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时节,柳絮堆烟。春意融融,丽色无边。
此时已是金乌西坠,华灯初上。
但在大胤上京城内,人们却仿佛毫无觉察暮色将近,纷纷拥堵在玄武大街两旁,欢腾异常,水泄不通。
而直通宫门的玄武大街上,也是一番锣鼓喧天,红妆十里的热闹情景。
被夹杂其中,却不明所以的外乡人,难免向四周发问:“这是谁家迎娶的新妇,阵势竟这般大?”
“兄台有所不知,今儿是豫国公府迎娶新妇的大日子呢!”
“豫国公?可是三十年前,那位不费一兵一卒,就让东夏国退兵的豫国公?”
“正是!王上感念国公爷多年来的辛劳,才亲自做主,为公爷府中的三公子定下了这门婚事,”
外乡人听完,不禁连连感叹:“原来竟是王上赐婚,怪不得阵仗这么大,简直可以与公主下嫁的仪仗媲美了!”
“这你又不知了,今日迎娶的这位新妇,正是太后的嫡亲侄女,太后宠爱得很。咱们王上又是个大孝子,故而,特特允许她从宫中出嫁,一切礼制皆是按照公主的规格来安排的,这场面怎会不大!”
“太后的侄女?难不成是弥将军府上的千金?”
“嘿嘿,你还真猜着了,确确是弥大将军一母同胞的亲妹!”
“如此说来,豫国公府与将军府结亲,这一文一武,倒是相得益彰,般配得很呢!”
在震天的锣鼓声下,在越发沸腾的人声里,新嫁娘所乘坐的车辇终于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
只见华美绝伦的车辇顶上,一颗足有拳头大小的夜明珠熠熠生辉,映着灿灿的纯金车顶,足以令日月失色。而金顶下垂着的茜红纱幔,被晚风吹拂时起时落,露出里头的婀娜倩影,时隐时现。
在这难以企及的富贵面前,看客们一面遐想着新妇的娇颜,一面赞叹着王上的恩德,感慨万千。
弥若抬手理了理那龙凤呈祥喜帕下的金色流苏,听着耳边如潮水般涌来的赞美羡慕声,心里却隐隐有些苦涩。
虽说这门婚事原本也是自己愿意的,但嫁给一个傻子,放在任何姑娘身上,都不应当是件好事。
李炯……弥若默默念着自己夫婿的姓名,脑中浮现的,却是一个身着王服,却冷峻孤高的背影。
“这门婚事只不过是个幌子,孤需要的,是时时监视豫国公府。”
“三子李炯痴傻如稚儿,你嫁与他,行事也方便。”
“为了孤的大业,这是必须的一步。”
“你,可愿意?阿若……”
嘈杂的人声愈来愈远,礼官的唱赞声却是愈来愈近,弥若知道,这是到豫国公府了。
车辇缓缓停下,即便是蒙着喜帕,弥若也能感觉到面前的纱幔被掀开一角,朦朦的亮光照入车内。
弥若微微垂头,状似整理袖口,却是握了握藏于袖中的硬物——一把短刀——坚硬冰凉,却给此时的她带来无尽的勇气。
这是那个人谋划多年的一刻,自从她甘心追随他的那一刻起,她就已没有路可以回头了。
为了你,我愿意。
她唇角微弯,莲步轻移,不急不缓地从车内走出,走向未知的前路。
三跪,九叩首,六升拜。
因是天子赐婚,礼数不可懈怠丝毫。弥若安静地由喜娘搀扶着,在漫天枯燥的唱赞与虚以委蛇的祝贺中,结束了繁复冗长的婚仪。
而她手中红绸另一端的夫婿,却是出奇的循规蹈矩,在繁琐难记的礼数面前,竟没有出半分差错。眼下,正步履稳健地牵引着她走向新房。
被喜帕遮挡的眼前,是一片明艳喜庆的彤红,而透过帕角坠着的金色流苏下沿,弥若只能看到一双黑底云靴,以及上方寸许滚着金边的喜服。
一旁的喜娘以为新嫁娘此时定是忐忑不安,故而好心地在弥若耳畔低语:“娘子且宽心,郎君生了一副好相貌呢。”
弥若苦涩一笑,来者多半是李炯的兄长——李煊。豫国公素来好脸面,二十余年来,三子自幼痴傻的内情,除却皇室宗亲外,旁人一概不知,瞒得滴水不漏,这手段不可谓不高。
如今的这场备受瞩目的天子赐婚,豫国公又怎会让痴傻的儿子出现,白白扫了天家的颜面?
果不其然,温雅的声音在身前低低响起,带着三分笑意七分洒脱:“我这个冒牌新郎官就只能送到这儿,三弟在里头定是等急了。”
弥若闻声站定,朝李煊的方向恭谨行礼:“有劳兄长。”
李煊轻笑了一声,云淡风轻:“已是一家人,何必这般客气,进去吧。”
可还不等身旁的侍女推门而入,房门就忽的打开。
“新媳妇来喽!”一声突兀的叫喊如惊雷般在弥若耳边炸响,紧接着便是头上的喜帕被人猛地扯下,明晃晃的灯烛亮光扑面而来,随之映入眼帘的,除了目瞪口呆的众人,还有一张痴笑呆傻的男子面容。
“三、三公子?!”
“不是让您在新房里头等么?”
“唉,房里的上十号人怎么都看不住呢!”
“您、您怎么能在新房外头揭喜帕,这、这是不吉啊!”
可惜,这个新郎根本不知“不吉”为何物,完全无视炸开锅的周围仆从,依旧乐呵呵地瞅着弥若,拉着李煊的手臂嚷道:“哥哥,哥哥,这就是我新媳妇吗?”
“是啊,怎么样,喜欢吗?”
李炯推开围着的闲杂人等,凑上前盯着咫尺外面无表情的弥若,看了半晌,才拍手笑道:“好看!喜欢!喜欢!”
李炯突然的这么一闹腾,旁边的下人们都傻眼了片刻。他再傻再痴,也是主子,谁人敢说主子的不是。只是这么一搅和,之后的仪式则完全不知该往何处接了。
李煊倒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许是见多了这样的烂摊子,对纠结吉时的喜娘等人挥了挥手:“既然喜帕已经揭了,下面是该喝合卺酒了么?”
“可这时辰不……”
“对对对,大公子说得没错!是该喝合卺酒了。”
“你们,还快去拿新人的合卺杯!”
几个有眼力劲的仆从,赶忙架起五官笑得几欲裂开的李炯,强行带入新房内,以防他再闹出什么变故。
一场闹剧就这么被李煊轻描淡写地化为无形,看着手忙脚乱准备着却不敢还嘴半句的众人,弥若状似无意地抬眼瞥了身旁的李煊一眼。
怎料他竟也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似笑非笑的眼眸下,是一片化不开的浓墨。
李炯这样的特殊情状,自然是不可能去前面的宴席上敬酒作陪的,故而,在新房内的仪式草草结束后,本应是新嫁娘独自坐床等夫婿的,却成了新郎新娘二人一同在房内玩躲猫猫。
仆人早已不忍直视地避了出去,徒留下用喜帕蒙着眼如无头苍蝇般乱转的李炯,与坐在房梁上透过窗缝观察外头的弥若。
前院宴席上的丝竹乐声隐隐传来,房外的几个伺候的仆从们有些耐不住,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听说那些在前院伺候的,每人多发了半钱银子作打赏。”
“凭什么,守在这儿的咱们比他们可费劲多了!”
“欸,你小声点,当心里头的主子会听到。”
“怕什么,一个傻子一根木头,没事的!你没看见方才三公子都闹成那样了,可新夫人连眉头眼皮都没皱一下,不是木头是什么!”
“木头配傻子,倒也合适。”
“还别说,这新夫人的确奇怪得很,你们发现没,她身边一个贴身婢女都没有?”
“说的是呢,二夫人进门时,光是陪房丫鬟就占了半屋子。”顿了顿,声音又压低了半分,“就连望门寡的大夫人,也都有好几个丫鬟和嬷嬷。”
“这新夫人不说是太后的侄女吗?怎的竟这般寒碜,连个侍婢也使唤不起?该不会是有什么怪癖隐情吧?”
“哎,你这么说,我突然想起来,上回路过书房时,听见老爷嘱咐二夫人,说什么新夫人之前一直生活在塞北军营里头,今年年初才回的上京,日后在府里要多多照顾她之类的。”
“军营?那里头不全是男人么?这、这成何体统!”
“怪不得竟愿意嫁给咱们公子呢,原来是没人要了哈哈……”
……
前院的声响渐渐停歇,宴席应该差不多散了。屋外的仆从接二连三地打着呵欠,愈发地心不在焉。
“里头还在玩呢,这都快子时了,不嫌累么?”
“随他们玩吧。要我说,咱们按照以往一样,把这房门锁上走人就成。反正里头多了一个人,更出不了什么事。”
“说的不错,此时去正好能赶上西院刚开的赌局,说不定还能赢回些酒钱!”
“嘿嘿,这就把门锁上。”随后便是轻微的落锁声,“欸,你们几个倒是等等我呀……”
随着脚步声越行越远,弥若才缓缓松开握紧的拳头,但掌心却依旧留下了四个深深的指痕。
“媳妇儿,你到底在哪啊?”
在底下转悠了一个多时辰,李炯也耗尽了体力,趴倒在床沿上哭闹:“不玩了,我不玩了!一点都不好玩,我要睡觉觉!”
弥若敛身跃下房梁,像哄孩子一样拍着李炯的后心:“乖,想睡觉是不是?先洗漱更衣好不好?”
她耐着性子,终于是将李炯哄上了床,为防万一,点住了他的睡穴,不到明日清晨,是绝无可能醒来的。
弥若看着卧榻酣睡一脸安然的李炯,长舒一口气。转身一点点除下了身上的繁复嫁衣,明艳的红色喜服下,露出的是同夜幕一般深暗的黑衣。
她将藏了许久的短刀取出,别在腰间,又将头上的发饰尽数取下,青丝高绾,黑巾蒙面。
恐怕谁也想不到,洞房花烛夜的新嫁娘,转眼间竟变成这般飞贼的模样。
她吹熄房内所有的烛火,推开并未被锁上的窗户,正准备一跃而出,身后却兀然传来带笑的声音。
“娘子夜半出门,所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