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皎坐在车前板上,能最直观的观察赦南镇。
街道铺了石板,不似她在容城阆城看到长长方方的青石板,而是由形状各式各样,大的小的圆的方的不规则的,颜色也不统一的石块拼接而成。
街道两旁有铺面,没几家铺子开着门,云皎留意了一下,就一个米面铺子和干货铺子还开着,里头店小二打着瞌睡,店里没一个客人。
街道上人也不多,三三两两几个,因着有七驾马车驶来,靠路边屋檐下驻足探头看热闹。
云皎看向她们,她们身量不高,身形瘦弱,皆衣着朴素,灰扑扑一身麻布长衣长裤,或头缠布条,或头戴木簪,做农妇打扮。
她们站在一处,小声交流,见云皎看向她们,有一位云皎看不出年龄的女人对她爽朗笑了笑,云皎亦回以微笑。
再往里走,就到了之前她们远远看到的宅院。
远看时,宅子红墙绿瓦,虽不如燕京的富贵堂皇,也不如江南的雅致精巧,但和吊脚楼一起看着,别有一番风味。
可等走近了,才看清宅子已经老旧,屋顶虽在落日余晖下莹润有光,实则红墙已经斑驳,离地面近的地方,已经裸露出其中的石墙。
马车驶过一个宅子,宅门大敞,里头有几个小孩追逐玩闹,笑声传了出来,云皎寻声扭头往里瞧去,脸上淡淡的笑意蓦地止住。
有三个小孩在围着影壁跑闹,影壁左侧的花圃外,两个小孩在为其拍手助威,看着约摸六七岁大。
三个小孩中,跑在最后的小孩跛着脚,一只手蜷缩勾着胸前,半边身子活动不便,却没能阻碍他追逐小伙伴,他脸上笑容灿烂,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
旁边站着的两个小孩,其中一个在兴奋地拍手,分明已经很高兴了,却一点声音也没发出。她旁边的小孩看似没有问题,但马车驶过,云皎回头看去,才发觉她看东西时视线歪斜,不能正常视物。
马车驶过宅院,小孩的玩闹声逐渐远去,云皎心里不是滋味,抵达赦南镇的喜悦褪去大半。
马车停在一处宅子外,大门前的匾额写着许府两字,银钩铁画,府门大开,门口候着一个双鬓斑白,背略微有些驼的老者,他身后站着两个家丁打扮的人。
许留年从打头的马车上下来,那老者便迎了上来,许留年叫了他一身海伯,低声和他说了两句话,海伯便进了院子。
后面的车夫停下马车,搭上脚凳,方便马车内的夫人小姐们下车。
众人陆陆续续下了马车,许怡和柳氏坐在第三辆马车内,她们下了马车,随手将脚凳抬起放回原位,惊呆了要上前的马夫。
几个马夫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震惊与疑惑,大人不是说这些都是京城来的吗那都是大官的家眷,是贵妇人娇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怎么还会自己动手做事
众人下了马车,往前走了走,停在许府大门外。
许留年站在门口,让众人先在他府上用饭,他为大家接风洗尘,大家的住所早已经安排妥当,待用完饭就带各位前去。
许府不大,四张桌子,一张摆在堂屋内,余下的三张摆入庭院。府里的厨娘已经做好饭食,在海伯打了招呼后,早已准备好的八大碗端上桌。
其中三个大硬菜,表皮金黄酥脆流油的烤鸡,一条铺满酱料的炸鱼,一碗看着便软糯可口的猪肘子,瞬间勾起了众人肚子里的馋虫。
云皎时隔那么久,在饭桌上瞧见那么多好吃的,抑制不住的欣喜。
楚笙坐在她身旁,目光从一道菜挪到另一道菜上,不动声色的来回扫视。
看着似乎都很好吃的样子。
八大碗上齐,三个家丁端着一个沉重的木托盘走来,给每人端上一碗清汤小面。
出门饺子进门面,众人看着热气腾腾的面食,心底感到熨帖。
许留年说了两句好话,便不再多说,让大家动筷。
楚笙盯着眼前的猪肘子已经很久了,许留年说可以开吃,她筷子便伸了过去。
云皎拦了她一下,凑近她小声说“先吃面。”
楚笙收回筷子,望向云皎,疑惑地眨了眨眼。
云皎道“这是习俗。”
楚笙扫了一眼,众人都是先吃面,她轻轻嗯了一声,闻着肉香先吃一碗清汤小面。
萧朔打了一头野猪,众人一路上有吃荤腥,可除了第一次吃尽兴外,后面每次都是沾点油腥,根本吃不够。
风卷残云,众人吃饱喝足,天色也渐暗了,许留年让家丁掌了灯,微风拂过,院子里灯火摇曳,天上星光点点。
歇够了,许留年取了一盏灯笼,唤上家丁,同众人道“诸位的住所已安排妥当,我领各位前去。”
众人起身,跟在许留年身后出了许府,往后头走去,没一会就到了山脚,山上全是吊脚楼。
云皎提着灯笼,看着眼前粗木架着,与山体似一体的吊脚楼,眼中闪过意外,没想到她们是会住在这。云皎仰头,目光顺着石道蜿蜒而上,夜幕下近距离看着吊脚楼,更觉惊叹,想到要住吊脚楼里,云皎跃跃欲试。
“咱们人多,只有山上房子空得多些,能住下这么多人。”许留年踏上开凿出的石道,同大家解释为何会将住所安排在此。
靠下的吊脚楼里住着人,屋里正燃着灯,映出昏黄的烛光和屋中走动的人影。
有些屋子外,连着山体的石坝上,或站或坐的有妇人小孩看向她们。门口门槛上坐着抽旱烟的男人,见众人走过,好奇的目光穿过吐出的烟雾看来。有些胆大的,或是好奇心重的,走到石坝边缘的隔栏前,探头打量她们,有和同行家丁熟识的,还悄悄询问打探。
一路上了山,走到半山腰处,燃着灯火的人家渐少,许留年给众人指出哪些屋子是扫洒过的,让众人自行选,若离远了不知如何过去,便让家丁带路。
有一家子人多的,便单独住一处,人少的便两家或三家住一处,很快众人便选好了房子,黑黢黢的空屋子里渐渐燃起了灯。
萧朔有话要同许留年说,云皎便叫上楚笙一起去选房子,靠下面部分的都被选完了,云皎打着灯笼,和楚笙一起缓缓往上走。
一个家丁跟在身后,同她们道“云姑娘,别再往上走了,上面的屋子空得太久,积灰重,就没打扫。这边三户是扫洒过的,你们看看合不合心意。”
云皎应了一声,同楚笙一起走向家丁指的房屋。
三户屋子都不大,位置错落不一,但屋前或屋后石坝却有一截连在一起,云皎挑了靠最里面,那户最小,除了堂屋庖屋只有两间厢房。
楚笙犹豫了一下,选了中间的,她和林妙娘小可三人,要和云皎选一间屋子实在太挤了。
家丁看她们选好,吹了火折子帮忙点灯,见云皎面善,调整灯芯棉线时还和她唠嗑,“原来这三户都是一家人在住,从里到外分别是大房二房三房,老父老母偏心小儿,给三房建的屋子最大,平时都跟着小儿子住。不过这些年光景不好,都接连染病走了。姑娘你别担心,人不是在这屋里没的。”
云皎颔首,“这些年瘴气很严重”
“是啊,姑娘你看最近瘴气是不是黑了许多,但前些年生可是在入夏后才会这么黑,那时日子虽苦了些难熬了些,可咱习惯了也能过得下去。”家丁点完灯也不走,继续道,“后来许大人来了咱们赦南镇,他是个好官,咱们日子好过了两年,瞧着越过越好,心里也有了盼头,还将那山下宅子翻新过。”
“可从五年前开始,不到清明山里就起了黑瘴,清明后开始蔓延,一年中大半年都弥漫着黑瘴,身子弱的人早抵不住了,也就咱练就得百毒不侵。”家丁叹了口气,“这镇子里前些年很热闹,这两年人少了,也就空荡荡了。”
家丁往外走,去点隔壁屋子的烛火,云皎想多了解些,跟着他出去。
一个镇子变成现在这般,宛若死城,云皎皱眉,“有大夫医治吗”
“怎么会没有,许大人把染病的人都安排进安宁坊,镇里所有大夫都在那,有些治好了便好了,还有些治好了也会留下病症和暗疾。”
云皎想到山下宅子里那群玩闹的孩子,就听家丁继续道“那还算运气好的,有些人治好了也会反复犯病,最多熬不过两年,药石无医,就去了。”
隔壁屋子,楚笙已经去将林妙娘和小可领了上来,家丁打开门点灯,云皎站在门口,心里发沉。
她们赶路几日,现在清明已过,黑瘴弥漫开来只是迟早的事情。听家丁所言,她总觉得现实比她所预估的还要残酷严重。
家丁点了灯出来,给她们指了指房子后边的水缸,让她们用水就从那取,水都是今天上午从山里引来的山泉水。
云皎道了声谢,和楚笙一道去后边水缸舀了两桶水,提回来烧了洗漱。她独自一人,懒得再提水生火,就和楚笙用了一锅水。
她们洗漱收拾完,萧朔也没上来,云皎站在隔栏前往下望,没瞧见萧朔人影,便抱着换下的脏衣回屋子。
床上摆着被褥,应该是晒过,又软乎又暖和,云皎上床闭眼,裹在被子里,舒服极了。
赶了一天的路,虽是乘马车,但颠簸的也累,云皎以为自己很快就能睡去,可躺在床上许久,她仍没睡着。
她心里惦记着事。
她在想黑瘴,在想山下那群嬉闹的孩子。
镇子里有大夫,她明日就找大夫多了解黑瘴,云皎抱着被子滚了一圈,腿露出来搭在被子上,强迫自己不要再想,休息睡觉。
夜里冷,云皎腿露在外没一会就冷飕飕的,她动了动,把腿收进被子里,挪动着压实背角。
萧朔同许留年说完事,爬上家丁下去后给他指的吊脚楼,站在石坝往最里面瞧了一眼,推开最边上屋子的房门。
次日一早,许府厨娘早早准备好了早饭,让家丁跑腿来请她们去用饭。
早饭吃食很简单,稀粥和小菜,喝碗粥暖暖胃,众人相继放下碗,无一人离开。
谁人都没开口,却是心照不宣。
许留年看向萧朔,萧朔神情不变,许留年亦不动如山。
院子里静了许久,自打遇见萧朔起就期盼见到太子殿下的众人率先开了口。
“许大人,太子殿下可在此处”
“怎么还不见太子殿下”
“许大人”
“萧侍卫,你可见到太子殿下了”
“我们什么时候”
有一人开口,便有更多的人说出自己所担忧的,你一句我一句,闹哄哄的。
“诸位稍安勿躁。”许留年站起来,抱手朝左上拱了拱,“殿下三天前收到密信,不得不亲自前往浮天城,前日已动身前去,离开前特意嘱咐我,让我安置照看好诸位,他不日便会回来。”
浮天城是逖州往北,青夷往西最重要的要塞,是抵御青夷外族最坚固的一道防线,众人都知道这一座城,对其作用亦很清楚,稍加联想,自己便说服了自己。
有位妇人问“太子殿下要何时才能回来”
许留年想了想,“少则十天半月,多则月余。”
“这么久”
“你不会是诓骗我们吧”
“萧侍卫,太子殿下”
众人止不住的心慌,许留年推三阻四不想让她们见太子殿下,莫不是太子有个三长两短吧这个念头仅仅是一闪而过,便被她们强压在心底,太子殿下肯定不会有事,肯定不会。众人心里拜佛主的拜佛主,拜观音的拜观音,都只有一个乞求,乞愿太子殿下平安无事。
“再等罢,那么久都熬过来了,也不差这些时日。”徐老夫人道,她人脉广,一起流放的诸位早前在燕京时她也或多或少有些交情,她开了口,和她有一样想法的人不少,便都道再等等,她们都等了那么久,如今安定下来,也不怕多等些时日。
有几人心里着急,找许留年多问了几句,都被许留年安抚下来。
见大家都不再过问太子殿下,许留年暗暗松了口气,同大家道“诸位在山上,常常下来多有不便,我给诸位准备了些米面薯根,迟些时候送去各位家中,诸位各自安排便好。”
“这段时日春忙,招待不周还请见谅。诸位对春种若是感兴趣,也可去田间地头瞧一瞧。”
许留年说罢,众人表示无妨,她们可以自己照顾好自己,也说了会去看看粮食是怎么播种生长的。
众人三三两两走出许府,往山上吊脚楼走去,往山上爬,还不到半山腰,便能瞧见镇子外耕种的农田。
她们回了家,有人留在家中,有人休息了一会便下山往农田去。她们愿意等太子到来,但深埋心底的念头实在不乐观,让她们不愿坐以待毙。
在山林里,她们学会守夜,学会保护自己和大家。到了赦南镇,她们也能学会怎么养活自己。
许府,众人都走完了,只剩下徐老夫人还未离开。她独自一人坐在院中桌前圆凳上,头发花白,一直从容的她此时肩背微微佝偻着,似肩上压着挑不起的重担。
许留年见她这般,心底浮现出一个猜想,旋即转头望向萧朔,只见萧朔正注视着徐老夫人,身侧的手打了个手势,让他带人离开。
除了他俩和徐老夫人,云皎和楚笙也在,许留年叫上她们同自己一起离开。
云皎和楚笙并排跟在许留年身后,回头看向萧朔和徐老夫人,目光直在他们之间来回,脚步不由放慢。
她想走慢点,听听萧朔和徐老夫人会聊什么。她自觉萧朔和徐老夫人即将要说的,是她最想知道的事情。
许留年跨出院子,回身催两人快点,云皎无法,只能走出去,眼睁睁看着许留年关上院子大门。
云皎“”她真想有萧朔那么好使的耳朵。
云皎泄气,罢了罢了,听不到便听不到,云皎问“许大人,安宁坊怎么走”
许留年疑惑,“你去安宁坊做何”
“我略通医术,想找安宁坊的大夫多了解瘴气。”
原是如此,许留年替她指了路,目送她与楚笙离开,只身前往县衙。
没走多远,楚笙突然停下脚步,“这里翻进去,能听见萧北和徐老夫人谈话。”
云皎抬头,看着两个她高的外墙,楚笙似猜中她在忧心什么一般,忽然开口“我抗你翻进去。”
云皎“”
扛麻袋一样扛吗她才吃饱,不想被扛。
云皎转向楚笙,嘴角不明显地抽动,“不用,我不想听。”
萧朔不愿说就不说,她懒得折腾,云皎拉上楚笙,“我们快些去安宁坊。”
两道高墙之隔的院子里,萧朔没听漏她们的动静,心里微妙的感觉到云皎情绪似乎不对,他还未来得及细想,徐老夫人便道“老身若没猜错,您就是六皇子罢”
萧朔将所有思绪压在心底,不动声色微微颔首,“是,你猜的没错。”
先前所担忧的问题一一在脑海中闪过,徐老夫人一时不知该问什么,她看着萧朔,神色变了又变,最后只化作一句“太子殿下可还安好”
萧朔道“安好,兄长前些日子才与我传了信。”
“当真”
“千真万确。”萧朔顿了顿,“他不日便能抵达赦南镇。”
徐老夫人恍惚了一下,不大相信他说的话,“能给老身看一看信吗”
萧朔默了一瞬,“看完烧了。”
徐老夫人“”她老伴看完密信也会烧,他们都这样吗
“我已派人去接应皇兄,你且放心。”萧朔道。
徐老夫人想了想,今早却是没瞧见那时常往萧朔身旁凑的大块头。徐老夫人信了萧朔的说辞,请辞离开。
送走徐老夫人,萧朔转向宁安坊,宁安坊距此处不远,萧朔脚长腿长,一盏茶功夫便到了。
他从街头走到街尾,没瞧见云皎的声音,走入街头的药铺内,询问柜台旁碾药的药童,可有看见两个女子,一个爱笑,一个冷脸。
他说的是两个生面孔,药童记得很牢,“哦,你找她们啊,你来迟了一步,她们和我师父一起进山了。”
镇子外四面环山,萧朔问“哪一座”
药童回想了会,“师父说他要去采逖椒,”他走出药铺,指了一座山,“他们应当去那了。”
萧朔颔首,道了谢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二合一,晚安」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ua瓶;be瓶;窝是一枚醋包、豆瓶;大头张张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啾咪
biu
biu。bi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