影卫退下,起身出了书房。
鱼肠剑现归宁遥所有,此事天下人尽皆知,而杨浈身上的致命伤乃鱼肠剑所致……看来对方是铁了心要把脏水往她身上泼了。
蝶香候在门口昏昏欲睡,宁遥见了也不恼,面色未变,声音冷淡“替我更衣。”
蝶香被惊醒,什么也没听清,看到新月东斜,心道上朝的时辰将至,便急急忙忙跟了上去,替宁遥更衣。
杨浈之死令朝野震动,诸位官员虽未当着宁遥的面说什么,却依然将她默认成了凶手。刺杀一国使臣,论罪当诛,即便不是宁遥所为,他们也不会为她辩解,因为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好机会了。
这个女人,手握军权,搅弄风云,根本就是个疯子,若想杀她,这是绝好的机会。除了这一次,以后再难有这样好的机会了。
朝堂之上,面对众人的弹劾,皇帝一改往日常态,而是颇为风轻云淡的开口问了一句“镇南将军,你觉得呢?”
“臣不知。”宁遥侧身出列,答得亦是风轻云淡,如同自己置身事外一般的潇洒。可她接下来的话,却震得众人呆在了那里。
“臣虽不知,却知一句话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她说。
真真是睚眦必报,半分退路也不留。
说这话的时候宁遥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甚至有些厌烦。可偏偏就是这样,众人才猜不透她究竟在想什么,才不敢轻举妄动。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有个人就好似感觉不到朝中压抑的气氛一般,抬步出列。
“臣以为,此案疑点尚多,不可妄下定论。”出列的是刑部尚书顾全,四十左右的年纪,说话时声音虽轻,却让在场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再者,死者是一国使臣,如若处理不好,很有可能导致两国再度开战。”
“众爱卿以为呢?”
“陛下,老臣觉得顾尚书说得有理。”张群亦出了列,赞成了顾全的话,“事关两国邦交,需慎之又慎。”
张群发了话,朝中的人亦纷纷附和,皇帝见众人同意彻查,心中放松了片刻,却又陷入了纠结。
究竟……该让谁负责彻查?
“老臣以为,不如让镇南将军彻查此事。”张群低着头,语气诚恳,让众人好一阵困惑,而他却似不觉,继续开口,“事关南国,按理来说镇南将军应回避,但未免有人故意陷害,故而交给镇南将军处理,最为妥当。”
“右相所言有理,那便依右相所说,镇南将军,此案便交由你来负责吧。”
宁遥不曾反对,默声行礼表示接受,皇帝见她不反对,又吩咐刑部尚书协助宁遥查案,便退了朝。刑部尚书得了指令,在下朝后和宁遥一起前往刑部,调了几个人给她,以做帮手。四个人,一个刑部郎中,一个主事,一个书令史,一个仵作。
四人皆是今日去过现场的人。
“近日事多,刑部人手不足,这几人是前段时间我从大理寺调过来的,虽看上去有些不靠谱,但效率却是最高的。”顾全抚着自己的胡子,“有什么事将军都可吩咐他们去做。”
顾全朝着宁遥作了一揖后便匆匆离开了,留宁遥一人了解四人的情况。郎中名为蔡明,入朝为官已有六载,虽只是个从五品上的官员,能力却极强。主事萧河,书令史王有忠,仵作姓杨,人们只叫他老杨头儿。三人皆是蔡明的下属,他们常在一起处理案件,默契性极高。
从蔡明那里了解了大致的情况后,宁遥又向老杨头儿仔细询问了杨浈的死因,便被老杨头儿领到了验尸房,给她看杨浈的尸体。
验尸房的门一开,便有一阵恶臭扑面而来,蔡明和王有忠皆是面色大变,忙捂住了口鼻,宁遥和老杨头儿则面色无偿的走了进去,见宁遥如此,王有忠一脸的惊讶,随即为了保住自己作为男人的尊严,强忍着胃里的不适,背着手走了进去。
“他身上只有三处伤口,虽看上去触目惊心,但真正的致命伤只有一处。”老杨头儿掀开了盖在尸体身上的白布,指着尸体胸前的伤口,“致命伤是此处,而凶器……”
宁遥顺着老杨头儿指的地方一一看去,果然看到了几处伤口。按照老杨头儿所说,杨浈应是被人击晕以后,被人在腹部刺了一刀,然而他还是没死,凶手见状,直接拿剑刺穿了他的胸口。
“鱼肠。”不曾理会老杨头儿的顾虑,宁遥开口吐出两字,却惊住了老杨头。宁遥在看到尸体胸前的伤口时,一眼便知道,那样的伤口,确实是鱼肠剑所致。
“初步推断,凶手至少有两名。”说着,老杨头儿将那尸体翻了个面,露出了他头部的伤,“腹部和胸前的伤凶手惯用的都是右手,而这个伤口是惯用左手的人制成的。”
一时间,宁遥只觉得头疼的厉害。
杨浈此番来使,明面上是为了给皇帝祝寿,可背地里,是为了和谈一事而来,凶手挑他下手,无非是因为乐山一役与他和宁遥都有着莫大的关联,杨浈一死,嫌疑最大的便是宁遥自己。
看来凶手确实是冲着自己来的了。
宁遥心下将可疑之人都猜了个七八分,让老杨头儿仔细保存好尸体,又带着他们几个去了案发现场。
“现场我们都搜过了,没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蔡明如实回答,不明白宁遥为何还要再去一次案发现场。
“对方是冲我来的,说不定留下了只有我才看得懂的线索。”宁遥看了蔡明一眼,见他板着一张脸,心知他有些不悦,难得的没有感到不耐烦,反而解释了起来,“并非是不信任你们的能力。”
他们是步行去往使馆的,刑部位于长安城西北角的义宁坊,而使馆位于兴化坊,从刑部的验尸房到使馆,必须经过西市。边走边看,到达西市时,不知是谁的肚子叫了一声,众人寻声望去,只见得王有忠捂着肚子笑得尴尬,另一只手摸着后脑勺“这……大家伙儿都还没用过早膳吧,这都到西市了,不如我们先吃点东西?”
说着,他看了看蔡明、萧河和老杨头儿,最后把目光落在了宁遥身上,憨厚想笑了笑,见宁遥点头后,便一溜烟的跑进了附近的一家羊肉馆,待宁遥他们进去,他早已寻了个靠窗边的位置坐下,熟练的说出了一串菜名,看到蔡明,向他们招了招手。
一行人围着桌子坐下,正在蔡明犹豫着要不要给宁遥另外点一桌的时候,她已提了裙摆,盘腿坐了下来。宁遥此举惊得王有忠差点没把刚喝下的茶给喷出来,呛得他好一阵咳嗽。
西市主要都是些外来的商人营业,这家羊肉馆的老板是西州人,王有忠是这的老顾客了,和老板混得很熟,所以他们这桌的菜上得特别快。宁遥并没有吃东西,那几个男人倒是吃得欢乐。蔡明正端起羊杂汤喝了一口,才发现宁遥一口未动,正欲开口寻问,却被王有忠抢了先。
“将军怎么不吃?莫不是嫌弃我们几个不成?”
闻言,蔡明只觉得一口气都提到了嗓子眼,放下了手中的碗,箫河和老杨头儿本来吃得正香,听到他的话,也是放下了手中的碗,默默在心里为王有忠捏了一把汗。
气氛着实尴尬,可王有忠却没有察觉,一脸的不悦,另外三人只见宁遥神色如常,可语气却有些惆怅。
“我不习惯用早膳。”
“为何?”鬼使神差,蔡明也不晓得自己是哪根筋搭错了,就那么问了出来。
宁遥看了他一眼,沉默了半晌,似是陷入了某段回忆,许久才继续开口,“行军打战难免有粮草供应不足的情况,为防万一,镇南军军中每日只食两餐。”
一时间众人皆不再言语,王有忠更是丧着一张脸坐在那里,像是闯了祸等着被骂的小孩,半晌才憋出一句“对不起”。闻言,宁遥便抬了眸开始打量王有忠,却没看出什么,默默移开了视线,面色依旧,不辨喜怒。
一时间,众人都不再动作,还是蔡明端起了自己的碗,开始吃起了东西,边吃边道,“快些吃吧,一会儿可有得我们忙的,若是不吃饱些,可没时间给你吃东西。”
闻言,萧河和老杨头儿也都端起了自己的碗,王有忠看着他们都开始吃着东西,犹豫许久,终究还是敌不过自己的胃,也开始吃起了东西。用罢早膳,宁遥付了饭钱,又和他们朝目的地走去。
从西市到兴化坊,从光德坊走只需经过两坊便可到,而宁遥却朝怀远坊走去,从怀远坊绕道,需多走一个坊,王有忠以为宁遥走错了道,忙喊住了她,“将军,走这边快些,将军是不是走错了路?”
闻言,萧河默默用手肘戳了他一下,示意他闭嘴,他却并未察觉,戳了回去,“好端端的,你戳我做什么?”
蔡明看着他俩,无奈扶额,却在把手放下时愣在了原地,不仅是他,萧河和王有忠也呆住了,就连平时最为淡定的老杨头儿也呆在了那里。王有忠更是,不仅呆住了,还张大了嘴巴,一脸的惊讶,如同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其实并不是多了不得的一件事,就是宁遥无奈的笑了笑,然后摇了摇头,语气也温柔了不少,“你们随我来就是了。”
瞧着那样的宁遥,王有忠连连去掐萧河。无故被掐,萧河不明所以的破口大骂,“你疯了吧,掐我做什么?”
“我就看看我是不是在做梦,刚刚……她笑了吧……”
“那你掐你自己啊!”
闻言,王有忠恍然大悟,狠狠掐了自己一下,疼得很。
“疼!疼!疼!我不是在做梦!”王有忠更疑惑了,“那就是她中邪了!对!她中邪了!”
众人颇为无语,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他一眼,随后看到宁遥走出好远,才反应过来,忙追了上去,只见她在怀远坊里七拐八绕,最后却是到了大云经寺门口。
“大云经寺…”蔡明沉思片刻,不知宁遥为何会无故到这里来,忽然间,他才忆起,在死者的身上有一张大云经寺的签。
杨浈是南国人,南国人大多不信佛教,他们信奉的是战神蚩尤,自然是不会到寺里来,而宁遥也不信奉佛,更不会到寺庙来。再者她的府邸在开化坊,那里就有一座万福寺,就算要拜佛,也不会舍近求远到大云经寺。
那么,杨浈为什么要到这大云经寺来呢?
“萧河。”宁遥轻唤了一声,“你去看看近几日出入大云经寺信徒的名单,再抄录一份给我,其他人,随我去现场。”
由于刚发生过命案,兴化坊全坊戒严,宁遥亮出了腰间的令牌,守门的才肯放行,宁遥又同守门的士兵长交代了几句,才朝里而去,直径去了驿馆。
因为是各国使臣同住,虽然使馆里发生了命案,但整个使馆只有死者住的那一间被封锁了,宁遥让三人带路,去了死者所住的房间。
刚进得房间,宁遥看着大开的窗户,侧头询问道“你们早些来的时候,窗户是开着的?”
“哦,不是,这窗户是我开的。”老杨头儿解释道,“当时我是第一个进屋的,一进来屋里就有一大股尸臭味,所以我开了窗散气。”
“说来也奇怪,我开了窗户马上就开始验尸了,尸体虽然凉透了但还没出现尸斑,新鲜着呢,按理来说不该有那么大的味才是。所以我们判定,当时屋里还有另一具尸体,只不过被人在我们到来之前运走了,现在已经派人去调查了。”
“有追查的线索吗?”
“有。我早晨刚进兴化坊的时候,遇到了拉泔水的。我当时还纳闷呢,那个时辰,早就过了拉泔水的时候了。”老杨头道,“他有很大的嫌疑。”
闻言,宁遥便不再多言,走到窗边看了一眼窗外。这个房间在二楼,视野良好,下面就是一条宽阔的街道。就在她什么也没发现,准备转身的时候,忽然就觉得脚下的木板,有些怪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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