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式微漫无目的地乱走,直到在一棵梧桐树下站定。梨花已落槐花变老的时候,梧桐树依然是冷峻的模样,未到花期,花苞含羞掩在绿叶间,即便是被春风俘虏,依旧傲骨枝头。
校园种植的花尽数被和风鼓动,绽放了一春,零落成泥时,似有若无,还弥留了丝丝缕缕的甜香。安式微闭上眼睛,贪婪地呼吸着离愁的气息,虽是年少愁滋味,但也架不起这般愁苦滋味。
今天已经是假期回校的第二天,算是受难日。
安式微一直不大反感开家长会,这次于她而言无关痛痒的见面交流会说到底只是给班上有突出表现学生的展示机会。她既不是班主任重点表扬得意了家长神色的优等生,也不是点名批评的会让家长无可抑制地手心发痒回家收拾的差生,这时倒乐得不用上晚自习,偷得浮生半日闲,这么来看,好像挺划算的。
所谓受难,自然是因为家长们在与班主任的以“成绩”为交流后,优等生似乎在更上一层楼这个永远不满足的问题上更有压力了,而差生的皮肉更有压力了,并不怎么突出的多数中等生们在中等线上悬浮不定,得到的不外乎是注意力需要集中,多向优等生学习的统一说辞。所以既知结果,便无所谓奖惩,综上所述,家长的重点便是学习,学习,学习!
整个学校前一秒还是朗朗悦耳的读书声和偶尔突兀响起的凌厉刺耳的教鞭声,此刻校门开放,顿时变得闹闹哄哄的,当然,多数贡献者是浑厚有力的成年音。
她正好整以暇地张开手掌,伸向天空,以狭长的指缝来分解刺目的明媚阳光,透过指缝仿佛闻到了它的干爽味道。看到的不仅仅是每天一模一样的太阳,还有追逐你的喧哗且静默的时光。
忽然右肩被轻轻拍了一下,安式微不由得一激灵,回头,讶异地看着身后的女子。
“方阿姨,您回来了。”
方常心的脸好像绽开的春花,笑意写在她的脸上,连着唇角都是美丽的弧度,洋溢着温馨,能赶走所有的坏情绪。
她是个极其讲究的人,穿了一件复古红色长裙,明黄色印花图案相得益彰,耳垂上亦是相衬的简约款式的红宝石耳钉,着实是一个优雅又艳丽形象的女人。
方常心伸手揽住她的肩膀,“你在这儿做什么呀?”
安式微笑着说“我妈妈还没到呢,她从单位过来得花十几分钟,我担心她待会儿还要花时间找教室,在这儿等等她。”语气十分轻松,没有家长与学生的芥蒂,更像是朋友之间的天然契合。
也许是因为被安式微说的这句话刺激到了,她若有所思地环顾了四周,缓缓皱起眉头,叹了口气,“难怪说女儿才是贴心小棉袄,真是羡慕你妈妈。我从进校门到现在,连那个臭小子一根头发丝儿都没有看到,真是养了一只白眼狼。”
安式微解释道“一下课他就被班主任叫去办公室了,实在分身乏术。”
可方常心依旧阴沉着脸,忿忿道“就算是有事儿耽搁了,难道就不能发个短信告诉我吗?他就是没良心,一点儿都不心疼自己老妈。”
安式微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安慰一下她,心想也许每个人心底都有稚气未脱的另一个自己,至少眼前这个被树叶间隙透下的斑驳光影镀上了淡淡金光的长发女子依旧是一副与外表不符的稚拙天真的模样。
她凝视了方常心许久,话锋一转,“阿姨,你看起来那么年轻,别人要是听到苏欧叫你老妈,肯定会吓一跳的。”
听了甜言蜜语,方常心终于笑出来了,也不掩饰自己此前的沉郁情绪转晴,眨巴着眼睛,“真的?”
安式微眉眼弯弯,温和道“看上去像姐姐。”
方常心乐了,伸手揉了揉她的脸,“看来我儿子所有的审美都花在你身上了。”
安式微疑惑,“什么审美?”
方常心反而卖起了关子,抛了一个媚眼,笑而不语。
说话间,安式微不经意转眼便看见胡亚清已经进了校门,皱着秀气的眉,神色焦灼,步履匆匆,每走两步便加快步伐小跑。安式微觉得她的模样实在可爱,很想大声告诉她,不用着急赶时间,还没等她开口,胡亚清已经走了过来。
胡亚清斯文地低喘着,发际线处藏了些许细小的晶莹汗珠,同方常心相较,她像一朵淡雅的白兰花,别有一番韵味。
“妈妈,其实时间还很充足的。”安式微体贴地抽了一张纸巾递给她。
“我不是怕路上堵车吗?刚刚校门最近的一个路口排了快十分钟的长龙,我提前下车走过来的。”她边说边擦汗,扭脸转移了视线,蓦地发现一陌生女子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对着安式微问道“这位是?”
方常心自己接了问题,“安妈妈你好啊,我是苏欧的妈妈,很高兴认识你。”
胡亚清笑着点头,“呃,是苏欧的妈妈啊,你好。”
家长们已经陆陆续续进了教室,以往课桌上堆着的书籍堡垒统统撤掉了,整间教室焕然一新,归功于昨天下午的形式主义全校大扫除。
班主任还没到,有的学生还陪着家长说话,有的早收拾书包恣意飞扬,轻飘飘地飞出了学校。
胡亚清坐上了安式微的座位,微蹙着眉,语气带了一丝责备,“微微,你怎么坐到了最后一排?还离垃圾桶这么近,多不卫生啊。”
安式微不以为然,笑着答“反正坐哪儿都是坐,不影响学习的。”
胡亚清仍是介怀,“可是……”
然而她话音没落,安式微插了一句话打断她,“妈妈,你看,有两米多的距离,不近的!”说完用手臂认真丈量了距离,示意给她看。
教室里家长们前后左右寒暄起来,可唯独方常心抱着手臂站在走廊上,整个人透着浓浓的低气压,心里细细盘算着,因为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自己今天定要当面教训那个不折不扣的白眼儿狼,才能平息怒火。
苏欧接到了连环call,待匆匆赶到的时候,方常心正冷淡地盯着他,带着锐利的严肃感。他对自家老妈这种眼神早已习惯了,毫不在意地说道;“你今天穿的是不是太过张扬了,这可是家长会,不是舞会。”
方常心提溜了裙摆,不以为意,“我儿子长得这么好看,你老妈自然不能随随便便应付吧!“
苏欧开始有些头疼,下意识地抠了一下太阳穴。
方常心见他心不在焉的样子,不留情面地拍了苏欧的后脑勺,“臭小子,要等你老妈开完会一起回家吗?”
他迟疑了一会儿,轻轻点头,“嗯。”
方常心不禁烦闷了,他在自己面前总有些拘谨,但她清楚地记得今年清明时他终于应允同她一起去墓园,去看静静长眠的赐予他生命的男子,终于正大光明地在她面前悲伤流泪。
“苏欧,你为什么不接电话,你为什么不接电话,明明可以救他!“她在医院走廊上攥紧他的衣领,一遍又一遍重复,一遍又一遍流泪。
“对不起。”他小心翼翼地低声说。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颤抖着身体,哭到直直瘫倒在地上。
他无法面对悲愤冷漠的她,选择逃离了。
他想抱起她,可终究慌张地无助地站在原地,甚至困在心底,任由心门关闭,再也找不到出口。
可母子之间哪有无休止的沉默,她惊觉自己的自私。意外和故意是虽由意组成,却不能混为一谈。她刻意曲解,以为只是一时情绪,放眼竟是伤人无形的刀。
“回来吧!”她说。
风中,依稀能听到无措的单薄的声音,和着丝丝缕缕的清冽香味,断断续续传入她的耳中。
方常心突然哀怨地看了他一眼,说“连等老妈一起回家都这么勉强,到底是不是亲生的了?”
苏欧黑线,目光仍是柔和,却没作声。
方常心生了恶作剧的想法,调侃道“看来我得认个干女儿了,女儿贴心,比儿子靠谱。”她自顾自地说了许久,发现对方无动于衷,不屑搭理,于是刻意提高音量,不怀好意地继续说“你觉得小微怎么样?让她做你的干妹妹,互相也有个照应。”
苏欧一愣,反应过来后当即拒绝,“老妈你可别胡闹,我才不要什么干妹妹。”
方常心不为所动,往教室里看了一眼,轻轻地说“我看小微就很好,反正我很喜欢,你老妈我现在不是征求你的意见,是在通知你,既然我没有儿媳妇,那认一个干女儿也是一样嘛!”
苏欧一听急了,“方常心同志,你的两个儿子可都是未成年,哪儿来的儿媳妇?”
“那女朋友呢?”方常心一皱眉,反问,“女朋友总得有吧,找女朋友又不是什么难事儿,高中还没初中混得好呢。”话一说完,才发现自己说错话了,下意识地去看苏欧的反应。
苏欧对她最后一句话倒是毫无触动,旧事重提,被揭伤疤,他好像有了免疫力,反而习以为常了,坦然笑过,“快高三了,要以学业为重,老妈,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操心老得快,容易长白头发。”
方常心愣了一下,讶异于他态度的转变,迅速地看了他一眼,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继续开玩笑,“谁老了!谁长白头发了!小微还说我像你姐姐呢。”
苏欧扑哧一声笑了,“你信她?她就是哄你开心而已。”
方常心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就算她说的是谎话,也能逗我开心一整天。不像某些人,就知道泼冷水。”
抱怨的话音刚落,就听到一声偷笑,她循声望去,一个陌生女孩正站在后教室门口,定定地打量着她,看女孩的样子刚从教室里面走出来,恰好听到他们的对话。
那个女生礼貌地朝她行了礼,背着背包离了去。
方常心顿时有点儿窘迫,想问苏欧刚刚那个女生是谁,这时班主任已经就位,苏欧带她坐上了座位,背起了背包准备离开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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