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以为这人武功究竟如何了得!”
少卿恍然大悟,两道目光有如火炬一般,始终不曾在李崇指端移开半刻。
但见他手上一物通体玄黑,如有墨染。其间中段,一根堪堪指许粗细的铁索赫然横亘低悬,又被李崇一身内息源源不断催动,此刻正直挺挺在半空绷作一线。
凡此种种一并而论,那也分明乃是一柄链子刀无疑。
“难怪他只一招,便能将那姓宋的百余斤的身子玩弄于股掌之间,原来说到底也只是倚仗自己手里面的兵刃罢了!”
少卿脑中豁然,低头一看兀自委顿不起的吴彻,心下业已暗中有了打算。遂把手中长剑朝楚夕若运劲一抛,口中匆匆大叫道“你先去救人,待会咱们就在城外碰面!”
楚夕若大惊,下意识玉臂轻举,抬手稳稳接过剑来。可不知为何,竟又冲口而出道“那你自己又要怎样?”
“不过是几个山里面的蟊贼罢了,料也花不了多大气力!”
“小畜生,你敢再说一遍么?”
少卿故作轻松,然在李崇听来却无疑分外刺耳。大怒着扣动机括,将那本已射出的刀身重新收归掌握。宋叔堂尸首吃力不住,“啪”的一声在众人头顶撕裂开来,霎那间使残躯遍地,鲜血横飙,沥沥恍如雨坠。
见状,少卿只连晃臂膀,悠然嘲讽道“你要打就打,不过若只是这三脚猫的功夫,依我看还是莫再拿出来丢人现眼的好。”
“好好好!你爷爷今天就用这三脚猫的功夫,专来取了你的一条小命!”
李崇怒发冲冠,一个命字余音尚在,便纵身跃起丈许。掌中利刃搅碎阴风,恰似幽冥鬼魅般猝起发难。
少卿一声惊呼,亦不敢再行托大。“嗖嗖”数枚棋子出手,分别打向李崇各处要害。而后足间腾挪轻分,贴着刀尖锋芒平平掠开。然李崇平日浸淫刀法,更加昔年曾得名师指点,手下也确有几分足可称道的凌厉手段。当下变换招式,斜拟钢刀,又往少卿胁下攻至。
“小心!”
眼见着此刻李崇咄咄逼人,楚夕若只觉心头骤然一阵紧缩。更在潜移默化间,反倒替少卿暗暗担起心来。
“你还不肯走,莫非早忘了咱们究竟是为着何事才来的么?”
少卿急从心生,闪身躲开前方罡气刀光,扯开了嗓门声色俱厉。楚夕若闻言,终于有如醍醐灌顶。念及在这荒山野岭,敌巢窠臼之中,尚有无数条性命亟待人来解救,只得紧咬朱唇,手中长剑振奋云举,渐向山寨深处闪行奔去。
“你们都把招子放亮些!可千万别让这小畜生给逃了!”
李牧之今日当众蒙羞,可谓屈辱至极。而今心心念念,无不是将少卿二人杀之后快。此刻发觉楚夕若似在暗中萌生退意,一时不由急从中来。两条肥硕手臂随风摇曳,不住催促身边诸多强盗贼人上前围堵。
众人虽对李牧之向来不屑一顾,无奈看在他是寨主二叔,到头来毕竟不敢怠慢。人人抖手挥动兵刃,眨眼便将楚夕若团团围在垓心。
这些人面目狰狞,固然如同凶神恶煞。可实则终不过只是一群市井无赖好勇斗狠,出手毫无章法。楚家煊赫数代,独以门下武功领袖半壁江湖。楚夕若师从其父,至今已逾十年,手段虽不及天下各派耋宿之流,但要对付眼前这一众匪类蟊贼,却也着实绰绰有余。
她面色凝重,一口利刃扶摇上下,剑锋所指,汤汤靡有不克。众人但觉劲风呼啸,口内气息被四下猎猎罡气所窒。等到再行回过神来,早已被少女挥剑分别刺破肌肤。浑身上下鲜血淋漓。
见楚夕若且战且走,最终消失无踪,少卿总算放下心来。顺势理顺内息,又与李崇彼此剧斗。李崇见识不俗,前后数十招缠斗厮杀过后,亦不难发觉少卿所倚仗的不过乃是身法迅捷,机变百出。而若依照武功造诣而论,其实犹要较自己略微逊色半筹。
他眼中一亮,指端轻点刀柄机括。那钢刀受力之下,恰似离弦利箭,其势慑慑所指,分明正是少卿一条左臂无疑。
少卿微惊,察觉那冷刃破空将至,无奈只得暂避锋芒。矮下身形紧贴地面,疾向一旁掠开丈许。另一边厢则双掌分错,反拿李崇脉门。李崇盛怒,扯动链条令那钢刀在空中急转,回过头来护住自身。足间却如磐石般纹丝未动,不知心中究竟是何打算。
少卿先是一怔,霎时却又惊出一身冷汗。知李崇手段颇高,如今忽做这等出人意料之举,其中必定暗藏杀机。
高手过招,胜负往往只在一瞬。少卿心存旁骛,手间动作自然为之略缓。李崇心思老到,岂会错过这千载难逢之机?刀锋斩气,如聆鸾响。少卿脸上变色,反将心念一沉。腕间翻腾,劈手猛将近前一簇熊熊爝火打翻,朝李崇劈头盖脸直接砸去。
李崇脸上火光闪烁,虽欲将少卿千刀万剐,碎尸万段,不过因遭形势所迫,无奈只得当先稳住阵脚。数道无形罡气横竖交织,顷刻竟将身上大小要害护了个密不透风。
“小子!”
李崇掠开数步,目光清冷直视少卿,“我看你武功倒还不错,想是哪家名门正派的子弟。那又何必到我这里来搅扰不清!我劝你知难而退,没的惹了这没由头的麻烦!”
“这可不成!我说……”
李牧之惊怒交加,听闻侄儿话里话外似有纵容之意,顿时急得老脸乱颤。可等看见李崇一副阴戾面容,却又陡然倍生惧意,喉咙连番耸动,将尚未说完话语生生咽回肚中。
“你这话却是大大的错了。”
少卿玩味一笑,俨然不无挑衅,“我非但绝算不得什么名门正派的子弟,偏又生来便是个爱管闲事之人。今日既然路见不平,那也只好腾出手来拔刀相助了。”
“小畜生给脸不要,我看你是找死!”李崇大怒,浑身骨节格格宛如爆豆,一柄钢刀之上寒气逼人,“这荒山野岭全无人烟,我倒要看看日后究竟会有哪一个来给你报仇雪恨!”
言讫,他登吐气开声,飞身而起。手中一番杀意无俦,分明较适才愈发暴涨数倍。
“想不到这寨子竟有如此之大!”
原本,楚夕若只道山中地僻荒凉,处处一览无余,想要找寻如此众多之人,料也应当绝非难事。可这山寨经李崇十数年间苦心孤诣,惨淡经营,往往专在鲜为人知处穿石凿隧,彼此纵横复杂。不明就里之人踏进其中,那就如同置身一座偌大迷宫一般。此刻楚夕若举目所见,唯有四下岩岫叠障,纵然空负满满一腔急切,却始终只在林鄣浓密间来回打转,独不知该将气力使向何处。
“什么人!”
她正忧心如焚,忽听近畔茂林深处一阵沙沙作响。玉腕轻翻,剑势如虹,一个人字言犹在耳,三尺青锋随之平平递到跟前。
“英雄饶命!”
呼号惊起,回荡周遭。一条人影被剑刃迫得慌不择路,自草甸中倏地闪身而出。楚夕若脸色微变,发现眼前这肝胆俱裂之人自己倒也认得,赫然正是众人刚刚来到寨中之时,同宋叔堂彼此攀谈甚欢的那名红脸大汉。
念及他在寨里生活日久,应对四下情形了如指掌。楚夕若遂将长剑一横,又伸手将他衣襟扯过,愤然恫吓道“说!你们究竟把人都给藏到哪里去了!”
想是宋叔堂惨死之状至今历历在目,此刻那红脸汉子早已抖似筛糠。听罢此话,竟不知从何处生出股莫大气力,晃动臂膀猛把少女甩开,而后双膝一软,“砰”的跪倒在地。
“别杀我!别杀我!”
“我不杀你。但你也要告诉我,你们到底将人关在了何处?”
楚夕若秀眉微蹙,看出他神志已然颇不清醒。无奈强迫自己收敛急切,平心静气沉声问道。
“爹!”
未成想那红脸汉子先是浑身剧颤,刹那间又好似如梦初醒。十根铁钳似的手指死死攥住楚夕若衣袖,不由分说便是“咚咚咚”接连数个响头。
“你老人家可算回来啦!这许多年你又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楚夕若满腔局促,如何见过这等架势?一时不禁两靥含绯,直欲从中滴出血来。
“你快把我给放开了!”
她双臂奋力,猛地向后躲闪。可疯癫之人倒似往往生来力大无穷,任教她使劲浑身解数,那红脸汉子一双手掌却始终如同附骨之蛆,丝毫也未有所松动。
“爹!你不肯要孩儿了么?”
那红脸汉子一脸茫然,说起话来更教人如坠云里雾中,“自打您走后,我就从没做过一件坏事!”
“我……”
言至此处,他不知为何忽将声音压得极低。等到再三认定无人,方才小心翼翼道“他们杀人的时候,我便只管说去墙上望风。其实到了如今……我就连鸡也从没杀过一只。”
“你此话当真?”
楚夕若明眸闪烁,脑中忽的灵光乍现。就此将计就计,循着他话头寒声说道“你若胆敢骗我,我也决计不会轻饶!”
“这是当然!”
那红脸汉子闻言,竟“霍”的从地上爬起,言语间端的不无自豪。
“爹告诉过的话,我从来都不敢忘了哪怕一个字去!你老人家若是不信,大可以去问问旁人!且看看我可说得有半句假话!”
这红脸汉子所言,无疑正合楚夕若心意。她喉咙微耸,先干咳数声。而后粗声粗气的冷冷说道“既然如此,我便姑且信了你的说法。不过眼下还有一桩事情,你总要用心替我办得妥帖。”
“爹的事情便是我的事情!您快说!快说!”
“好!”楚夕若表面不动声色,其实早已按捺不住心下冲动,“我要你告诉我,他们究竟把那些小孩都带到哪里去了。”
“这……”
那红脸汉子面露难色,两道目光游移闪躲,倒似全然不敢与楚夕若直视,“寨主说,这事乃是天大的机密,万万不能教外人给听了去。谁要是胆敢泄露半句,那……那也非把他的舌头给活活割下来不可!”
楚夕若紧盯着他一副惶惶模样,又是一番循循善诱道“你既唤我作爹,那么我来问你,我可算得上是什么外人?你若当真对那姓李的言听计从,倒不如趁早去做他的儿子好了!”
“别别别!”
那红脸汉子急从心生,见楚夕若一语甫歇,便抬起腿来作势欲走,赶忙抢先拦在其人身前。双手死死握成拳状,两眼直勾勾紧盯脚下。
“爹便是爹,自然算不得什么外人。我……我说给你听就是了!”
“不错!你快说!”
“由此往西三百步后,便能看见个极大石洞,爹你只管进去,之后再朝里面走上一会儿,自然就能找……”
“多谢!”
楚夕若双唇一碰,无暇同他纠缠。反过手来倒提长剑,一记剑柄登时不偏不倚,结结实实打在其人背心之上。那红脸汉子全无防备,只来得及一声低哼,便立时软绵绵瘫倒在地,口中再也没了声息。
“小子,你便不怕死么!”
李崇纵声疾呼,森森锋刃中宫直进,疾崩少卿心脉。到如今前后一连百十余招缠斗厮杀,他本来曾有数次良机足可锁定胜局。只因少卿每每应对奇疾,更似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这才始终功败垂成,一直拖延及至如今。
少卿察言观色,知李崇心中对这花花世界多有眷恋,故不愿同自己两败俱伤,当下干脆舍却防守,使攻势愈发凌厉。须臾竟好似一转颓唐,反令李崇处处束手束脚。
当前情形仿佛一片大好,可内力本就并非少卿所长,一旦彼此相斗渐久,也难免落得后劲不足。果然,不多时少卿便觉周身冷汗泉涌,双腿木然渐趋沉重。无奈只得暂缓攻势。足下连连向后避让。
李崇大喜,咬破舌尖振作精神,一刀一掌并应交织。只数招便迫得少卿闪转腾挪,终于退抵大寨正门前面,一处不足丈许见方的逼仄之地。
他钢刀在手,四下罡芒大作,恰似万千无形利刃四散纷飞,在少卿周身划出大小十数道浅浅伤痕。每一处虽皆不足致人死命,一眼望去终归浑身浴血,教四下血腥弥漫。
“小子,你今天便把性命给我留在这吧!”
李崇纵声长啸,刀身借着机括之力纵横疾飞,阴风惨惨直朝少卿索命而来。少卿眉头大皱,只管发足闪躲不迭。奈何李崇杀意已决,一柄钢刀竟在其手中越砍越快,俨然自半空绽开无数凄厉残影。而紧随那利刃寒气缭绕,转瞬即至,最终留给少卿尚且力所能及之事,便也只剩慨然长叹,就此闭目待死。
金铁交鸣之声大作!
陡然间,少卿只觉一阵劲风扑面而至,浩荡如硕浪拍空。等到愕然睁开双眼,竟见一条矮胖人影已在不知何时又同李崇斗在一处。一口钢刀冷芒奋起,汹汹势若万钧。
“姓吴的!你究竟发的是什么疯!”
李崇气极,挥出道烂银网似的刀光。左手五指箕张,向其肩头猛然探去。
“你杀我大哥,那便该当以命抵命!”吴彻披头散发,两眼充血。每每刀劈过际,无不犹如石破天惊,风雨骤至。
“那宋叔堂是自己找死,与我有什么相干!”
李崇又惊又怒,又是一刀同吴彻相格,顿在半空呲呲迸出大片火星。
如今李崇既要分心同吴彻放对,少卿肩上压力登时骤减。忙借这千载难逢之机提振精神,自原本必死境中腾起一跃。待到堪堪逃出生天,不由呼哧呼哧,站在一旁直喘粗气。
“这是……”
楚夕若循着那红脸汉子所指,果然在不远处山林间发现一座狭窄石洞。观洞内一片漆黑,唯有借着头顶一二阳光若隐若现,方能勉强认清脚下道路。
说来倒也蹊跷,这石洞虽看似杀机重重,可待楚夕若当真步入其中,除却身边冷风嗖嗖,不时撩动发梢,其余却也别无更多异样。直至向前又行数十步,就此来到洞中深处,眼前景象方才变得骇人听闻,一派触目惊心!
只见在这石洞最深尽头,一方逼仄角落之地,赫然竟拥挤充斥着无数未足七八岁的男女稚童。
这百十余人彼此摩肩接踵,连转身也都颇为困难。加上洞中浊气沉重,经久不见曦日,此刻大多目光呆滞,神志昏昏。更有甚者早已人事不省,若非口鼻之间犹有一丝呼吸残存,一眼望去便与死人无异。
楚夕若头皮发麻,踉跄着向后退开数步。直俟不慎触动脚下碎石,发出阵阵窸窣之声,方才蓦地如梦惊醒。缕缕冷风微拂,自她一张苍白至极的脸上徐徐吹过,端的是股恶寒侵入骨髓。
“你是谁?可是来帮我们出去的么?”
便在此时,一个清脆童声忽从黑暗里遥遥传来。楚夕若微一怔神,可谓倍感意外。暗中沉下气来,强作镇定道“不错,你们中可还有多少人是能自己走路的?”
“都醒一醒,有人前来救咱们啦!”
那声音童萌稚嫩,先是一阵低低呼唤,又向楚夕若轻声说道“我们大多自己能走,姐姐你只管在前面引路,我们跟在你后边就是。”
“你说什么?”
楚夕若大奇,但也无暇细思。三尺长铗剑尖指地,将另一只素手遥遥滞在半空。
“你只管抓住我的手,咱们这便一齐出去。”
“好!”
那声音亦不迟疑,立时便开口回应。少顷,楚夕若但感触手温温一物,想来自是孩童一只细腻玲珑的小手。
两人肌肤相触,反倒教楚夕若胸中使命骤生,觉有莫大重任凭空压在肩上。更下定决心,便教前面横亘着刀山火海,千难万难,自己也定要助他们重获自由,就此逃离樊笼。
话虽如此,可当前寨中究竟乃是怎样一番情形,自己也还丝毫不得而知。倘若少卿只身一人,力战之下犹然不是李崇对手。到时二人性命难保尚且是小,一旦令这许多孩童重投狮吻,则一切辛苦岂不白费?念及至此,她脸上神情不由再度趋于恍惚,就连双手掌心也在暗中沁出汗来。
“姐姐。”
未曾想那声音竟端的聪颖过人,此刻似乎业已察觉出楚夕若前后思绪变化。遂将她五指愈发微攥,小声笃定无疑道“姐姐放心,咱们今日一定是能走得出的。”
“惭愧!”
楚夕若俏脸一红,委实无限感慨,“楚夕若呀楚夕若!想不到你平素自诩了得,如今当真临起事来,竟反倒要让一个小娃娃出言开解!如此岂不愧对爹爹从前一番殷切期望?又岂不坠了楚家堂堂百余年来煊赫声名!”
至此,她精神终于为之大振。一扫满心惴惴彷徨,同那只小手彼此轻轻握在一处。
“不错,你们务必跟紧了我,千万莫要独自走失了方向。”
“那姓宋的死便死了,你又何必非要想着替他报仇?大不了我把他那份银子分了一半与你,今后便只你我二人一齐发财,岂不比从前更加痛快!”
李崇心乱如麻,却不忘因势利导,盼着教吴彻回心转意。至于是否会如约遵守承诺……这姓吴的冥顽不灵,死有余辜,若说今日竟然教他全身而退,那也实在难消自己心头熊熊业火。
“呸!你那几个黑心钱收买得了旁人,如何买得回我大哥的命来?”
吴彻肝胆俱裂,回想义兄之死,哪里再听得进李崇这等虚与委蛇之言?钢刀流转,顺势连番斜劈。一点寒芒随他身形跃然参差,舞出偌大一片幽光。
李崇暗恨不迭,想到如今吴彻横竖一心要与自己性命相搏,而少卿固然业已气力衰竭,难堪再战,怎奈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旦这二人联起手来……自己双拳难敌四掌,好汉架不过人多。到头来究竟孰胜孰负,那也终归尚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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