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平霄回府时,已经快到子时了。
他官居太宰,楚国初立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各项事务都迫在眉睫,三年来他披星戴月,从未在日落前回家。
见刘叔在大门口踱步,看见他后面露难色,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跟了他一路。
就这样到了卧房,顾平霄解开衣扣,道:“说吧。”
“郡主被公主接回府了。”
顾平霄一愣,随即恢复平常,表示知道了。
他算不上喜欢顾清歌这孩子。
当初楚家为了拉拢顾氏,借老太爷寿诞贺喜,在汾州促使他和康平见面。
顾平霄那时才十七,虽有防备之心,却被最亲近的好友算计。
那杯酒有问题,加了烟花之地助兴的东西,他稀里糊涂了一夜,醒来后看见□□的康平,对方一月后找到顾家,说有了身孕。
楚家不是名门之后,在当时算是高攀顾氏。
他不同意,可老太爷推辞五十多年的乱世即将终止,看中楚家手中兵权,决定以他的婚事下注,正式表明立场,不余遗力帮助楚家建国。
想到这儿,顾平霄指甲掐住关节。
那人因此与他有了间隙,过了几年,对方彻底离他而去。
而顾清歌,名义上他的独女,从小养在汾州,都是康平公主和老太爷的人伺候,与他并无亲近。
两年前对方被凉州王世子拒绝,他特意去公主府安慰对方,却被一顿指责。
那孩子说他负于顾氏,视他为耻辱,扬言不认他这个父亲。
对此,他并无愤怒,只是苦涩。
老太爷和康平耳濡目染的熏陶下,在顾清歌眼中,想必他这个父亲,是个忘恩负义薄情寡信的角色。
也从那次,他发现与对方父女一场,却从未彼此接纳。
就当没有这个孩子,当时他如此想着,还从偏远旁支过继了一儿子养于膝下。
可一切,从顾清歌这次晕倒在他脚下,变得不一样了。
对方好像开始,把她当做父亲了。
刘叔见顾平霄发呆,提高声音道:“老爷,郡主离开前再三嘱咐,要老爷一定接她回来。”
顾平霄听见这话,转身望向刘叔:“她说的?”
“嗯。”
见刘叔郑重点头,顾平霄点燃烛火,看着火苗跳跃,眉头紧锁。
片刻后,他说出自己的困惑:“清歌与以前……好似两个人。”
刘叔也察觉郡主与从前不同,联想白日顾清歌口味变化,开解道:“或许郡主长大,也理解了老爷的辛苦和苦衷,想多陪陪老爷。”
“她能懂什么,那些事,父亲和康平肯定不会告诉她。”
顾平霄走到衣架前搭衣服,见花架上的瓷瓶中插着月季,以为自己看错,便拿起一朵打量。
记得以往都是放竹子的,怎么改放花了。
刘叔忙不迭上前:“是郡主昨日放的,她说花香淡雅,比香料闻着舒服。”
顾平霄心中充满疑惑。
记得顾清歌幼时被月季刺伤手指,自那后便很讨厌月季,受康平影响只喜牡丹。
怎么现在,还能剪月季做花束?
很奇怪……
顾平霄放下月季,拿起刚刚搭好的衣服穿好,转身对刘叔道:“备车,去公主府。”
康平公主没想到顾平霄回来。
她很是欣喜,命人将香料换成对方喜欢的竹林落,打扮了许久才去前厅。
前厅站着的男子一如少年时俊朗神秀,岁月在他身上毫无痕迹,她满怀期翼望着顾平霄,心想上次对方来,还是两年前送顾清歌回汾州时。
顾平霄忽略康平公主欣喜神色,望着花架上的文竹,语调不疾不徐:“清歌说,她想住在太宰府。”
康平一愣,随即神色了然:“她失忆后,脾气喜好倒是与以往大不相同。”
“失忆?”顾平霄想起顾清歌的反常举止,心中推断皆是因此而起,如此解开了困惑,对康平说明来意,“我来接她回去。”
“夫君,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康平公主望向顾平霄,见对方垂眸拂衣,心中不免伤心。
成亲多年,他从未给她半分关注的目光。
若说开始还有厌恶,后来连厌恶,都懒得给了。
顾平霄不愿与康平多待一刻,也不愿再费口舌,语气强硬起来:“清歌呢?我接她回去。”
康平手中揪着帕巾,上面绣的牡丹快被揉碎。她深吸一口气,平复心中霎时涌起的震惊,竭力装作平静的样子,挺直脖子掩饰心中的不甘。
“十五年来,这还是第一次,你主动接清歌回府。”
面对康平的感叹,顾平霄没有接话。
并非不知开口多说什么,他只是不想递上话茬,又要多说几句不必要的言语。
康平公主深吸一口气,收起眼中的不舍,恢复了几分属于长公主的傲气。
她扭头吩咐:“送郡主和太宰离开。”
看着顾平霄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康平公主失力般坐在椅子上,她挤出一抹笑,像是对自己的嘲讽,神情渐渐苦涩,最后变成压抑的哭泣。
身后陪着的侍女不忍,轻柔公主肩膀安抚,道:“那个顾清歌,公主为何不对驸马说出实情,真正的郡主已经……”
“闭嘴。”
康平按住侍女的手,阻止了对方接下来的话。
“华梅,这是顾老太爷的决定,也是目前我们能选择的,最好的路,此事莫要再提。”
“诺。”
康平无声望着屋外,脸上的泪痕隐约可见。
他这次来,说了三句话。
对她,连一句称呼都没有。
真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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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公主府到太宰府,坐车要一炷香的时间。
顾清歌偷偷瞅着她那美人儿爹,对方端坐上位,正闭目养神。
她小声道:“谢谢。”
这感谢完全发自内心,真情实意毫不掺水。
公主府的气氛压抑,在里面只待了短短半天,已经觉得像是五行山下的孙猴子,毫无喘息的空间。
“公主说你失忆了。”
被人冷不丁一问,顾清歌有些惊吓,望向依旧闭着眼的顾平霄,嗯了一声作为回答。
“何时?”
“大概……”顾清歌想了又想,还是决定不提自己穿越之事,模糊道,“两年前,病好了就失忆了。”
“礼仪还记得么?”
“……重新学了。”
顾清歌底气不足,她其实还没适应动不动就下跪的规矩。
“过几日天子设宴,你作为顾氏女,需要出席。”顾平霄终于睁开眼,看向顾清歌,见对方满脸担忧,便再次开口,“你若生疏礼仪,我可请教导嬷嬷……”
“不必!”
顾清歌打断美人儿爹的话,她现在想起学礼的日子,尤其是那些冷脸抽她腿的嬷嬷们,都觉得肝胆俱颤、毛孔倒立。
顾平霄并不介意被打断,只是看顾清歌一幅后怕模样,若有所思。
车轮咔吱咔吱,父女两人继续沉默。
终于到了太宰府,顾清歌先跳下马车,然后转身伸手扶美人儿爹,对方稍显意外,但也没推拒。
次日,顾清歌与顾平霄用完早膳,亲自走到前门送人离开,还附送一路平安工作顺利的美好祝愿。
经过昨晚整夜的思想斗争,她决定把美人儿爹当菩萨供起来。
直觉告诉她,那康平公主太过危险,不像书中说的爱女如命,而且是人命如草芥,手段也忒狠毒了些。
反正她最后下定决心,在离开这个世界以前,要抱紧美人儿爹的大腿。
顾平霄可不是个简单人物,年纪轻轻便能驱使一帮门生,身为文臣却敢跟着军队奔跑,立国的功劳簿,有一半和他有关。
而且开国任命大臣,不少新贵被推上名不副实的风口浪尖,为首的就是新封的安国公赵家和庆国公徐家,两族被许多门阀世家暗讽,嘲笑其空有功勋毫无底蕴。
唯独顾平霄的太宰之位,是无人不服,无人质疑。
可以想见,此人手腕计谋绝不粗浅,可不能被那清隽文弱的外表给骗了。
顾清歌清楚地认识到,在这个云波诡异的镐京,顾平霄就是她的保命符。
只要她是顾清歌,顾平霄就不会不管她。
唉,本想淡化摆脱这身份,谁知却还要靠这个,来保住她的安危。
想起罗玉和叶香,顾清歌低落了好几天。
虽然知道两人都是书中的纸片人,可毕竟曾经真真切切生活在一个屋檐,音容犹在耳边,她无法把这简单当做中的人物退场,总是一边开解自己一边难过。
刘叔无意撞见她伤心模样,得知原委后,说城外寒山寺可安抚亡灵,他去给两人捐个牌匾,以此告慰亡魂。
可即使如此,顾清歌每每想到此事,心中还是内疚非常。
她从中得到了教训,知道她的选择,也会影响其他人的命运,所以今后行事,不能再随心所欲了。
也以此后怕,拒绝了顾平霄给她配贴身侍女的好意。
她可不想再牵连任何人了,顾清歌叹气,她现在日盼夜盼,希望阑亭绪能早日得到消息,有了眉目后她才好计划金蝉脱壳。
现在干等着的日子,就像后宫不受宠的妃子,苦闷难熬。
就差数墙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