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皎仰头看着萧朔,他逆着光站在门口,只轮廓清晰,但云皎看着他,却是五官分明。
她心里有萧朔的模样。
四目相对,云皎慢半拍移开眼,“我马上去。”
萧朔颔首,看了眼云皎的头发,先行离开。
云皎再去后院打水,盆里水面隐约映照出她的模样,她睡觉不安分,头发睡得乱糟糟的,头顶飞叉叉翘起一缕。
她就以这副邋遢模样见了萧朔没洗脸便罢了,她不至于睡出眼屎鼻屎,可这头发云皎抬手压了压,尽然压不下去
她又试了几次,依旧支愣出来。
云皎“”
云皎漱口洗脸,而后沾水顺了顺头发,对着不甚光亮的铜镜捣鼓了好一会,才将那缕头发压下去,藏入其余头发之中。
出门前,云皎推开后门,又看了几眼院中的花儿,才关门往楚笙家走。
夜里就下了雨,山路湿滑,柳彦祯还未下山,云皎过去时,就见他搬了个小凳坐在屋檐下,眺望对面山野。
山中雾气氤氲,和瘴气一同,混杂在一起,分不清是雾气还是瘴气。
柳彦祯神色沉重,见云皎睡了半上午,现在才贴着屋檐下从隔壁走过来,也没心思打趣她。
云皎站在他身旁,往他看的方向看去。
因着下雨,天黑沉沉的不好分辩时辰,大家都起得晚了,林妙娘煮好早饭,已经端上桌了,唤众人快吃饭,下雨天凉,饭菜冷得快,要趁热吃。
云皎和柳彦祯一起入内,堂屋里是四方桌,林妙娘和小可坐一方,楚笙一方,萧朔一方,还空下一方,云皎留给了柳彦祯,她走向楚笙。
楚笙往旁挪了挪,分她半个位置,两人坐在一处。
萧朔只看了一眼,便垂下眼帘。
饭是加了薯根一起煮的粥,薯根甜甜的,连带粥也有甜味,单喝粥都能让人胃口大开。
小孩嗜甜,小可更是个中楚翘,楚笙怕她烂牙,不准她吃糖,只云皎偶尔塞一颗给她尝尝味,连馋都解不了,现在吃薯根有甜味,她拿着调羹吃了一块又一块,小肚子涨得圆鼓鼓的,还要吃。
林妙娘怕她积食,拦着不放她吃,小可粉嘟嘟的嘴一瘪,挎下脸,林妙娘赶紧道“不许哭,乖孩子不能哭。”
小可瘪着嘴,眼里盛着泪,到底没哭出来。
“乖,”林妙娘摸摸她头顶,舀了两块薯根放在她碗里,“咱留着中午吃。”
小可眼巴巴看着,点了点头。
云皎看得满眼笑意,小孩就是好玩,又好哄又好玩。
用完饭,云皎去帮林妙娘洗碗,收拾完后走出庖屋,堂前屋檐下,萧朔和柳彦祯神情动作如出一辙,依旧在看对面山林间的雾气。
云皎不由多留意了两眼,目光直往他们身上瞟,不想被突然转身的萧朔抓了个正着。
目光相接,云皎顿了一下,若无其事瞥向柳彦祯,“柳大夫,现在去药铺吗”
“嗯。”柳彦祯点点头,他再不下山去药铺,任辛许是要等急了。
云皎去取了两身蓑衣来,山中走路穿蓑衣方便些,她和柳彦祯穿上蓑衣,戴上斗笠。
斗笠上缝着细绳,细绳松垮垮的系着,云皎脸小卡不住,又取下来估摸着长短重新系。
柳彦祯站在堂屋门前屋檐下等她,余光瞥见一旁陪小可玩的楚笙,他道“今日楚笙也一同去药铺罢。”
楚笙抬起头,眼底不明显地闪过茫然,她不通医术,她去药铺做什么。
云皎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拉上楚笙道“走吧,一起去。”
萧朔听闻后道“我也去。”
“你去做什么”柳彦祯皱眉,萧朔不通医术,不似云皎会医,也不似楚笙手巧有奇思妙想,去了药铺只会吓他徒弟。
任辛到底是他徒弟,再恨铁不成钢,柳彦祯胳膊肘还是朝内,心也是偏向徒弟。
萧朔“”
萧朔沉默了一瞬,答道“学习。”
柳彦祯眉头没舒展,却也没再阻拦,人要学他总不能不让人学。
林妙娘留在家中带小可,云皎一行四人一同下山。
山中薄雾蒙蒙,不似对面山林之中,柳彦祯在半路停下,雨丝被山风斜,时有几丝拍打在脸上。
“这场雨后,瘴气就要蔓延过来了。”柳彦祯道,根据他以往的经验,瘴毒亦要起了。
云皎楚笙萧朔三人对此并不感到意外,瘴气定会蔓延扩散,只是早晚的事。今年蔓延的晚,已是幸事。
山林中雾气氤氲,在半山腰往镇子看,镇子似乎都有些模糊。
镇子外,有人镇民正在抢最后时间劳作,种下更多的粮食。待雨停后瘴气蔓延过来,他们能照料田地里粮食的时间就少了,他们只能多种,就算长得不好,也能多收粮食。
柳彦祯近些年生经历过太多,见了太多的生死,他心里发沉,似要被溺毙在深海之中。
柳彦祯看向云皎和楚笙,心里燃起微弱的希望,他问“你们可有法子”
楚笙和他说了,滤毒罐中的滤毒层是云皎做的,防毒面具是她们协作完成。
云皎和楚笙对视了一眼,云皎道“有法子,或可一试。”
柳彦祯眼底浮现光芒,急切的询问是何方法,大有停在半山腰淋着雨商量的趋势。
雨丝斜落在裤腿上,山风吹拂,贴在腿上凉意往身体里钻,萧朔倒不觉冷,只是云皎冷得跺脚,他朝柳彦祯道“柳大夫,我们且去您药铺商讨。”
柳彦祯压抑住心中的激动,“好,去药铺”
于是,四人不再停留,下山直奔宁安坊。
药铺中,任辛早早就来开了铺门,将要做之事全部做完,也没等到柳彦祯出来。
后院除了庖屋柴房仓库,还有一间厢房,柳彦祯素来是住那里。
他不喜人随意打扰,任辛便很少去他屋子,现在等了大半上午也没瞧见他出来,任辛坐不住了,他绕进后堂,穿过回廊走到厢房门前敲门,“师父”
里面没回音,任辛胆子没大到擅自进柳彦祯屋里的地步,便又使劲敲门,提高嗓门喊了两声。
“臭小子,叫那么大声做什么,我隔老远就听见了。”
柳彦祯的声音从前面铺子里传来,任辛愣住,回身跑进铺子,果真瞧见了师父。
“师父,您去哪里了”任辛巴巴问,师父也不同他说一声,害他担心。
“去丫头家了。”柳彦祯道,让任辛把通往后堂的门关上,他则去将铺门关上大半,没了穿堂风,铺子里暖和了不少。
几人围坐,柳彦祯问“丫头,是什么法子,你且说来听听。”
云皎道“两个方法,一是外用,二是内服,皆是预防之用。”
云皎娓娓道来,柳彦祯手记中,苍术反复被提及,云皎提出的所有方法都围绕它而展开。
外用之法有三,其一是将苍术燃烧,其气味雄厚,可以驱毒去湿,若再添上艾草之类同效用的药材,混合燃烧,效果会更好;其二则是制药囊,苍术加之檀香、木香等,便可辟邪防瘴。
最后,云皎说的是防毒面具,防毒面具目前只有一个,全靠楚笙双手做出,能做的数量有限。不进山林,不进瘴毒深厚之地,便可不用防毒面具,而是用牺牲了些许封闭性,但简单易做的面罩,面罩同样有隔绝瘴毒的效用。
内服之法有二,其一是食补,折耳根清热解毒,平常吃饭吃菜便可多吃,与之有类似功效的食材,也可多吃。其二,便是药补,药补又分做两类,一是药饮,二是药膳。
云皎说得口干舌燥,抿了抿嘴角,萧朔见状,给她倒了杯水。云皎喝了两口,润了润干燥的唇舌,继续说。
她在药饮和药膳上有所保留,前面她已经提了许多方法,若是实施,前期的预防已然够用。
于是,在药饮与药膳上,云皎也围绕苍术展开,道其可配白芷或羌活煎煮当做药饮服用。
苍术性温,但不普适,需得对症下药,若用药有误,会耽搁延误病情。果不其然,她话音一落,柳彦祯便表示了不同想法。
她前面所言,柳彦祯都赞同,只是最后的药饮药膳,他却不敢苟同,柳彦祯皱了皱眉,无暇与云皎多说,他在思量云皎所说法子的可行性。
柳彦祯润了笔,瘦金体跃然纸上,将云皎所说的方法一一写出。
楚笙看向云皎,眼底闪过一丝疑惑,这些日子,她在林妙娘教小可识字时,站在一边旁听,也识了几个字,白术便是其中之二。回想先前云皎在林中所写的药方,楚笙比对辨认,云皎所写的药方中并无白术二字可现在她提的所有全是围绕这味药展开。
柳彦祯思量完,要去见许留年,萧朔道他有事要与许留年商量,同他一路去。
萧朔去了,前面能落实的肯定会尽量落实,云皎不必过多忧虑,但她想知道他们要如何商讨实施,也要跟去。
楚笙可去可不去,但云皎都去了,她去听听也行。
他们要走,任辛弱弱道“师父,我也想去”
柳彦祯把纸张叠好塞进胸前暗袋中,“杂病论三遍抄完了吗”
任辛默不作声,低下头。
柳彦祯于心不忍,“看好铺子,让你少抄一遍。”
“好师父您慢走徒儿一定会守好药铺等您回来”任辛眼睛一亮,笑眯眯的送他们出门,站在门口朝他们摆手,催促他们快走。
柳彦祯“”他就不该心软。
许府距宁安坊不远,四人很快便到了,海伯在府中,正坐堂前屋檐下穿针引线补衣裳,见他们到来,针线篓子一藏,接待了他们。
众人谁都没提那一幕,只当什么都没看见。
知道他们是来找许留年,海伯道许留年不在府里,去镇子外视察了,让他们等一会,他去寻许留年回来。
海伯撑开一把黄油布伞,冒雨走出许府。
快到午时了,厨娘坐在庖屋门槛上择菜,方才海伯同她说,柳彦祯萧朔四人会留饭,让她多做些。
许留年没回来,干坐着也闲得无聊,云皎便去帮厨娘择菜,楚笙见状,也跟去了。
楚笙未自己做过饭,择菜半点不会,云皎教她择,太老的部分不要,其余的都留下,楚笙认真点头,仔细择菜。
菜择完了,厨娘打水淘洗,云皎从屋檐下蹭到庖屋拐角,庖屋侧面靠墙的花开得正盛,如烈日一般,只是角落里秃了一块,露出裸露的泥土,平白破坏了美感。
秃的那块被移走的植株,正种在她后院中,云皎压下心底微弱的一点心虚,问厨娘,“张婶,旁边的花叫什么”
她听许留年唤厨娘就是叫的张婶。
张婶一边淘洗一边道“叫朝阳,朝阳花。”
名字好听和开得如烈日的花儿很配云皎默默念了两遍,同张婶打听这花要怎么养,她没养过这花,怕养不好。
“这花好活得很,花期也长,能开到入夏呢,喜阳喜水,有水有阳光就死不了。”张婶笑眯眯道,端着菜篮子进庖屋,经过云皎时,还不忘打趣她,“萧侍卫昨日来这挖的,是送给你了吧”
云皎愣了一下,含笑点了点头,“嗯”
楚笙歪头问,“送什么”
张婶不说话,走进庖屋,留云皎一人面对楚笙的疑问,云皎顿了下,故作神秘道“秘密。”
楚笙眨了眨眼,秘密,不能说,不能问,她懂。
没隔多久,许留年回来了,他浑身上下染了湿气,长衫下摆都是泥土,走进堂内擦了擦身上沾染的雨水,“各位找许某何事”
柳彦祯道“一些关于瘴气之事。”
许留年让诸位坐下,“您说。”
柳彦祯将此前药铺商量出的法子告知许留年,许留年不懂医术,柳彦祯便把每一个法子利弊说明,供许留年参考。
许留年神色逐渐震惊,专注倾听,听闻云皎提的法子,楚笙做的防毒面具,更是震惊的无以复加,不可置信地目光扫过两人,缓缓瞟向萧朔。
六皇子是从何处寻来的能人异士,这般厉害
萧朔不动声色,似没有接收到他的目光。
云皎见许留年动作神态,只觉疑惑,他看萧朔做什么
稍加留意,云皎便发现,柳彦祯每说一个法子,分析完利弊可行性后,许留年都会看向萧朔,似在寻求意见
云皎仔细打量萧朔神色,完全没有任何变化,难道是她的错觉
楚笙就坐她身旁,明显察觉到她的异常,她看了眼云皎,又看向她所观察的两人,静静观察。
许留年动作很明显,只要不瞎都能看出来,但萧朔却很隐蔽,他漫不经心地把玩茶盏,每当柳彦祯说罢,他指尖的动作都会不经意顿一瞬,杯壁的兰花朝向许留年。
楚笙敲了敲椅子扶手,引来云皎的注意力,轻声同她说了两句,云皎将信将疑,看向萧朔手里的杯子。
萧朔被楚笙打量时,就心生不妙,不曾想她是观察了教给云皎的,在她同云皎说话时,萧朔便停止了动作,端起杯子呷了一口后放下,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云皎“”
云皎不再将注意力放在他们二人身上,专注听柳彦祯所讲,柳彦祯从医数十年,经验老道,说得很全,她能想到的她没想到的,他都一一列了出来,云皎听罢,受益匪浅。云皎不由感慨,人生地不熟的,扯大旗果然有用。
他们这一商谈便说了许久,期间张婶来催过一道饭,海伯让她将饭菜温着,等许留年叫了再端上来。
待他们商谈敲定好,要用午饭时,已是末时四刻,距用午饭时间已过了一个时辰。
云皎四人早饭用得迟,现在尚好,不大饿。许留年上午在地里跑了一遭,早就是饥肠辘辘,方谈完就让张婶上菜。
饭菜热了端上来,众人填饱肚子,便按商量好的去办。
雨还在下,烧苍术就先搁置,但药囊和面罩可以提上日程,今日就开始做准备。
镇里女子多多少少会些女工,但做药囊和面罩需要手巧的,张婶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镇子里,镇里人转来转去都能攀上点亲,镇里她熟,许留年便让她去找十位手巧,针线活也好的镇民。
海伯和她一道出去,但海伯是去找做药囊以及面罩的布料,药囊尚好,就是一般粗布也能做,面罩的材料需得仔细挑选。
柳彦祯铺子里有纱布,但纱布量太少,不足以做那么多的面罩。
云皎不放心,担心布料选得不对,跟着海伯一同出门。
其余人,皆和柳彦祯一道,回到药铺。
柳彦祯搭配药囊中所用中药的配比,任辛打下手,萧朔当苦力,在柳彦祯指挥下,帮忙搬药材。
许留年后一步来,瞧见柳彦祯让萧朔搬这搬那,一口气岔了,半天没喘匀。
楚笙字都认不全,寻常简单的字尚好,药材多有生字,楚笙看得一知半解,柳彦祯不敢让她动药材。
柳彦祯道“任辛,切苍术。”
任辛应下,仔仔细细开始切。楚笙立在一旁无所事事,便看他切,越看楚笙眉头皱得越紧,他刀工真差。
楚笙道“我来。”
任辛还记得她徒手抓蛇,有些怵她,乖乖地让开,心底却不大服气,没走开,看楚笙切。
楚笙手稳刀更稳,片片薄如蝉翼,任辛目瞪口呆,趁楚笙切完一块拿另一块时,他拿了一片起来,对着敞开的大门看,它薄得透光了
柳彦祯瞥了他们一眼,见任辛闲下来,便让他去准备草木灰。任辛抱着一个干燥的桶,掏空了庖屋的灶蹚灰。
半下午,云皎回来了两趟,和柳彦祯确认所需布料材质,来去匆匆,萧朔有心让她停下喝杯热茶,都没机会说出口。
料子确定下来,需得有人先打版,会女工的镇民才能照着做。张婶找来的人十之都不识字,云皎和她们描述,她们也是一脸茫然。
云皎想,要不她亲身上阵做一个,虽然她女工差,防毒面具里缝的滤毒层还被柳彦祯嫌弃,但好歹先缝一个做为参考。
海伯在旁听了许久,见云皎一脸苦恼撸着袖子自己上时,海伯犹疑道“我听懂了,我试一试”
云皎脑海中浮现上午所见海伯穿针引线的画面,云皎让开位置,剪刀递给海伯。
海伯拿着剪刀,咔擦咔擦剪出云皎所说的形状,他抬头观察云皎的脸型,剪刀剪掉些边子,而后收边缝合,一套动作干脆利落又细致,看得云皎睁圆了眼。
海伯还有这手艺,她是万万没想到。
萧朔凑过来看了几眼,又默默退开,这门手艺他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二合一,晚安
面罩就是口罩哈,只是换了个名字,囊括的大一点ov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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