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毅“嘿嘿”笑了两声,大着舌头说道:“我上次听到这句话,还是我爹成亲,替我娘挡酒的时候说的,嗝,怎么子奕也要成亲了吗?”
徐奕:“……将军清醒些。”
清醒些,你爹娘成亲的时候,还没你呢。
张毅大概是真的高兴,把酒樽往徐奕手中一塞,拉着他说道:“替三皇子喝也不是不行,三杯!不然三碗也行。”
李泓扯了扯徐奕的袖子,低声道:“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饮酒,别逞强。”
徐奕没回答,只是揉了揉李泓的脑袋,然后斟了满满三酒樽,一杯接一杯地一饮而尽。
李泓一挑眉,他还从不知道徐奕酒量这么好,果然这人什么都是不显山不漏水,又能把所有事都做得妥妥帖帖,让人心安的很。
同时他又生出几分挫败感,觉得事事都要让徐奕挡在他前面,他恨不得跟徐奕互换了身份,把他当成皇子宠……还可以揉他的小脑袋。
他想到这,嘴角都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身边的徐奕身形却晃了晃,一副站不稳的模样,李泓赶紧起身扶稳了他,徐奕一手端着酒樽,一手按住额头——像是已经不胜酒力了。
李泓:“……”
他刚默默夸完徐奕,没错吧?
张毅连着大喊几声“豪爽”,又把徐奕手中的酒樽添满,然后冲徐奕一举杯,说道:“这杯我接着敬你!熙国有你们父子,可保百年安泰……只是子奕啊,你可一定要收敛锋芒、韬光养晦,万不可像你父亲一样!”
徐奕被他这一句震得清醒了过来,李储防范徐修的心越来越明显了,怎么打消李储对徐修的猜忌,也是眼下的当务之急,他沉声道:“将军慎言!”
张毅讪讪地笑了笑,伸手去拍李泓的肩膀,笑道:“公子泓眼下跟子奕要好,事事依赖子奕,十年后呢?二十年后呢!高处不胜寒啊!”
徐奕不动声色地推开张毅的手,举起酒樽一饮而尽:“你跟他说这做什么?要喝酒我奉陪。”
李泓呆呆地看着豪爽举杯的徐奕,一时有些走神,这样的徐奕,他没见过。
他刚才看的清清楚楚,张毅说完那番话,徐奕明显皱了皱眉,随后脸上掠过一丝伤感,才开始跟张毅痛饮。
他为什么要皱眉?有为什么痛饮?是嫌张毅不该对他一个半大孩子说这种话吗?脸上的伤感又是怎么回事?是亲眼目睹了李储和徐修从无话不谈的挚友,到相互之间连句真话都不能讲的君臣吗?
他也是有这样的担心吧,有一天,他亲自带大的小皇子,开始不信任他,会猜忌他会谋权窃国,他也是要伤心的吧?
李泓心绞的酸痛:他为什么要担心?
等李泓回过神,徐奕已经七八杯酒下了肚,他甩甩头,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猜测甩一边,只剩下一个想法:子奕不能再喝了。
他起身把张毅又要倒酒的手拦住,说道:“子奕醉了,我先带他回去,张将军新婚燕尔,我们就不多打扰了。”
张毅正喝到兴头上,哪肯放徐奕回去,忙拉着徐奕不让走,说道:“公子泓有所不知,子奕不爱出门,难得赏脸跟谁喝酒,殊不知朝中的人情世故都在酒杯里,日后他入朝为官,少不得让一些人行方便……”
“不必了!”李泓打断他,冷冷地说道。
大老粗张毅竟然也会谈“人情世故”,根本就是为了让徐奕留下喝酒,找的见人下菜碟的借口。
可他这个借口却直接砸在了李泓心上,他的子奕是多清高的一个人,难道要为了保护他的安危,顾着他的前程,甚至守着他的江山,去做那些虚与委蛇的事吗?
李泓一抬头,眼神清明地看着张毅,一字一顿地说道:“他不需要,我虽一无所有,仅有的一条命也会护着他的傲骨。”
他没再理会张毅和宋照的满脸震惊,扶着摇摇晃晃的徐奕出了将军府的大门。
宋照忙跟了出来,不放心道:“三皇子,我帮你们叫辆马车吧。”
“不用,相府离这不远,我带他醒醒酒。”李泓回头看了他一眼:“宋照兄快回吧,别辜负了子奕的一番苦心。”
他指的是徐奕和宋照“不来往”的事,宋照也知道,等徐奕去了殷林,他还要暗中保护李泓,接触过多对三个人都没有好处,便点点头,又回将军府去了。
徐奕虽不能喝,多年习武下来,脚步却不怎么虚浮,几乎不用李泓搀扶,他就能走成直线,李泓便只拉着他的广袖,带着他在长街上走。
徐奕脚步不虚,舌头却已经木了,大着舌头道:“昭……阳殿”
李泓还想着张毅刚才的话,一时没反应过来,便问道:“什么?你想去昭阳殿?”
难道在东厢住习惯了?那倒无妨,现在回宫也方便的很,李泓拉着徐奕调个头,往熙宫的方向去了。
两人脚程倒也不慢,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宫门口,徐奕抬头瞧了瞧宫门,又略微思量一下自己刚才说了什么,这才“哦”了一声,说道:“昭阳殿,你要……小心。”
李泓:“……”
他不是要去东厢住,而是让他小心昭阳殿的婢女和内侍!转念间他心底又一软:子奕连喝醉后还在担心他。
李泓欲哭无泪地轻声劝道:“放心吧,昭阳殿的下人全部审问了一遍,有嫌疑的已经秘密处死了……子奕今晚不回相府了,行吗?”
开什么玩笑,那可是一整条长街的距离。
徐奕没拒绝,李泓就当他默默同意了,扶着徐奕进了宫门。
东厢,李泓没有惊动内侍,只吩咐女婢煮了醒酒汤,他自己亲自动手,帮徐奕清理干净,又给他解了外袍,扶徐奕躺在塌上。
徐奕是第一次喝得这么醉,头也不舒服,腹也不舒服,躺在塌上翻来覆去,李泓按住他的肩膀:“别动,越动越难受……起来把醒酒汤喝了吧。”
李泓揽起徐奕的肩膀,只觉得徐奕虽常年练武,肩头却消瘦的很,骨头硬的硌手。
他喝醉了酒正难受,一张脸白得几乎透明,眼角的伤疤却越发的鲜红起来。
顺着李泓的胳膊起身后,徐奕半靠在塌上,就着李泓手上的汤碗,一口一口喝着醒酒汤。
他眼神飘忽间看到摆在正殿的一只锦盒,昏昏沉沉地抬手一指,腕骨挑的老高,问道:“那是什么?”
李泓见他把一碗醒酒汤喝的差不多了,再喝下去胃里也不舒服,便放下碗,去取来摆地端端正正的锦盒,打开给他看:“是子奕送我的木雕。”
徐奕眯着眼端详了一会,问道:“又不是什么贵重物件,放锦盒里做什么。”
李泓虽被徐奕精心保护了多年,徐奕却没送过他什么东西,反倒是李泓隔三差五地就往相府送东西。
这个木雕算是徐奕正式送给李泓的第一件礼物,上面还有他的属相,李泓心爱的不得了——连在昭华殿被贺公公碰了一下,回来都立刻拿绢布细细擦了擦。
他像是真如徐奕想的那样,从哪学会了拐弯抹角地坏毛病,明明是想好好收藏起来,嘴里却说:“这也算是熙平王之物的仿品,熙国史上的一笔耻辱,是平王忍辱负重开拓山河的见证,还帮我解了昭华殿之危,所以我把它珍藏起来,时刻警醒自己。”
徐奕皱了皱眉,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李泓对王位的渴望越来越强烈了,他竟说不上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脑袋昏昏沉沉的,稍微思考事情就头疼欲裂,干脆又躺了回去。
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紧紧抓住了他的手,把头埋在了他的胸口,徐奕心中一动,却没能睁开眼,沉吟了一声:“泓儿……”
似乎听到李泓“嗯”了一声,稍微一抬手,就在胸口摸到李泓的小脑袋。
他记得李泓小时候,挨了王后的打骂,就喜欢往他怀里钻,小家伙也不哭闹,就安安静静趴在他怀里,谁也叫不走。
若是徐奕不在,他就缩在墙角,梁贵妃都叫不出来。
徐奕心中一软,抚摸着李泓的后背,轻声道:“是我没护好你,让泓儿受了那么多苦。”
李泓听到他这句,鼻子猛地一酸,差点红了眼眶。
一瞬间,徐奕落寞举杯的样子又出现在眼前,他喃喃道:“我能吃什么苦,你把我保护的很好。可是子奕,你若担心我将来会变成一个薄情寡义的君王,为什么还要这么护着我;你若从来都信我,又为什么喝成这样?”
张毅的话像一口大钟一样撞在他心里,一直嗡鸣着传到全身各处。
十年,二十年,他又凭什么敢妄言将来,他跟徐奕不是兄弟,没有血缘,只剩“君臣”一道细丝一样的名分,随时可能崩断。
“之前我坚定地回答你,我想当君王,子奕,我现在又不确定了。”
这是李泓第三次思考这个问题,一己私欲和残忍的现实之间,宛如一道非黑即白的鸿沟,端看他有没有自信,一掷生死地决定这场豪赌。
而徐奕,也是他最赌不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