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奕从没想过,有一天他自己的封号会成为被人手中的一把利剑,反朝他刺来,将他伤得体无完肤。
头一次胸腔难受到要炸开,不是没有难受过,只是都跟这种感觉不同。那日他在中都城门外等了近一个时辰,心是一点一点凉下去的,全然不似今日这般炸裂得让他若不及防。
就好像一个渴极的人,乍然见到一汪清泉,欢喜着捧起刚要饮下时,甘甜的清泉突然变成了腥浓的血水,让他躲都来不及躲,直浇得满头满脸,狼狈不堪。
他想,他真的做了件愚蠢至极的事,非但没把自己从这段感情中推开,反而把那个人越推越远了,而他却要独自承受深陷泥潭的窒息。
他于慌忙之中低下头,没有一丝平日里的清风霁月。他合该浅笑着回一句“三皇子,许久不见”,来尽力保住这残破不堪的尊严。
但他没有动,他怕一开口就会暴露所有,所以他选择用最枉顾礼节的姿态回应这声“韶文君”。
景瑜看出了了两人情况不对劲,拉着一旁的高琰转过身,一边出招抵御四周一边问道:“你怎么也来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知不知道。”
“情急之下,无奈之举。”高琰干笑一声,指了指自己脸上的面巾,“这不是隐藏了身份,秘密出宫的。”
他回头看了眼徐奕李泓二人,面色尴尬道:“我怎么觉得他俩不太对,出什么事了?”
景瑜也不好跟他细说,含糊了一句:“闹别扭了。”
“闹……”高琰被噎了下,这词用在他俩身上不太恰当吧?行吧,他兄长跟三皇子情意深厚,深厚到可以随意闹别扭。
曹英不愧是个打不过就跑的主儿,领着兵头一个进了山林。
高琰见况面色微变:“去拦住他,不能让他进去。”
其实山里地形复杂,曹英带人进去也不一定能找到傅氏,还可能损兵折将,这也是他一直只围不攻的原因。但高琰不敢赌,他盘了那么久的母亲就在山里,万一……他不敢想。
李泓盯着徐奕的目光终于偏开了,瞥了一眼远处的曹英,冷喝一声:“走!”
高琰立刻跟了上去,他总觉得李泓浑身散发着寒气,内心是极度压抑和翻腾的,幸亏剑没出鞘,否则沿路要成尸山血海了。
“你……”高琰想问“你没事吧”,但这句不用想都知道是废话,便改了口:“你刚才怎么那样称呼他?闹什么别扭呢?”
高琰常年病着,有些跟不上李泓的步伐,李泓稍微放慢脚步,幽幽回了句:“他穿黑衣太欲了,我怕把持不住。”
高琰:“?”
高琰:“???”
把持什么?说好的寒气呢?压抑翻腾呢?
哦,确实血脉翻腾了,确实刻意压抑了。
的确如徐奕所说,曹英还是有点本事的,他带人进入山里之后就没再深入了,而是借着山林的掩护,在那里布下一道防御线,用乱箭射住不让来人往前。
李泓看了眼四周,低声交代高琰:“我想到一个地方,或许能先曹英一步找到太妃,你们在这里拖住曹英。”
没等高琰答话,李泓几个闪身消失在夜色中。
“哎他,怎么往哪个方向去了?”景瑜诧异道,李泓去的地方正是他刚才跟徐奕说的陡坡。
徐奕抬起头,看到一个轻声交代:“拖住曹英。”说完追着李泓的方向去了。
断崖前的兵力不强,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李泓就把障碍清扫干净了,但他脚踩在山岩上时才发觉下边是个陡坡,夜色中深不见底。但隐约能看到几处凸起,虽然有些艰险,却勉强能下脚,沿着下去也不是不可能。
三皇子天生是个不知畏惧的,一狠心,抬脚踩上一块凸起的岩石,顺着就想往下走。
景瑜的警告不无道理,李泓还没来得及走出下一步,脚下的山岩突然松动,他一个重心不稳,几乎要滚落下去。
突然间,手腕被人抓住了,紧接着跳下来一个人,在他掉下去的瞬间将他整个身子护在怀里,以至于滚落下去时,没有一块岩石能擦到他。
李泓抬头就对上一张清逸的面孔,那人紧抿着唇,肩角单薄得让人心疼,却尽力把他按在怀里。
借着翻滚的力道,他双臂从徐奕怀里挣脱出来,反手把人护在怀中。
徐奕刚想挣脱,却被李泓按住了头,他的额头措不及防撞在李泓心口,耳边落下一句“别动”。
又是别动,徐奕登时想到那一晚的迤逦,同样是这个距离,声音中同样带着微颤。只不过那天的颤抖是醉酒后的难以自持,这会是忍着痛的颤抖。
乱石擦破皮肤有多痛他清楚,他刚才有多沉默,这会李泓就有多沉默,忍着一声不吭。
徐奕被紧紧护在怀中,几乎没磕到一处,他没抬头,低着头问了句:“伤好了吗?”
他说的是李泓后背的箭伤,从中都离开时,李泓后背的伤才刚结痂,要是再被碰到会更疼吧。可他忽略了这都已经四个月了,再深的伤也该愈合了。
所以李泓自然而然地没听出徐奕问得是哪里的伤,反应了半晌才顿悟。
身上的伤早就好了,心里的伤却因为你的不辞而别久久难愈。
李泓被他这么一问,问出了满心酸涩,低头生硬地回道:“没有。”
徐奕听他这么说就当真了,又想挣脱出来护着他的伤处,却被李泓箍得更紧了,听到他改口道:“骗你的,早好了。”
好在这会是初秋,草木萋萋,裸|露的山岩并不算多,忍一会就到了山谷底部。
但李泓并没有松开徐奕,他抱着身下的人盯着看了良久,目光幽深,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叫人看不出在想什么。
是个极具压迫的姿势,就在徐奕受不住要偏过头,上面的人终于说话了。声音略微低沉沙哑:“刚才怎么不应我?”
徐奕心里苦笑,到现在你都没叫一声“子奕”,应什么?你那句“韶文君”吗?
他在面对李泓时总是有苦难言,有理难辨。明明是李泓先开口拒人千里,明明他占着理,却一句话都反驳不出来。反而是那个出口伤人的人没有一点愧色,反过来质问他。
而且让人看不出悲喜,察觉不到一丝情绪。
他真的越来越像个帝王了,徐奕心想。
“嗯。”
不知道怎么回答,徐奕干脆“嗯”了一声,就当补他刚才称呼的回应。
李泓气笑了,“‘嗯’什么?走了那么多天,连句安好都不传回来,知道我都是怎么打听你的消息吗?”
好的,又在反过来质问他了,你不也一封信没来,一句“安好”没传吗?
李泓兀自说道:“高琰那边的确会时不时传来捷报,称赞韶文君有多算无遗策,这些消息能看出你是安全的,却听不出你过得开不开心,平日里除了打仗还做些什么。”
“我是贪心不足,想知道你的一切消息。”他自嘲般笑了一声,又道“中都城边有几家妇人,丈夫在关河从军,偶尔寄来家书,除了说些家长里短,也会提到你这位亲民的主将。”
“说来有些丢脸,我就是从哪些妇人口中得知你在军中的日常,少得可怜。”
徐奕诧异地看着他,莫名心疼,“你……可以直接来信的。”
“走得那么决绝,我怎么知道寄出去的信会不会石沉大海,或者回的都是礼貌寒暄,与其失望,不如不写。”
徐奕垂着眸子,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才低声道:“对不起。”
李泓一愣,旋即笑了声,“不必,是我唐突了。刚才的话,你就当我在中都无聊消遣着玩,没必要当真。”
他没敢去看徐奕的神情,又道:“时间紧迫,走吧。”
说完,他迅速起身,整理下衣衫,想拉徐奕起来,却犹豫了下,等再要伸手时,徐奕已经直直站在他面前了。李泓默默收了手,抬脚走在前面。
一路无话。
徐奕一边辨认着方向,寻找景瑜说的木屋,一面试图让自己静下心。他怎么都没想到会李泓有这么尴尬的一天,以前那些亲密无间的时刻仿佛是上辈子的事。
就在刚才,他们也是亲密地抱在一起,但心却离得很远,说的话能让人万箭穿心。
徐奕第一次这么后悔离开中都的决定,犹豫着叫道:“泓儿。”
前面的人脚步一顿,偏头问道:“怎么?”
若是以前,李泓听到徐奕叫他,一定会欢欢喜喜地凑过来,“子奕子奕”叫个不停,怎么可能是今天这般疏离。
徐奕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对不起,我,我……”
他“我”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什么,有些话到了嘴边还是不能说出口,必须要嚼烂咽下去,否则他跟李泓的关系跟定比现在还差。
现在这样他都有点受不了了。
“你想说什么?”李泓转回头,“道歉的话就别说了,你没错。”
说一次伤一次,不想听。
徐奕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一颗心湿漉漉的,初秋多雨,没有多余的阳光能把他湿透的心晒干。
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想起一阵嘈杂声,前面似乎有火光。
李泓猛地抬头,“是曹英,傅氏有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