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歌提笔落字:“写好了。”
薛先生,也就是薛江寒,他拿过本子,扫视一眼后,看回账本,手指还没碰上算盘,视线又飘回那个‘永’字。
他从未见过这种书体。
瘦挺爽利、侧锋如兰竹,用笔锋芒毕露,富有傲骨之气,如同断金割玉一般。
他抬眸看向那个姑娘,第一次认真打量对方。
面如皎月,目若灿星,确实如韩妈所言,是个出生富贵的模样。
可是,不对……
“抄写第三幅文句。”
薛江寒指着身侧上方悬挂的字画,语气也柔和几分。
“不用抄完,半幅即可。”
“好!”顾清歌欢天喜气应下,心知这事不离十会城,仰头看着那副小文,开始誊抄。
薛江寒从柜台出来,背手站在顾清歌身后,看着对方一笔一划,心中越发笃定。
这字体,并不是眼前这位姑娘所创。
此书体铁画银钩有风骨,纤细工整茕茕孓立,其中内含的神闲气定心境,断不是十五六岁的女童有的。
“薛某请问,不知姑娘是从何处习得此书体?”
顾清歌放下毛笔,暗叹古人也没穿越那般好糊弄,当即也不敢糊弄是自己的,脸上赔笑道:“一位已经过世的老师。”
以现代人视角来说,宋徽宗赵佶确实已入西天,她也不算撒谎。
薛江寒看出顾清歌不愿多说,也不多问,从书柜拿出本小指厚的书:“让姑娘写拜帖屈才了,薛某不情之请,麻烦姑娘以此字体临摹一套此书。”
“没问题。”顾清歌接过,想问报酬问题,却又不知怎么开口,只能殷切望着薛江寒。
薛江寒拿出一袋钱:“薛某以技艺定工酬,给姑娘最好的市价,这三两银子算是定金,等姑娘誊抄一半,再给六两,誊抄完后再付六两。”
三两银子,顾清歌心算,可以住郾城最好的客栈,也能吃上大餐,顿时激动拍手:“保证完成!”
说罢,领了空白册子,坐到屏风后的书桌上,安心誊抄。
阑亭绪和顾清歌分开后,来到一家客栈。
锦里客栈,是郾城最大的客栈之一,也是凉州王府鬼魅营在中原的据点之一。
他早上刚刚来过,所以这次进来也没对暗号,直接朝之前离开的房间走去。
不一会儿,掌柜独自拎着食盒来了。
“早上主子走的匆忙,也不曾入食。”掌柜关好门窗,把食盒中的东西一一摆放桌上,观察阑亭绪的神情,“去而复返,主子是遇到什么困难了?”
阑亭绪抿嘴,并未回答。
天未亮时,他来过一次,当时该交代的都交代了。
离开的匆忙,也是因为想着小丫头快醒了,着急回去见人,免得对方找不到她担心。
谁知竟与对方吵了两句,实在没地方可去,便赌气回来了。
真可笑,他明明很少生气。
可顾清歌仅仅与他争执几句,他就觉得心口烦闷。
气什么呢?
对方让他卖艺挣钱,他不愿意,甚至气恼顾清歌对不理解他。
他心知自己小题大做,况且他的事对方什么都不知道。
可他希望顾清歌了解他。
好像……对于顾清歌,他抱有不同于其他人的期许。
为什么呢?
仅仅因为她救过他?
阑亭绪第一次摸不透自己的心思。
真的魔怔了,他只能苦笑,这次反应太不像自己了。
阑亭绪平复了心情,闭眼想起那人裸露的脚踝,还有女子睡室地上沾满秽物的鞋子,不知为何,心中升起些许内疚。
不管怎么说,顾清歌毕竟是顾氏之女,又贵为郡主,从小金枝玉叶锦衣玉食,这一路走来,确实与他受了不少罪。
他看得出,顾清歌不是吃苦怕累的性子,就连馋街头油炸糕许久,也只是多望了几眼。
想必是再也忍不住了,才会提出卖艺,想要挣些钱做盘缠。
阑亭绪深吸一口气,转身看向一直等待的掌事。
“给我些银两。”
“好。”
掌事刚刚转身,又被阑亭绪唤住,等了许久没见吩咐,忍不住抬头望向主子。
“主子,还有事?”
“你……买双绣鞋,估摸六寸九,对了……要最好最柔软的料子。”
掌事一愣。
这尺寸,该是个女鞋吧。
快到正午,阑亭绪拎着鞋朝义善堂走,在街头买了份油炸糕,路过一喧闹街坊,忽然听见顾清歌的声音。
“阑亭绪!”
他驻足站定,望向发声处。
看见顾清歌从一画铺跑出来,裙摆掀起,注意到对方脚上有双崭新的绣鞋。
下意识把装鞋的包裹藏在身后,等对方跑到身边,才问:“何事?”
“我能抄书赚钱啦!”顾清歌掂了掂手中的钱袋,很是兴奋的拍拍阑亭绪的胳膊,看见对方右手上的油炸糕,惊喜又意外,“给我买的!”
“嗯。”
阑亭绪见顾清歌欢喜模样,之前心中的郁结一扫而空。
顾清歌夹住炸糕,吃了一个烫的直吸气,口齿不清问道:“兰亭序,你哪儿来的钱啊?”
“去了钱庄取了些。”
阑亭绪早就找好说辞,应对自如。
本以为顾清歌会气恼他之前不取钱,可看她那模样好似毫不在意,依旧开心地晃了晃钱袋:“走,今天中午吃大餐,本姑娘请!”
阑亭绪忍笑望向顾清歌,这人早上还信誓旦旦,说赚钱绝不给他用,两个时辰一过,便忘了这事。
看来是个不记仇的性子。
顾清歌见阑亭绪没反应,伸手挽住他的胳膊,朝旁边稍大的饭馆走去:“走啊!”
“你不生气了?”
“挣钱了还生什么气,我开心着呢。”顾清歌拉住阑亭绪胳膊,一幅熟稔模样,笑眯眯的,“开心就要分享,你是我现在唯一能分享的人了。”
两人走到饭馆,顾清歌还算克制,点了两荤一素一汤。
等上菜时无所事事,饭堂有两位卖唱女,她觉得小曲不错,便给了十文钱。
阑亭绪默默看着,等人走后道:“想不到你一大家闺秀,对这些卖笑之人,态度倒是宽容。”
从阑亭绪语气中,顾清歌听出些许鄙夷。
秉持着三百六十行,行行平等的现代思想,她决定纠正对方这一错误的封建想法。
“这有什么瞧不起的,她付出了劳动,我给了相应报酬,这是平等自愿的市场经济行为,你们古人不也说什么,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么。”
阑亭绪皱眉,没想到顾清歌还会与他争辩。
虽然这话听着奇异了些,但约莫能明白意思,他反驳道:“她可以去绣房做工,何必卖笑。”
“我说大哥,人生在世,还不允许有个不擅长的东西。万一对方就是不会绣工呢?再说,你行走江湖给人办事,不也是卖的功夫,和这有什么区别?”
顾清歌拍拍阑亭绪肩膀,故作长叹:“都是劳动人民,被压迫的阶级,谁也别嫌弃谁。”
说罢,听见身后动静,她扭头看发生了什么。
那卖唱女被一桌人拦住,为首那些人肥头油耳,一脸猥琐地动手动脚。
卖唱女挣脱不了,跑不掉,几乎要哭出来。
顾清歌心中正义之火熊熊燃烧,放下手中瓜子,朝那些人走去:“哎呦喂,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有人当街调戏良家妇女了!”
那堆人听见这话,不约而同笑出声。
“良家女,她算么?!”
“不过论起姿色,你这小丫头倒是比她胜上几分。”
听见这调笑话语,顾清歌翻个白眼,见那人还朝她伸手,当即毫不犹豫抬脚,朝对方两腿之间踢去。
“哎呦!”
那人倒地蜷成了球,一脸痛苦地指着她,气急败坏对身后几人道:“给我打,算爷头上。”
话音一落,两旁壮汉便卷起袖子朝她走来,顾清歌拉着卖唱女打算直接跑,刚转身,便看‘兰亭序’穿过她,随即身后传来哀嚎。
顾清歌扭头,刚刚放狠话的那些人,皆痛苦的趴在地上。
“哇哦!厉害!”
顾清歌像找到了护身符,涌上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她躲在阑亭绪身后,挑衅地对为首那人做个鬼脸:“还来不来?丑八怪!”
“你……等着。”
丑八怪撂下狠话,捂着下半身,一扭一扭的离开。
“痛快!”顾清歌仰头看着阑亭绪,心生崇拜,“想不到你功夫挺好啊,能一打十。”
阑亭绪没回答她,示意她看看身后。
缓缓回头,饭馆老板拿着账本,笑容和煦,但身后站着的伙夫,一身腱子肉和手中的棒槌并不那么友善。
最后,饭倒是吃上了,可挣的钱也赔光了。
再次身无分文。
顾清歌拉着阑亭绪去画铺,长吁短叹,怀疑她到底是不是女主,怎么见义勇为还付出这番代价。
就算是本虐文,虐心虐情虐身,那女主也不该风餐露宿,怎日为几斗米发愁啊。
连生存保障都没有,哪儿来的闲心去风花雪月。
太没道理了。
阑亭绪送顾清歌到画铺,说有事去办,晚些来接她回义善堂。
顾清歌不死心:“你还能去钱庄取钱吗?”
“只剩下娶媳妇攒的老本。”
阑亭绪本想开个玩笑,可顾清歌并没听出来。
她叹气:“那算了,你留着娶媳妇吧。”
想起那义善堂,顾清歌心中很是抗拒,但没钱气短,很不乐意道:“只能住义善堂了呗。”
抄了一下午的书,还不到三分之一。
画铺关门时,看着干净的厅堂,顾清歌依依不舍,比起回义善堂,她更宁愿呆这儿。
哪怕抄一晚上的书。
如此想着,顾清歌索性抓住那位薛先生,直接说出口。
“薛先生,我晚上能留这儿抄书吗?”
顾清歌本来还准备了一堆求情说辞,却没想薛先生竟答应了,还给她留了蜡烛,准备了被褥。
就这样,顺利定下晚上歇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