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rong>第二十一章
聂铮接的那个电话来自郑总监。
郑总监是这样说的:“凌青华突然铁了心要息影出国,强压刘导把他所有戏调在两天内拍完,整个剧组现在手忙脚乱。据说他是个人生活出问题才生了淡出的心,可能跟他不久前收的一个短信有关。短信是谁发的还不知道。哎,总之这事在圈里闹得挺大。童延……我是说童延那边你得问问,不管是不是他的手笔,咱们都不能背锅。”
眼下童延这反应,果然,小小年纪大能量,小角色自己一台大戏风靡了整个娱乐圈。
聂铮头疼地看了童延一会儿,眼前年轻男孩面容精致到极致,明丽得几乎妖冶,两道浓眉飞扬入鬓。
飞扬后头就是跋扈,相由心生,这种长相的人通常不好惹。
“不会比你艳烈。”聂铮说。
童延当然知道这话不是夸奖,不管怎么样,结果都只能有一个,那套家法还摆在他屋子里。
他用手背抹了把额上的汗,眯眼咧着嘴出了口气,揣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心思说:“行吧,我回去抄八荣八耻。”拔腿就走。
聂铮立刻叫住他,“站住。”
自己往藤编躺椅上一坐,眼神扫一眼旁边的小方凳,“坐那,说说怎么回事。”
童延:“……”哈?这是还给他解释的机会?
他十万火急地赶回来,并不是怕事情败露,现在外人很难猜到是他做的,即使有想法也找不到证据。
但聂铮就不同了,他的直觉,不管外边风传什么,金主的如炬慧眼一定能看透他肇事者的本质。他拖着这副小身板急吼吼地送上门,可不就是为了让金主消气?
有机会解释就更好,童延在聂铮身边坐下,几句话说了下凌青华身边的人事关系,然后一秒坦白从宽,“我发给他的是照片,他助理和他男朋友在外头亲热的照片。”
聂铮道:“接着说。”很好,出了趟门,“奸妃”又变狗仔了。
金主脸色不太好,童延觉得有必要替自己澄清一下。
“不是我非要惹凌青华,他弄坏道具战车,要不是我自己小心,现在估计就折胳膊断腿了,只可惜没证据收拾他。”
“还有,他那男朋友也不是好东西,我掉个杯盖,这流氓帮我捡了,趁递我杯盖的功夫,手指头从我手腕一直摸到手心,这不明摆着调戏吗?”
灯下,聂铮目光已经沉得看不清眼眸的颜色。
童延估摸着男人接下来就要问他为什么这种事不报给公司,但聂铮居然没有。
聂铮垂下眼皮,目光扫了下旁边。
再开口时,虽然蹙眉的样子依然严厉,语气却比方才温和了许多,“说说你是怎么做的,可能有多少个知情者。”
童延一愣,金主这是怕他屁股没擦干净?
这个不用担心,真不用。怎么做的?他也不傻。
只因大排档那他行踪已经落了摊主的眼,他当时拍下那两人第一张拥吻照,依然觉得不完美,又跟了整条路,一直到公园边上才拍了传给凌青华的那张。
发照片的电话号,他是在群演趴活的地儿,特意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扎进人堆里挑个电话亭买的。那儿外地人口多,每天售出的不实名电话号少说几十个,如今事情都过去半个月,说还有人记得他,吹牛逼吧?
那电话卡眼下怕是已经冲进了太平洋,他就不信谁还能找出线索。
童延说完,见金主神色喜怒未明,又接着分析,“要说剧组里,那天聚会到半夜,人是陆陆续续地走的,跟我一样有作案时间的多了去了。”
“说剧组外,就当天在影视城基地的圈里人,80跟凌青华有过节。还有,凌青华身边人也脱不了嫌疑,他三个助理是竞争关系,谁能说不是另外两个害那一个呢?”
最后一句话作结,“我脑子也没白长,要不是肯定这把火烧不到自己身上,才不会动手。”
聂铮默默消化完他说的全部,“这么说你还挺缜密。”
童延:“……”这话听着又不像夸人。
可他真的做错了什么吗?
他也不忍了,无所谓地笑了下,“是凌青华先惹我的,我就是个小人,他得罪了小人就要扛得住阴损手段。”
以及,凌青华蠢在哪呢?男朋友,呵,比他小二十岁,还像条狗似的任打任骂,说没图点什么谁信?这也能当真爱?
就算是真爱吧,童延说:“我就打算恶心恶心他,谁知道他这么玻璃心,失个恋还跑国外去。”
真是越说越想不通。
这是2011年的7月。
童延带着少年不识情滋味的凉薄,对聂铮说:“不就是没了个男人吗,难过三天不能更多了。”
而聂铮见惯了为爱痴狂的奇葩,深以为然,怒火过去之后,严肃地说:“你永远不可能揣测到恋爱脑会以那种方式偏执,以后,别再拿这种事情作文章。”
这两句话,很多年后,他们各自想起来都会赧颜。
不得不承认,人生真是个不断自打脸的过程。
就是这一晚,聂铮听完全部,也觉得事情关键不在童延。
凌青华男友偷情是客观存在的事,即使童延这次不戳穿,凌青华难道就一直发现不了?凌青华为私事大张旗鼓地毁约本身就是不上道。
童延的错处甚至不在恶意,聂铮从不信以德报怨,童延反击不是错,只错在沉不住气。
但看在身手干净的份上,沉不住气可以原谅,他不带情绪地望着眼前的孩子,“你上去吧,明天把上次欠的抄完。”
童延一听说聂铮这回不罚他,笼在头顶的阴云顿时散去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是他对这男人本能的恐惧,别问为什么,从刘导的戏开拍不久就是这样了,大概是那奸妃讹传和几百遍八荣八耻招的。
妈的,真是越来越认不清自己在干什么了,他伺候大腿的觉悟到底还是缺那么些。
是的,靠人吃饭,自己什么感受不重要。这一阵子忙,跟金主交流“感情”的机会太少,眼下得补回去。
因此,被聂铮网开一面,童延没真走,而是把方凳搬到聂铮身边,坐得离男人更近了些。
他切切唤了声,“聂先生。”
聂铮一听他没事叫出这三个字就有不好的预感。
但聂铮没说什么,准备起身的腰背甚至重新稳稳地贴了回去,目光锁住男孩的眼睛。
果然,刚才还肆意飞扬的孩子换了个委屈的腔调,“奸妃那名可不是我自己招的,一来,肖白骅喜欢坐我脚边上,组里人都说我欺负他。二来,我写八荣八耻的两次,第二天早晨都意外受了点伤,组里人以为你对我做了点什么。”
话说到这儿,聂铮见童延抬起眼帘,小妖孽一双桃花眼在灯下光彩流离得果然妖异,像只亟待捕食的小狐狸精。
可童延神色还是一派天真,只是血色嫣红的嘴一张一合,不疾不徐地对他说:“他们误会是你弄的。觉着是你把我绑起来,按在床上,整夜不停地做那种事,还边做边动了鞭子。”
好一只小狐狸精,当着当事人的面复述两人的床事传闻。
人有与生俱来的联想能力,聂铮自问是个生理机能正常的男人,现在和童延刚一尺的距离,甚至连男孩身上独有的年轻诱人气味都闻得清楚,脑子里几乎能联想到画面。
童延又在诱惑他,这次,他甚至挑不到童延的错处。
聂铮不得不感叹这妖孽进化速度快,他血脉贲张,身体和意识都很冲动,他硬了。
眉头几乎是本能地压了下去,心里所剩的那点温度逐步抽离,他几乎可以感受到自己声音里的寒意,“说这话的都该死,你才多大。”
大概是他眼神逼视得太厉害,刚才妖气冲天的童延,尾巴一秒收回去,故作轻松笑了下,偏着脑袋用手抓了抓头发,“那倒……不至于。”
又是一击不成,妖孽很快夹着尾巴走了。
聂铮眼见童延颀长的背影消失在花园的转角,身子往后仰倒,这次连头也枕到了椅背上,脑子里烧着的那团火依然炽热。
这晚空气格外好,即使是在这座被繁华熏染污浊的城市,夜空星子也清晰可见。漫天星斗,有明亮就有黯淡,能一次跃入人目中的无疑是光彩最盛的。
童延人被养歪了,但是个偏才,这一点,在他发现自己被欺骗之后就知道。
可今晚,他又一次对这孩子刮目相看。刚才他说童延行事缜密,真不是讽刺。
才十八岁,敢对比自己分量重多少倍的人出手是胆量。出手还能从目标的现状、周遭其他人立场、动机各方面条理分明地分析。厉害不厉害?别人家十八岁孩子在干嘛?
虽然,童延一次整走凌青华是瞎猫碰死老鼠的小聪明,可假以时日,无意识的小聪明未必不能变成有意抓人软肋的主动出击。
这是个能在斗兽场里肆虐的个性。
聂铮搭在扶手的手掌缓慢收紧,这种人,他以前怎么用?
是的,现实就是个斗兽场,像他们这种庄家,本身越爱惜羽毛,手底下驾驭的棋子越是多样,阴私的事总是需要人做的。
眼下是个什么情况?如果把童延物化,那就是他进云星后见过的投资收益比例可能最大的商品。
虽然艺人要靠团队操作,但个人的心理偏向也重要。童延足够有野心,有大杀四方的胆量,而且拜毫无底线所赐,心里对钱色交易的本质明白得很,甚至比三十多岁的明煊更明白,明煊到如今还一再跟他耍花样,不就是总因为记挂老聂而意气用事?
他不想消费童延这套,有的是人想,他拿着这张牌,吃几方的庄家,不好吗?
可是他为什么没有?
这样的人最后结果很可能不好,抢别人的蛋糕,一旦遇上狠角色,手段败露,也就是个弃卒的下场。但这孩子结果如何跟他关系也不大,只要当成一笔短线投资来看,很显然值得考虑。
可是他为什么没有?
他是商人,商人,商人逐利而往。
就在刚才,这孩子还在挖空心思地勾引他。童延是在勾引他吗?不是,那是在对可见的利益伸手。
他为什么一定要绞尽脑汁把童延引回正道?
童延本人不仅不会感谢他,甚至可能现在就在房间暗骂他古板迂腐,他为什么就不能顺童延本人的意思让这孩子一直无视自我尊严地活,物尽其用?
名利场上的人,谁敢说自己没吃过人血馒头?
可对童延,他为什么没有?
不管刘导的剧组那边闹成什么样,童延的戏份已经完毕。郑总监本来想放着他等电视剧播出再观后效,可一个月过去,到后期制作组看了一趟片子的效果,坐不住了。
“你的表现对新人来说还行,可是现在戏拍出来,这角色没有我们原先想象的那样讨好,很明显,刘导对这角色偏爱太过,表现力又不足,这种个人偏爱反而容易遭观众反感。”
童延把这句话听明白了一半,反过来大概就是,自家总挨揍的孩子放外边更容易招人同情。
“那我怎么办?”
郑总监说:“我们公司的宋导,宋越舟,最近也在筹拍新戏,戏里有个男配,温润如玉书卷气型,目前这个类型男配比较讨喜,你去试试看。”
说去就去,童延反正闲着没事。温如如玉,还得书卷气,那疏眉朗目更好。他对着镜子照了下自己这张色彩对比度和明度都无比强烈的脸,觉得性转一下就差写上四个字:胸大无脑。于是,找刘导剧组的八卦精化妆师,请人吃了顿饭,让人给他把眉处理淡了些。
试镜这天,宋导自己也在。等他表演完毕,宋导手里拿着表格还特意、意味深长地问了句,“你就是童延,哪两个字?”
原来在这儿等着他!童延很慢地扬起嘴角,只能极尽所能地回答:“童叟无欺的童,延绵不绝的延。”
本觉得他这答案不够书卷味,可宋导居然很满意,跟旁边副导演小声嘟哝几句什么,不无赞赏地对他说,“你不错,回去等着消息,行吗?”
童延应声又道了谢,出去就给郑总监打了个电话。
听他叙述完试镜的场面,郑总监说:“恭喜你又有新戏可拍了,回去好好准备。”
当天下午,聂铮办公室。
小白花的女经纪人风风火火地往里冲,女秘书硬是没把人拉住。
门一推开,办公室里除了聂铮还有郑总监,女经纪人也只是愣了一瞬,“聂先生。”
一分钟后,办公室门关上,屋子里剩下两男一女三个人。
女经纪人站在聂铮对面,“郑总监只是想用这角色给童延试戏路,可这角色本身就像是为白骅量身打造的。现在,连在场的副导演私下都承认白骅的表现最好,聂先生,我想问问,基于什么样的安排,这角色才会被别人拿走。”
聂铮冷静地说:“我现在就事论事,没有恶意。你确定你的艺人,不需要看看心理医生或者精神科大夫?”
女经纪人神色中的愕然转瞬即逝,马上恢复平静,“白骅处事确实不太圆融,但他才22岁,科班出身有些书卷气也是难免,这种人钻艺术容易成大器,我一直在管束他,也可以慢慢教他。”
接着瞥一眼郑总监,“云星是个制作公司,给艺人随便找个剧组塞下去很容易,但不负责任。我们经济人要做的是什么?挖掘艺人的特色,给他找合适的角色。这点,郑总监应该比我更明白。既然明白,还打您的名头做不正当竞争,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聂铮眉拧了起来,看一眼正抬头望天的郑总监,“你做了什么?”
黄昏时分,童延靠窗站着,歪着脖子夹住电话。
听郑总监简单交代了角色的事,他只觉得一身血都涌上了脑子,“又是小白花!?”
郑总监说:“他女经纪人嘴太麻利,算我没本事,我没说过那女人。不过,那朵白花就是靠立牌坊上位的,在公司本来就有些特殊。这事说到底还是赖我,要不是《大荒》选角那会儿,他连进去试一趟都被人拒之门外,可怜巴巴地坐在走廊里,我也不会把他带到聂铮面前。”
童延登时一愣,很快抬手把手机扶正了,“你说《大荒》?”
夜幕低垂,聂铮脚刚踏下车,童延已经从门口冲出来。
童延这次彻底撕下了那层总是挂着假笑的脸皮,双眼被火炙了似的,布着红血丝,但光彩灼亮。
开口也非常不客气,很直白的质问,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张狂血气,“《大荒》剧组小白花那个角色,是你给他的?”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聂铮用了几秒钟反应小白花是谁,然后坦然回答:“是。”
肖白骅,当初拒过老聂的潜,被他顺手拿来给个角色竖了典型,意在给公司上下看看,不偏老聂,也能得道,可这跟童延有什么关系?
童延胸口上下剧烈起伏,嘶吼声叫破长期压抑的假饰:“那个角色本来是我的,我花了三百块钱打通老黄那个混蛋,眼看就要进组了,你干了什么?”
聂铮却冷静了,冷静到近乎冷酷,“谁允许你们私下买卖角色?”
呵!是,谁允许!童延比之前清醒时更清醒了,他们这种小东西,在权势面前什么都不算。
心里头那团火还烧着,可大脑却急速冷却下来,他不能吵。
不,应该是不能像现在这样直接吵。
他对聂铮挤出一个笑,脸色转得非常快,真像是彻悟似的,“也是,这样不对,是我没拎清。”
又对聂铮说,“刚才是我冲动了,我自己回房面壁。”
说着,没等男人回答,毅然转身朝门廊走去。
他一直朝前,茫茫夜色下,聂铮很快在他身后虚成了一个看不清的影子。
童延的脚步还在加速,越来越快。没毛病,在权势面前他们这些喽啰不算什么,所以他一直做小伏低,拿着跪舔的劲儿讨好聂铮,任呛任罚。
可他得到什么了吗?
没有。
他白白担了个奸妃的名,聂铮把他这小玩意儿的身价扯出去,他硬撑着做了个奸妃。
刘导剧组谁都拿他当笑话,他也快活受着了,可全给小白花那个不上道的傻逼拿了实惠。
哈,的确好笑,指望从聂铮这儿出头,他本身就是个笑话。
那么,他和这任金主的关系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答案,当然,也是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