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府卫长伊格勒出现在她的牢门前。
他拎着一串钥匙,寻到其中一把,在锁链之中捣鼓了两下,铿锵一声,锁开了。
“出来吧。”伊格勒推开牢门,正对上她的目光,女孩一双大眼里,已没有了往日明亮的光芒,只有沉郁的冰冷。
海兰珠肃起神色,慢慢坐直了身子,“案子调查清楚了?”
伊格勒扫了一眼她冻裂的唇,低头说到:“是三丹让那位仆妇换了你的药瓶。”
海兰珠指尖一颤,三丹?只是三丹吗?为什么是她……
“三丹给了仆妇一只玉镯子作为陷害你的报酬,仆妇急着用钱,前天就拿着镯子去典当,却被掌柜的鉴定为假玉。如此,便闹起来了。”
她垂眸思忖了片刻,便点了点头,撑着冰凉的地面慢慢站了起来。
“大妃召您今日回宫,您梳洗一下,我派几个府卫护送您。”
海兰珠静在原地,伊格勒垂眸看她,女孩神色淡漠,眼底泛着青影,“这么快……那我走了后,你们是不是就会大而化小,小而化了……”
“姑娘放心,此事性质恶劣,贝勒爷已下令严查。”
她未再言语,掸了掸袖子便走出了牢门。回到院子时,只见四丹一人在院里洒扫,原来绰祺的生母过寿,她在昨天便领了嬷嬷和一丹回了岳托台吉府。
海兰珠回到房间里收拾行李,四丹也跟了进来,“我也被关了好几次禁闭,不过没你那么惨,我不在地牢,而在旁边的柴房。”
海兰珠默然无语,只点了点头,生了冻疮的手利落地收拾衣物。
“如果没有我,不知道你还会被关多久。”
四丹走近她身旁,声音极轻极淡,海兰珠停住手,恍惚地抬起头,觉得自己好像听错了什么话,“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如果没有我帮你,你以为你能出来吗?”她将手轻轻搭在海兰珠肩上,勾翘起唇角,“就府上这群蠢人,你要指望他们那真的没命活了。”
“仆妇领了三丹的赏,玉镯是真的,只不过被我调换了,呵呵呵。”
她的脸上是得逞的笑意,眼眸深处,却翻腾着戾气。
“你……为什么要帮我?”她看着眼前纤细瘦弱的女孩,摘下面具的她,像闪着棱棱寒芒的刀刃,锋利而危险。她又为何,独对自己示以真面目?
四丹微微撇头,她透过没有掩紧的窗子望了一眼小院,伊格勒正站在院外的台阶下等候,“你别落下那盒花芪膏,你要的答案就在里面。”
“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海兰珠将手撑在桌上,眸色凛然。
四丹见她神色苍白,说话有气无力,便从怀里拿出了一包糕点,“这豆糕你且趁热吃吧,回宫后好好休息。”
海兰珠望着棕黄的油纸,豆糕的香味儿萦绕在鼻尖,“谢谢你救我出来。”
“你离府前,按规矩是不是还要走一趟福晋那?”
海兰珠无奈叹了口气,只觉得疲惫不堪,“算了吧……”
她又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衣服,嫌弃似的闻了闻袖角,“满身牢狱气,我还得洗漱洗漱。”
“咚咚咚。”
敲门声蓦地响起,四丹忙向窗外看去,伊格勒已不在原地,她推开窗扇,将头探了出去,发现门前除了伊格勒还站着皇太极的近侍阿奈。
四丹的声音略带惶恐,“府卫长为何如此着急,姐姐被关多日,还需洗漱一番。”
“四贝勒请姑娘走一趟,姑娘稍后回来再收拾吧。”阿奈望了一眼窗内的人影,又迅速垂下了眼。
四丹扭头去看海兰珠,她的手正攥着行李包裹,眉头紧蹙,眼睛冷冷的,神情甚是烦闷。
四丹怔然,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海兰珠这样明目张胆的外露愤懑之态,以往她都是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海兰珠跟随阿奈一路来到了演武场,她一眼就看到两个穿着灰色袍子的女人正被五花大绑的拴在柱子上,她们身后围了一众侍卫。
这被绑的两人,正是三丹和那位仆妇。
她们前面,站着三个人,皇太极,豪格还有一位紫衣福晋。
她朝皇太极微微福了福身,“四贝勒找我何事?”
皇太极一身黑色常服,表情冷冽,“她二人已承认罪状,姑娘可再审问一遍,如何发落全由你处置。”
紫衣福晋,正是叶赫那拉氏,她走到海兰珠身侧,笑道:“这些天委屈了姑娘,您可莫怪。”
海兰珠抬眸看她,这位福晋眉毛挑着,神情颇为倨傲,虽然笑着说着客气话,语气却强势。
因被关押多日,精气神早已耗尽,但她还是勉力挺直脊背,仪态庄重。
“我一介奴才而已,不敢插手贝勒爷后宅之事,四贝勒还是将她二人送至衙门,交由律法处置吧。”
叶赫那拉氏轻轻一嗤,随即目光黏在了皇太极身上,小心地扯了扯他的袖子,“这姑娘,倒是个懂规矩的。”
皇太极腕部微微使力,抽回了袖子,他看向绑着的两人,目光里尽是嫌恶,这府里的腌臜事儿,真是赶着趟儿,一出接着一出。
豪格绕到海兰珠身边,递过来两张纸,“这是她二人的供词,抄录了一份给你,你且看看。”
她接过来,展开纸,一句一句仔细的看过,心下不禁冷然,这供词,漏洞也太多了,贝勒府真的用心查了吗?
既而抬眸,目光落到那二人身上,她们皆是低着头,在寒风里微微瑟缩。
“三丹,王姜的药粉都已被衙门取走了,你又是从何取得的?”
“在她房里找到的。”三丹垂着脑袋,目视足尖。
海兰珠目光落向远处,灰蒙蒙的天色压抑而沉重,她一字一字缓缓说道:“你竟比衙门还会找……你私自潜入罪犯之所,轻而易之便盗得衙门都没发现的毒物,继而栽赃于我,这一切,不正说明你才是和王姜一伙的,你陷害我就是想转移大家的目光,彻底将自己摘出去。”
三丹抬起脑袋,猛地往前一冲,只是她被绑在柱子上,无力挣脱,“不是,不是,我没有,我不是和她一伙的。”
她的声音猛地拔高,眼中尽是慌乱,“我就是,看不惯你,想把你赶走而已!”
“你这个理由太牵强了,我本就不是贝勒府之人,不需要你赶,我自会离府回宫。况且,你这不是在赶我,你这是在置我于死地。我自问没有得罪过你,我们也没有利益纠葛,就算你看不惯我,又何至于对我下死手?”
海兰珠盯着她,语气逐渐凌厉。
“三丹,你就是想让我当你的靶子,当你的替罪羊!”
三丹怔怔看着她,眼里满是惊惧之色,“奴才没有,是奴才一时发昏,才做出这等失智之事。”
“这不是失智,这是狠毒。”豪格拧着眉,冷冷看着她。
“好歹我也是御前之人,你我之事,汗王定会知晓。前阵子国中才发生过投毒之事,汗王对此甚是敏感,这不,你又撞上来了,且还是汗王最讨厌的奸细。”
“三丹,这奸细、合谋投毒、陷害宫人,三桩罪名加起来,该判何罪啊?我记得……好像是,死罪吧?”
说到此处,海兰珠眼睛蓦地一亮,竟然冲她微微一笑。
三丹猛地一哆嗦,脊背窜起一股凉意,“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请慎言。”
“是不是欲加之罪,自有衙门审断,只是,你在牢中可千万要保护好自己,不要像和王姜同院的那三位女孩,审着审着就被悄无声息灭了口。”
她声音不疾不徐,轻柔温和,落在三丹耳里,却是诛心的剑。
“不……”三丹恐惧的发抖,大颗的眼泪从脸颊滑过。
“这你都知道?”豪格惊讶的看着她。
“前些日子,您和侍卫在花园闲聊,我恰巧经过,无意听见。”
皇太极看着眼前的少女,又想到昔日大殿上与萨满争锋的她,还是一样的伶牙俐齿。只是她今日精神不大好,面色苍白,眼底发青,一身碧色长裙透着泠泠寒意。
三丹的身子搐动着,喉间发出痛苦害怕的哭泣声,“我也是……被逼的,我不是奸细,不要杀我。”
众人闻言,神色皆是一沉。
叶赫那拉氏瞪了她一眼,“三丹,你是在戏弄我们吗?之前承认了罪行,现在又说是被人逼迫?你可别是被乌尤塔恐吓住了,胡乱攀咬人。”
海兰珠侧过头,深深看了一眼叶赫那拉氏,然后平淡的收回了目光。
皇太极脸色有些不豫,“侧福晋,回到你的院子去!”
乍然听到他凉薄的声音,叶赫那拉氏不由打了个寒噤。她是自己跑过来的,打着三丹曾是她院里人的名号,一直赖在这里不走。
“妾身失态了,贝勒爷恕罪。妾身也只是希望……”
叶赫那拉氏还未说完,皇太极就不耐烦的打断了她,“三丹,快说清楚。”
叶赫那拉氏不满的抿了抿嘴,悄悄往后退了一步。
“我与姑娘确实素无仇恨,三丹一介奴才,也使不了那样的手段,如非被人逼迫,奴才万不会做。”
豪格缓了缓神色,“你到底是被谁逼迫的?只要你说出他的名字,我们一定保你性命。”
“此人就是,啊!”一支羽箭破风而出,直穿三丹后心,她怔怔瞪着眼,顷刻就没了意识,鲜红的血淌满了她的衣袍,旁边的仆妇吓得咿呀叫。
场面顿时一阵骚乱。
侍卫皆聚拢过来,举起长剑,审视着周围的情况。
豪格望着箭射来的方向,愤恨的喊道:“是谁这么大胆,竟然在贝勒府行凶伤人!”
“贝勒爷,敌暗我明,此地危险,不宜久留。”一个侍卫回头,对皇太极说到。
皇太极有些恼,这是他的府邸,却是一天不比一天安生,看来,要好好整顿一番才是!
“阿玛,小心背后!”
皇太极回头,三发羽箭正朝他而来,侍卫用长剑挡下了两支,而他轻轻一退,避开了最后一支飞箭。
“爷,小心!”叶赫那拉氏尖利的声音猛然响起。
刚才是背后来箭,他转身应对时,身后又一飞箭偷袭,目标都是他。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只听一声痛苦的低吟,一抹碧色身影在他身前缓缓倒下。
飞箭直穿左肩,汩汩喷涌的血瞬时浸透了衣衫,海兰珠惨白着一张小脸,只觉左肩锥心刺骨的痛。
她躺在皇太极怀里,耳边的嘈杂声像潮水一般,眼前是他不可置信的神情,慢慢变得模糊,左肩的钝痛感疼的她泪水涟涟。
她喘着气,额头上直冒冷汗,一心想昏倒摆脱疼痛,意识却一直清醒着,直到被安置到榻上,大夫拔下了那支羽箭,才在铺天盖地的钝痛下彻底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