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的暖水浸泡了全身,周阎从一片碎石地间坐起。
那一刻,看见头顶融化滴落的冰凌珠,意识到:
他逃出来了?
随手关灯的穷苦人习惯在最后一秒拯救了他。
工工整整的开关闸,体体面面的仪式感,竟然误打误撞的关闭了孪生系统。
再看向四周。
突棱棱的碎石仿佛人工劈凿的规整,但已不再是他熟悉的地下防空洞。
内心无波的推演着:或许是磁场重联的一瞬间,液氮爆炸了,之后又被地下水冲到了这个火山熔岩通道1;又或者是铁幕把他的尸体搬运到一半,遇到什么意外……种种
但此刻,周阎已经没有思绪再追究前因后果,脑海中只剩下一个词:
“禹神国……”
从碎石地里站起:
〔我要去找它。〕
走向穿堂风的尽头,青年脸上笑容越来越深,渐渐化为一种久别重逢的喜悦。
千顷雪漠一个小黑点,朝着心中的目标不断靠近。
……
“老大,有人在跟踪我们。”
人兴攒动的热闹虫族集市。
一架架拉着厚重木材的千足虫车,在乡间大道上徐行着,各种各样的招摇声、叫卖声,源源不绝。
安步当车,随风曳行。
一位身披斗篷的神秘男子从一排排生鲜店铺前路过,时不时的停步、侧目、挑拣,哥特式的精致手巾袋前,一只形如胸针的小小金色蜚蠊撅起触角,朝空中鱼龙混杂的气流间嗅了嗅:
“三个螳螂,五只寄生蜂,还有一只鼻涕虫,老大,我们可要甩开它们?”
话音刚落,巨型虫车交汇的一瞬间,一个蓬头垢面的凶眸从夹缝间一晃而过,伴随着身后奋起直追的一系棒眼蝇,凶神恶煞的红眼牙子,是虫国恶名昭彰的贩子氏族。
血液,基因,一瞬间复苏了,化为一种寂静。
擦肩而过:
“都给我闪开!给我抓住他!别让他跑了!这个该死的逃奴!”
“老大怎么了?”
小蜚蠊看出了氛围的异常,回眸,望着那道沾满血污,平凡无奇的灰影,小蜚蠊嗅到了一股伤口腐烂的酸臭气息:
“那个奴隶有什么问题?”
这时,带着斗篷的男子忽然抬手,拦下了正在当街大吼的棒眼蝇头领:
“这个逃奴我要了。”
棒眼蝇刚想挥开这个扰人正事的主儿,下一秒,扇扇满头尘土,在逆光的阴影下,看见隐藏在衣袍背后寒角银徽的剑状胸针。
幽蓝的宝石,以蜂针形状为底托,象征荣辱与共,誓死效忠。
“这是……”
“冬阁……净识者!!”
话音刚落,满街热络的摊贩与村民,集体缄声,朝同一个方向望来。
三级体!
“大贵族!”
一个柑橘滚落在地,下一秒,在场的虫族当初跪拜而下,一个个趴在地上头都不敢抬一个,更有胆小的雄虫瑟瑟发抖。
在禹神国,蜜蜂无法撒谎,这或许是大自然给它们上亿年群居生活留下的烙印。
对蜂族而言,它们的整个蜂巢就是一个整体,而每一只生活在蜂巢里的蜜蜂,便是这个整体里的神经细胞与器官单元。
它们依靠触角与舞蹈传递信息,使得蜜蜂们虽然偶然会翘班偷懒,但天生就无法撒谎。
这种浑然天成的直线思维,在某些方面,衬托得这个种族看起来极其天真而单纯。
但随着禹神国的国土扩展,这种单一的内向型社会性被打破。开明的原武宗,六氏祖,大帝原媃,决定广招贤臣,与异族共治天下。
春、夏、秋、冬四大阁院应运而生,分别管理礼教、军队、农业、与外交大事。
而这其中,冬阁,是唯一一个全员都异族组成的内阁。
虽然强悍而奔放夏院的雌蜂将领们一直拥有超强战力,但蜂族无法撒谎的特性也同样使它们困苦难挡。
随随便便就能被敌人套出整个作战计划,甚至当蜂族得知自己的计划败露后,它们首先会大吃一惊,自后又是陷入自责,它们总是习以为常的说出真心话,根本意识不到人心的险恶。
“哦哦哦,我尊贵的殿下,您真是太诚实了。”
这一幕时时刻刻都在朝廷议政间上演。
百官们也无可奈何,但形势当头,权力使然,蜂族才是这个国家的最高统治者,就算是三番阋墙,谁又敢动辄得咎、妄加批驳、甚至是微微的提醒呢?
净识者以皇室幕僚的身份,最早出现在内阁中心,一方面,是帮决策者出谋划策,另一方面,也是帮决策者判断对面种族有无撒谎。
(佛教第九识,白净识,也叫无垢识。)
后来,净识者渐渐走出幕后,正式归入冬阁之下的一个部门,出现在平民视野。
各种大国谈判、外交部发言、国策制度,都少不了这群神秘幕僚的暗中帮助。
“神之帝国最正义的谎言”,如此形容这群存在再适合不过。
但就是这样一班功不可没的朝臣,放在老百姓眼中的意味就截然不同了——
伪装系昆虫,一板一眼的虫族里竟然出了这么一个油嘴滑舌的混蛋,犹如伊甸园里花言巧语的恶魔与毒蛇。
春夏秋三季院阁的朝官路过街道,皆会受到来自全城百姓的欢迎与亲近,唯有净识者,寒蝉仗马,走过闹市,虫妈妈紧张的把不懂事的孩子拉到怀里:
“别看他的眼睛,他会读心术。”
“别跟他说话,小心舌头被偷走!!”
“别跟他们做生意,他们是天生的撒谎家,最阴险的合作者。”
久而久之,不能跟净识者对话,甚至对视,成为全国上下潜移默化的共识。
“各位村民快快请起,我们大人只是沿途路过此地,无需遵行贵族之礼。”
小蜚蠊跃上男子的肩膀,朝四方号召。
夜蛾朝远空抬眸,向空气中释放一道无人可闻的微波信号,下一秒,远处传来重物击落的声音。
低眸时:
“把那个逃奴送去我的麾下。”
从地面上蹒跚爬起的棒眼蝇,焦虑下紧张的搓手,两个棒子般的通红眼睛,是大自然最早期的“吹糖人”,但此刻,恨不得戳个洞,把脑袋藏到地缝里。
摇头晃脑的艰难解释道:
“其实……大人,那位逃奴身上中了雄蜘蛛的情毒,活不了多久……要不让小人再挑一个上等的奴隶为您送去。”
“无妨。”
说着,白发贵族一挥衣袍,转身离去。
可就在这一瞬间,棒眼蝇宽阔的眼距之下,扫过转瞬即逝的阴影,看清了衣袍之下隐藏的真相,它大吃一惊,立刻的呆滞定格在原地。
神秘贵族前脚刚走,后脚,几个尾随的暗探将棒眼蝇架到了黑暗的拐角:
“快说!你刚才都看见了什么?老实交代,不然就把你的眼睛插入脑袋里。”
“我看见……我看见……那位贵族爷整个左臂都是空的!血……它深受重伤!……”
强光之下,棒眼蝇两眼晕花,晕头转向间又乱说一通:
“他要吸食人血!……补充能量,修复他的断臂!他是个恶鬼!是个喋血魔!他看透了我的心声,他要把我灭口!”
黑暗的柴房外,老眼昏花的棒眼蝇如醉汉般的飞远,几个暗探潜入了地窖,埋头低声议论着:
“黑天一直从卡甲桥雪峰潜入边境,一路上迂回辗转,隐姓埋名。”
“或许,这才是他真正想要隐瞒的事实!他在月球上深受重伤,落荒而逃,时间太赶,根本来不及修复躯体。”
“蛾皇呀蛾皇,没想到你也会沦落今日。”
“此地地广人稀,治安混乱,正是我们出手的最好时机,绝不能等他残肢重生,再拿通灵邪术反制于我。”
“我们今晚就彻底抹杀他!”
“对!绝不能让这只夜蛾进入京城,绝不能让他有机会接触到大帝。”
百米巷尾,走出乡间的小小集市,金色蜚蠊一脸惊奇的趴着男子的肩膀上:
“老大呀,您是打算带一个奴隶回京?”
“他可不是奴隶,他是一个猎人。”黑袍下的白发男子,浮现一道平和如故的微笑:
“而且,他是故意被抓的,就算我今日不出手,他自有办法潜入国都,我现在只是稍稍帮他一把。”
“什么!?竟然是这么危险的一个存在!”
听闻,小蜚蠊直接从男子肩头跃起:
“伏寇在侧,小小边村奈何这么大的一个隐患,还需速速写信回京,提示工蜂们严防死守?”
“不,他没有危险。”
下一刻,二人来到乡郊搭设的营帐前,勤恳贪生的奴隶贩子们早已依照要求,老老实实的把逃奴提前送到。
就在看见大贵族身影出现的那一刻,贩子头领疾步走上前。
低头耷眼的乖顺汇报道:
“尊敬的官爷,小人已经把那个逃奴送到您的麾下了,只是……在离开之前还想再叨扰,提示您两句。”
“这个逃奴野性难驯,极其乖张,最会乘人不备攻之要害,下手狠绝!我已经有好几个手下因此负伤了,话说我牛老三已经做二道牙子整整十年了,还,还是头一回遇见这般狡猾的奴隶。”
似乎是觉得自己诉说的力度不够,又或是觉得自己这七天来为这件商品劳神伤财、操碎了心,棒头蝇继续诉苦着:
“一开始我捆绑了他的双臂,他强行脱臼了手腕,于是我就干脆用钢板挎了他的手脚!但没想到他竟然用铁勺与门环做成了钢尺,就要锯断自己的双腿!!”
“就差一点!真的!要不是我在巡查时及时发现……虽然不排除蜘蛛情毒的影响,但我真的无法想象,若他真用两条断腿跑出了牲口栏,下一步还能用什么办法来逃脱,他真是……完全不计后果,防不胜防。”
回忆起这七天来经历的一切,如斯恐怕,就在发现这个人类锯腿时,它整整派了十个手下严防死守,但还是在最后运输的途中,让这个奴隶偷逃了。
没有危险……
听完人牙老板的哭诉,小蜚蠊充满怀疑的望着这一幕,周围的木叶萧萧也变得平淡无奇:
“……”
“赏。”贵族男子一抬手。
棒头蝇心满意足的拿到了丰厚的蠡币赏钱,点头哈腰的离去了。
“蜚十三郎,帐外之事暂时劳烦你了。”
就在男子要踏入营帐的那一刻,忽然回眸:
“掩迷香。”
听闻,小蜚蠊从后背背夹上取下一小片玻璃管,这种香水将他们种族特质的,用来扰乱间谍的嗅觉追踪,但是追踪气息的前提,是曾经接触过:
“老大,你认识这个猎人?”
小蜚蠊摇眸问道。
“他是一只猎犬,千里追香之人,被他盯上可就甩不掉了。”
这还叫做没有危险!???
小蜚蠊紧张的拍拍翅膀,觉得自己好歹还是见多识广的人。
“备好飞骑,我们今晚就动身回京。”
话音刚落,黑袍男子就钻入了营帐中,独留小蜚蠊在帐帆彩色的垂布间来回踱步。
冥冥之中,它意识到自己或将是整个组织上下第一个直面这种改变的人。
千绪万思的老大竟为了一个人类奴隶改变了所有的行程安排,甚至临时临急的要返城回京。
如果这还表现得不够明显,那么,这么多年以来,患有隐藏洁癖症的夜蛾,将一个中了蛛毒、污秽不堪的奴隶放在自己的床上,你就会知道,夜蛾平常是一个多么小心谨慎、穷经皓首明见万里的存在,从不主动干涉外界因果规律,但一旦出手,必将是深思熟虑,必将是胜券在握,并为之斗争到底!
“总之,老大这样做一定有他的理由。”
老大不告诉它事情的缘由也一定是另有安排。
小蜚蠊相信着一点,拍打翅膀,朝远方飞去。
回来时,看见男子已从帐中走出,正摘下染血的手套:
“老大,都安排妥善了。”
刚落到男子的肩膀,小蜚蠊就闻到男子身上多了一种香甜的气息:
“老大,你又送给人类幸福的梦境了?哎……偶尔也要爱惜自己的身体。”
小蜚蠊一声无奈的叹气,但也不敢妄加批判:
“我们现在要把这个奴隶带回京城的居所吗?我在虫车后面多安置了一个空位。”
夜蛾温柔的微笑望来:
“不,我要把他送进帝国监狱。”
“什么?……”
听见了意料之外的答案,小蜚蠊大吃一惊,或许,它之前的推断全都猜错了,老大根本没有私下偏袒:
“但要以什么样的罪行?”
“伤害贵族罪。”
抬手间,看见男子摘下手套的手掌之下,一个深红的血印。
虫车驶离万家灯火。
平静的月光之下,六只巨型的蓝色色蟌正平稳的扇动翅膀,拉着马车朝远东飞逝。
寒空下,留下一系紫光。
小蜚蠊依旧以那固定不变的角度仰视这位白发男子,岿然不变的慈和唇角下,是笑里藏刀。
但这把刀,不是锋利的杀人刀,而是一把锉刀,每当大哥像锉磨某人时,就会面露这样的表情,不然的话,平常都是淡淡的寂寥。
不管怎么说,只要这个猎人能令老大高兴,都是一件好事。
小蜚蠊如此想着,收回了视线。
毕竟它们都已经老了,有一点活腻了,它们这艘船在世界上漂泊太久,是时候找个合适的地方下站了。
星光灿烂的夜空,寂空下是壮阔山岚,村落如山间萤火,微小而宁静,漫步在这样一个奇幻世界中,马车朝着不知名的远方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