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至三月初十,因明日便是殿试,事事以此事为先,故未曾参与科考事宜的任槐归家较平日早了许多。
用过暮食后,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也沉入地下。
任槐召了任启明、任倾前去书房,屏退仆从只余三人叙话。
油灯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任槐沟壑纵横的脸。“老夫自弱冠状元及第,宦海浮沉已三十余载,今已老诶。”
任启明宽慰道:“父亲老当益壮,恰如醇酒历久弥香,何生如此喟叹。”
任槐摆了摆手,又抹了抹花白的胡须,看着端坐在旁的任倾。“阿倾,明日便是殿试,你可有何打算?”
任倾挺了挺背脊。“机遇难得,自是全力以赴。”
“你既如此说,便是铁了心要走做官这条路了。”
任倾神情坚毅。“是,谢祖父、父亲成全。”
“既是如此,老夫有几句话要嘱咐你。其一,先帝病重时,今太后参与政事,先帝本欲幽闭皇后,令太子监国,佐以辅政大臣,然此事被泄露,终事败。参与此事之人皆遭惩处,无一幸免。本朝自太祖起,便有“不杀士大夫”的祖制。是以当初密谋领头之人魏相,贬谪岭南。而先帝近侍洪纳夏等宦官,诸多禁卫却因牵涉此案遭斩杀。老夫与魏相、洪纳夏相识于微时,情谊颇深。可惜二人如今早已作古,几无人知,徒叹奈何。”
“告知你此事,乃是要你谨言慎行,万不可因年少意气用事。须知,皇权独断,生杀予夺,皆在一瞬,此后为官需长存敬畏之心。”
虽则平日史书读得不少,但此事乃是祖父好友亲身经历。不想太平盛世的皇权更迭间竟也有腥风血雨之感,不由身心震荡。
听得此言,任启明也是面色沉沉。
任槐看了眼任倾。“密谋事发前一个月,老夫因上书弹劾皇后参政而遭贬谪。如今却又得太后首肯,得以回京任职,你可知其中缘由?”
任倾闻言低头思索一阵。“孙女想,如今朝中只宋、苏二相,宋相年老体衰,近年理事不多,致仕之期已近。历来朝中宰相必由两人以上同时担任,下有参知政事二三人不定。故而如今三位参知政事必有一人得以升迁为相。现太后权势正盛,三位参知政事中,赵参政颇得太后赏识。所谓若有所求,必有所予。如此要官家点头赵参知为相,工部一职便是太后所予。”
任启明闻言,颇为欣慰。想自家女儿刚至京城时,还不知北斜街梁家,如今已能从朝官任命中看出太后与官家之间的博弈,委实难得。
任槐听完略点了点头道:“你说的不错,不过此为其一。其二便是如今太后理政,循的是先帝旧制。朝廷如今表面光鲜,内里却不尽然。近年来官家日渐年长,于政事也多有考量,似有推行新政之心。太后知老夫乃先帝重臣,自然以先帝之政为先,故而点老夫回京也是有此考量。”
见任启明父女二人闻言点头若有所思,任槐顿了顿。“老夫知你天资聪颖,性通透。由此更不可自以为是,须知万事皆有因果,你可知其果,因却未必能晓全。遇事要三思而行,不可浮于表象。”
任倾受教,言道知道了。
“那你说说孟家二郎,缘何屡次相助于你?”任槐显然有心考校孙女一番。
“孙女三年前救过他,为报恩相助此其一;孟郎君为官家伴读,与官家亲近,相助于我,亦是代官家施恩此其二。”
任槐点头,旋即开口。“不止如此。孟家大郎本封国公,因平乱有功,已得了恩典,日后可承郡王爵位。孟二郎若不想做个庸庸碌碌的闲散宗室,必得颇费一番心思。自古党争,由来不绝。有魏相、洪纳夏等人的前车之鉴,即便是天子近臣,也可一朝获罪。他相助于你,亦是相助于任家,如此可互为扶助。你可明白?”
任倾若有所思:是了,人皆有私心,身处漩涡之中,有时不争也得争。
“此外,你大伯一出孝期便可赴梅州知州一任,而你父亲却需等礼部派任,你当为何?你大伯在老夫遭贬谪之后不久,便几经周折投到了赵参政的门下。此番得以升迁也因赵参政提携之故。老夫如今在官家手下当差,赵参政却乃太后近臣。你大伯已是进退维谷、回头无岸,与老夫形同陌路了。而你父亲近十年间却一直外放,不得升迁,每任期满考绩不差却只得平调各县。乃是因为你父亲,无钻营之心,万事只以妻儿家小为重。”任槐说罢,撇了一眼任启明。
任启明听得老父此言,颇为羞愧,不自在的揉了揉膝头。
任槐接着又道:“你父亲此番派官,因老夫之故,必得官家照拂。此后便是为官家办事,不争还须争了。殿试过后,便会授官,你亦如此可知如今官家对太后尚存孝顺之心,朝堂面上还算平静。如有一日,政见不和到了水火不容之势,即便是血亲至交也可图穷匕见。”
“然则,朝堂之上,亦有立身持正,不偏不倚的诤臣。‘大道不孤,德必有邻’,此路虽崎岖难行,却有人坚持不懈,此以苏相为首。”
任倾闻言连连点头。
“此老夫为官数十年之所得,说与你听旨在让你知晓为官须时时审时度势,事事讷言敏行。可即便如此,到头来汲汲营营几十载也未必得善终,遑论青史留名。做一小娘子,宜家宜室,天地虽小却也安乐。老夫只再问你一句,你何以坚决要做官?”
任倾愣住,随即起身跪在任槐面前。“孙女虽为女子,却自认才智不输男儿,以男儿之身行走十数载早已习以为常,若就此居于后院,孙女实是心有不甘,此其一。先贤有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孙女自认读圣贤书已十载,‘修身齐家’不在话下。虽不敢夸口自己能承‘治国平天下’之重任,但求学以致用此其二。孙女自知能有为官的机遇,说句‘千载难逢’也不为过。既是如此,祖父所言为官之艰难险阻,孙女坦然处之无所畏惧。孙女不敢奢望青史留名,只求日后为官能谨守己心,珍之重之。”因女扮男装如头悬利剑,不知能否安稳到致仕之时,更是珍之重之。这句话任倾默默在心底补齐。
任槐闻言叹了口气。“你有此心,老夫心慰。莫说苏相等人,便是如老夫、你父亲等等诸多举子,初涉仕途时莫不是常怀安民济世之心。可历经宦海浮沉,争权夺利后仍不忘初心的又有几人。只愿你以后踏上仕途,能够不忘今日之言。罢了该是天命如此。”
任倾微微张口,终是咬唇道:“只是唯一所虑便是,若有朝一日暴露女子之身恐祸及家”
任槐摆手。“此事无须过多忧虑,本朝皇家祖制“不杀士大夫”。既无性命之忧,老夫年老,过得几年便也该致仕了。至于你父亲,哼,怕是早就想与你母亲吟风赏月,日夜相守了。佑儿将来若要科考,家状只记曾祖辈、祖辈、父母辈之事,与你并无干系。阿佩已嫁过一回了,你也无需多虑。若当真事发,你当如何自处?”
任倾挺直背脊,泰然开口。“愿以已身之才智谋来日之生机。”
次日便是是殿试之期。
这日天还未亮,任倾拜别了家中长辈后出门往皇城赶去。
坐在车上的任倾,取出一块新鲜软糯的糕饼咬了一口。那是出门前任佩递给她的,只言望她得“糕”中。任倾心想,阿姊到底心念家人,假以时日,崇道之心也不是不能逆转。
到皇城脚下时天将亮,宫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队,各士子均悄然列队站立,再不似省试般交头接耳。任倾乃省试补录的尾名,故排在了末尾。
不久之后,便有监门官引着一众士子入了宫门,又行了小半个时辰,便到了一处大殿,殿名“集英殿”。
随后各士子皆随指引就座。大殿内安静异常,任倾只能听见自己胸腔里的心噗噗直跳。
又坐得片刻,便有皇帝仪仗自大殿门而来。任倾坐在角落里,只模糊看见正殿龙椅上端坐着的帝王侧影。
后又有官家略微低沉的声音传来,大致是说开辟科举是为国取才,勉励士子为国尽忠之类的场面话。之后便由一胡须半白的紫袍高官,取了试题前来。
本朝自先帝起,殿试只考一场,便是策论,策论文章须三千字以上。从孟令给任倾摘录的考题来看,先帝朝所问皆为历史典故,无关吏治与暴乱。自少帝登基后共开考两次,第二次便是天元五年殿试,题目与以往大相径庭。那回题目涉及当时朝廷与党项族战乱,问的是大兴与党项族在边境屡起战火,是和为上策还是战为上策。前科状元的答卷,乃是主和。
殿试官宣读完毕策问。今科殿试亦与前科一致,亦是涉及时政,问的是施政的严与宽。
任倾闻得考题时心便静了。少帝年少登基,太后临朝理政,为彰显施政宽仁,遵从祖制“不杀士大夫”。当初反对太后理政的诸多官员也只是将其贬谪地方,并未迫害其性命。由此看来欲博上位者与阅卷管的青眼,自是以施政宽仁为上策。
然循旧制治国数年后,少年天子于三年前的殿试上,一改之前论典旧例,改为论政。最终得点头名的状元乃是主和,其中深意不言而喻。少年天子有心推新,结果却不甚理想。
任倾思索良久,终是提笔写就:“经事理物,若严而至于苛刻,宽而至于废弛1,皆有违施政理事之初衷,当以宽严相济为上”。随后又写道,何为宽严相济之道,宽严相济较之严政、宽政的益处以及如何使宽严相济之道得以施行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