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排开的车马队列旌旗招展,浩浩荡荡的队伍宛若一条巨龙沿着山间新铺设的石板路蜿蜒前行,各色轻重车辆居中,雄赳赳气昂昂的骑兵马队分列道路两侧拱卫。
在这支车队的中部,一柄明黄色大伞之下,缓缓行进的一辆车辇前方驾着八匹神骏的良驹,马儿个顶个是膘肥体壮毛色光鲜。识得相马的内行一望即知,这些战马无不是千里马级别的河曲良骥。劳动宝马驾车,真乃是暴殄天物之举,即使外行人也得出,这种买豆浆喝一碗倒一碗的豪奢派头非大富大贵者不能享有。当今天下战乱仍未平息,战马是帝国朝廷严格管控的资源,军中尚且有不马匹敷使用之叹,寻常人物根本摆不起这个谱啊!
“恭迎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几名侍从的协助下,身穿冕服行动颇为不便的陈凉从车上走了下来,他冲着前来接驾的臣僚们挥手示意说道:
“卿等免礼平身。”
“谢陛下!”
随行封禅的文武百官分列在两翼,陈凉独自缓步前行,负责主持封禅大典的宁采臣迎了上前来,说道:
“启奏陛下,由此向前十五里便是九峰镇。”
闻声,陈凉点点头,说道:
“嗯,吩咐下去,这段路程毋须车辇,朕要步行前往山神庙。”
宁采臣迟疑了一下,低声劝谏说道:
“陛下,此举……是否不合规制?”
闻听此言,陈凉狡黠地一笑,语气戏谑说道:
“御史大夫,本朝乃是新创,何来那么多陈芝麻烂谷子的臭规矩?”
开国之君总是享有很大的自由裁量权,一般来说也不会有大臣套用祖制和规矩之类的借口来贩卖自己的私货。举凡在群雄争霸中脱颖而出的大赢家,才干人品怎么样不好说,但必定是心志果决,不会轻易动摇的铁腕人物。现下,陈凉还只能说是稍微固执了一点,这一点点出格放在帝王们身上还真算不上离经叛道呢!
领会到陈凉的心思,宁采臣当即会意地一笑,躬身说道:
“是,微臣也以为,那些前朝陋规就此废除也是无妨。”
常人步行十五里路,大概需要一个时辰左右,陈凉为了表示封禅祭祀的诚意,举手投足都得符合帝王规范。虽说没有达到狂信徒们五步一磕头朝拜那么夸张,这段路程却也因此拉长了时间。
待得来到九峰镇山神庙门口,望见前方的景物,陈凉大吃一惊,说道:
“嘶,这好像……”
宁采臣早些年就来过这里,熟谙地向陈凉介绍说道:
“启奏陛下,此处是供信众朝拜瞻礼之所,尊神并未在此驻跸。”
着这片黄澄澄琉璃瓦覆盖下的浩瀚建筑群,陈凉禁不住心旌神摇,九峰镇山神庙可比久经战乱,其后又被林旭和虎妖霍山君暴力摧残过的咸阳宫殿富丽堂皇多了。饶是穷苦人出身,陈凉此刻也难免生出了这一趟封禅回去,务必得好好修葺一下自家破烂宫殿的奢侈念头。
“原来如此,诸位爱卿,汝等随朕一同前往进香。”
提前得到了大汉天子即将驾临的消息,山神庙的庙祝们集体跪在门口迎驾。远远地望见龙行虎步而来的陈凉,这些最善于分辨人物身份的职业神棍们齐声念白说道:
“草民等,恭迎圣驾莅临!”
闻声,陈凉脸上闪过一抹尴尬之色,摆手说道:
“尔等平身!此乃神明所在,陈某虽是天子,焉能在此妄自尊大。”
“草民等叩谢陛下!”
穿过广场来到山神庙正殿的门口,陈凉停住脚步,他似乎若有所思地左顾右盼,负手说道:
“汝等尽皆退下,朕要在此独处片刻。”
天子一言,非同儿戏。尽管大臣们觉得陈凉这样作法有些古怪,没人想试试他的脾气,公卿们齐声说道:
“臣等遵旨!”
大殿门前拥挤的人群散去后,陈凉跨入大殿,此时在他的身后,一扇扇大门被轻轻关闭起来,旋即,整个大殿显得空旷幽深。
驻足于靠近门口的位置,陈凉炯炯有神的目光直视着前方神位之上,顶盔贯甲周身金光闪耀的山神塑像,不由得陷入了悠长的回忆之中。
封禅的一行人马千里迢迢,由关中咸阳来到霍山深处的九峰镇,抵达的当夜,陈凉下榻于山神庙内。这地方宽敞得吓死人,别说他的那一票随行人员,即使满朝公卿大臣全都跟来也容纳得下。随着一阵晚风悄然吹动窗帘,烛影微微晃动过后,久违的林旭出现在了做好准备的陈凉面前。
这次刚一碰头,林旭便叹息着说道:
“陈兄弟,别来无恙啊!”
“林大哥,俺还以为得到了天柱峰下,你才会现身呢!”
闻声,林旭呵呵一笑,说道:
“说得没错,本该是这样的,不过现在这场合也不错,只有你跟我在场,适合聊一些不方便被外人知道的事情。”
这时,陈凉严肃起来,追问说道:
“林大哥,究竟有何机密之事,非要如此隐秘相见?”
在自家地头还得搞得跟做贼似的,林旭怕得不是别人听了去,而是人道阿赖耶的监控。各种瞒天过海的手段,按说他也会不少,但是施展起来毕竟太麻烦了,不如选在夜深人静之时,法不传六耳的情境之下比较方便一点。
知道身为凡人的陈凉永远也理解不了,高不可攀的人道阿赖耶具体是个概念,林旭也懒得跟他解释这种专业性太强的话题,转而平铺直述地说道:
“图谋染指这世界的异族神祇数量甚多,我们华夏地祇已结成联盟,欲与外敌誓死周旋。而今,最强的一股外敌,祂们的名头唤作克苏鲁神系,随时可能杀过来。”
一听这话,陈凉眨了眨眼,不明就里地反问说道:
“那需要俺做什么?”
“这是神祇争斗之事,左右你也插不上手。今次我特地亲身前来,只为了提醒你一声。克苏鲁神系那帮家伙素来生冷不忌,屠戮凡人什么的好似家常便饭,你得有个准备。”
闻听此言,陈凉惊骇不已,不得不承认他还是生平第一次听说,神祇竟然会屠戮凡人,下意识地说道:
“什么?竟有此等事?”
只有林旭和陈凉对视无言,大殿中的气氛压抑得叫人喘不过气来。俗话说的好,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黄鼠狼专咬病鸭子。起先还觉得自己的前途曙光乍现,形势一片大好的陈凉,仔细听罢了林旭的当前情势介绍,登时如寒冬腊月天里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本来留存的那点喜悦之情早就不翼而飞了,残留下来的唯有一丝苦涩难言的滋味。
对视沉默了许久,心情糟糕透顶的陈凉有气无力地摆手说道:
“林大哥,要是没旁的事,那俺就先去睡觉了。”
见状,林旭也不知该如何劝解沮丧的陈凉,只得不着边际地说道:
“陈兄弟也不必太过忧虑,车到山前必有路,就算无路可走,披荆斩棘也能开一条路出来。陈兄弟,你本是山中猎户,而今也成了大汉皇帝,我当年不过是小小的山神,今日被尊为‘南岳霍山昭圣司天王’。这不是谁好心赐予的,而是你我发奋图强,一朝一夕拼搏得来,只为敌人势大就拱手相让,这样的结局你会甘心吗?”
所谓秦失鹿,天下共逐之。在无数的草莽英雄和乱世枭雄包围之下,毅然决然杀出了一条通向至高王座的血路,无论陈凉是何等卑微的出身,经历了这个恍如地狱熔炉般的锻炼过程也足以把一块废铁锤炼成百炼精钢。
短暂的失声过后,陈凉的情绪恢复了平静,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说道:
“俺明白了,除了干等消息之外,俺还能做啥?”
一听这话,林旭的笑容中忽然透出了几分诡秘,慢悠悠地说道:
“在这片大地上彻底拔除十字教的势力,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把所有信奉异教神祇的胡人清理干净。这就是你对我,以及其他华夏神祇的最大支持。”
如此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已决定了千百万人的生死存亡,在心底油然生出了一丝寒意的同时,陈凉毫不犹豫地点头应承下来,说道:
“嗯,那这件事就包在俺身上。”
古有明训:慈不掌兵。凡是在战场上能取胜的军事统帅,要过的第一关就是心理素质,学不会把下属死伤和杀敌多寡当成数字游戏待,那就永远也别指望能成为合格的将领。
陈凉也是从枪林箭雨中拼杀出来的实践派,什么时候该仁慈,什么时候该冷血,他自然心中有数。对于陈凉此刻表现出的坚定立场,林旭非常满意,当即他投桃报李地说道:
“我会遵照从前的约定,大力推动神人分离之策。西方有句谚语,叫作主的归于主,皇帝的归于皇帝。我相信这也是人道和天道期望到的最终结果,你与我皆是这棋盘上的棋子,虽然所在的位置起来比其他棋子重要一些,其实照样还是身不由己呀!”
清凉的晚风吹过天柱峰之巅,随着一片乌云遮蔽了月光,天地之间仿佛成了由黑暗统治的世界,唯有山脚下的山神庙依然透出点点灯火。
“林兄,在下来引荐,这位便是某的堂兄敖皓。”
敖平笑嘻嘻地向林旭介绍着这位神秘来客,与祂同来的这位很有枭雄潜质的龙族子弟敖皓,此时态度谦恭有礼地向林旭一欠身,祂抱拳说道:
“久仰林兄大名,初次相见,敖某这厢有礼了。”
审视地上下打量这位预备干挺自家老爹,然后争上位的龙太子敖皓,林旭颔首说道:
“哦,足下太客气了,这里没有闲杂人等也不必兜圈子,咱们直奔正题如何?东海老龙王意欲何为,林某没兴趣知道,若是足下欲得林某助力,那就得拿出点诚意来。想必敖兄已经把我的意思跟你讲过了,未知足下是否已经考虑清楚?”
这位由真龙所化,外貌上去剑眉星目容貌俊朗,气度雍容的年轻男子露出了一个极富亲和力的和煦笑容,祂接口说道:
“抵御外辱乃我辈义不容辞之责,纵为此有所牺牲亦不可免。林兄的难处,在下皆已知晓,不才愿尽绵薄之力相助林兄成就一番大业。”
出于自身曾经的职业习惯,林旭向来很钦佩那些睁着眼睛说瞎话,不带磕巴的主。想要骗别人容易的,连自己也一块骗了,从而臻至自欺欺人的无上境界,发自内心地坚信自己所做的一切坏事,其实都是为了实现爱与正义的终极目标,实在是常人高不可攀的标准哪!
闻听此言,林旭赞赏地瞥了敖皓一眼,不动声色地说道:
“如此说来,那你我也不必多言,不妨签了这份誓书,从此白纸黑字永无争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