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倾从温书备考之中抽离了身来,趁着旬休与翁二、任佩相约去郊游了两回。
今岁天气似乎晴多雨少,方进仲夏,便似乎比之去岁来的热些。但瞧着京郊农田因着有黄河之水的灌溉,并不见干涸。
北方和西北之地的旱灾奏章送至京里的时候,任倾的差遣文书也派发了下来。
任倾此次履职之地乃西蜀之地的边塞之城——安州。安州下辖四县,不足两万户,论州格排在最末等。
地方主事州官有二,首座曰“知某州事”,简称知州,主理治下诸事;次位曰“通判”,其职责之一为但凡涉及兵民、钱谷、赋役、狱讼的政令,均需要知州与通判一同签署方才能够得以施行。通判职责之二便是监督知州履职,并且可依其履职情况向上谏言。一般而言,知州府衙内除二位主事州官外,下设盘管、退关、兵马都监等属官具体分管民、刑、兵、户等事宜,此外下面还有为属官办事的吏员。吏员并非官,乃是招募的当地民众兼任。
安州因其紧要的地理位置,虽是一下州仍是设有通判一职,任倾此次便是赴安州通判一职。
安州地处梓州路,与西南夷蕃接壤。西南夷蕃下辖众多夷族部落,自太宗朝起呈书上表,归附大兴,虽名为安州监管,但其仍是夷族自治。而西南夷蕃再往西南而去,便是大理国境。因此,安州算得上是大兴的边塞重城。
差遣文书下来之后,任佩便领着阿菁阿芜替任倾收拾行装。至于随行之人,阿菁阿芜乃是贴身女婢,自是要带着一同前往的。任槐恐任倾途中不顺,又着官家全叔挑了两个得力的护卫樊振、邓直,此二人皆是任槐外任时收留的孤儿,年约二十余岁,瞧着便是孔武有力之人。只是品性不大相同,樊振沉稳,邓直爽朗。除此之外随行的便是任倾时常带着出门的阿菁兄长得禄了。得福毕竟年小,此番路途遥远难免颠簸便被留在京中。
行装、人马皆有阿姊和祖父操持,任倾便偷闲整理要带的书籍。四书五经、大家名作是必带的,虽已不用再科考,可圣人有云“温故而知新”。任倾又翻开一摞置于书架上的策论,这是去岁殿试之前孟令赠予的历年考卷。
元宵节后不多久,孟令便上书陈情,去了京郊辖县为靖王结庐服丧。那时任倾方才知晓,其实早在靖王下葬之时,孟令便有意在墓旁守丧。官家思虑当时天寒地冻未允。元宵过后,孟令再次上书,太后言“孝心可嘉,不忍夺其情”,准了孟令离京。
自此,已数月不曾得见。任倾感其至孝,曾命仆从送信前去问候,孟令回信亦不过寥寥数语。大致是服丧期短,心须愈诚,方才不负靖王养育教导之恩。此外便是多谢任倾挂心了。
此番赴任蜀地,一任便是三年,不得当面辞别,任倾依旧写了封书信,着人给孟令送了去。
临走前几日,方译设宴为任倾饯别。自那日茶馆叙话后,二人虽冰释前嫌,但因世事繁忙也一直未得相聚。
此次许是怕二人独处难堪,方译便把去岁的同科一齐邀了来,除却姚召临,另还有六七人。饯别宴席,一旦有了酒水助兴,气氛便也不至于冷场了。此次,任倾乃是被践行的对象,众人皆举杯相祝,自是不好回绝,只得一一饮下。
回到房中的任倾身乏腿软一头载到了阿菁的怀里。
阿菁无奈替替其顺了顺微微散乱的青丝,对着端着醒酒汤进门的阿芜轻声道道“饮了这许多,幸得还算撑得住,到了房中方才松了神思。这不,睡过去了。”
又过得两日,便是启程之日。任倾此次赴任走的是翁二入蜀时的路,乘车马先行至江陵府,再坐船而上入蜀。途中路过襄州,正好可探望任启明夫妇。
“给你备上的东西,具已经交给阿菁等收拾妥当了。余下那两口箱子里,是我与祖父捎给阿爹阿娘,你到了襄州别忘了。”城外长亭里,任佩对着任倾细细叮嘱。
今日不逢旬休,官家着司天监社坛祈雨,祖父任槐亦随御驾而去了。任佑也如常进学,今日只任佩送任倾出城。
任倾见着阿姊红红的眼眶,不免也是横生离愁别绪,却仍笑着道“劳阿姊累心,我都记下了。此回虽是头回离家,但却是我踏入仕途的第一步。从此之后,行走于广阔天地之间,阿姊当为我感到高兴才是。”
任佩闻言,举娟拭泪点了头。催促任倾早些动身,以免误了时辰。
与任佩分别后,行了约十里,便有人驱马直奔任家车马而来。
“任三郎君,还请暂缓前行,小的奉主人之命,有一礼赠予郎君。”开口说话的人瞧着三十有余的年纪,说话间便将一锦盒递至任倾跟前。
此人瞧着眼生,不知受何人所派?在京结交之人皆已饯别过了,便连孟令的回信也在前几日收到了。任倾疑惑开口:“无功不敢受禄,不知你家主人是哪家贵人?”
“我家主人是徐国公府夫人,夫人有言,与郎君一见如故,此回郎君外放偏远之地,仅以此物赠予郎君,盼郎君在任地平安和顺。”
徐国公夫人?任倾回想片刻,方才想起去岁七夕宴上出言声援的那位盛装丽人。不过一面之缘,何以会突然对自己赠礼?
任倾便要出言拒绝,那人瞧着她面上神色,将锦盒往任倾手上一送,旋即调转马头直奔回城了。送礼之人走了,赶路的任家众人也不能折返追回。
打开锦盒一瞧,锦缎之上覆着两小只青瓷瓶。
阿芜凑过来一瞧,嗤笑出声。“郎君,不想国公夫人竟然与孟家郎君想到一处去了,都是以“清凉膏”赠郎君。诶,看来蜀地湿热多蚊虫是众人皆知了。”
离京后任家众人,白日行路、夜宿驿馆,大半个月后的傍晚时分方才进了襄州城。
通判与知州并不在一处办公,任启明夫妇住在襄州城西的通判公衙后院。翁氏持家有道,任倾进了房门一看周遭用具装饰便知阿爹阿娘在此甚是自得。
母女二人至今分别已一年有余,翁氏自是心中挂念孩儿得紧,遣退了众仆拉着任倾是左看右看、嘘寒问暖,任倾乖顺一一作答。
任启明瞧着越发像个俊朗郎君的次女,惆怅之余亦有几分自得。又问任倾、家中老父及任佩姐弟二人如何,任倾将祖父与五弟之事如实相告,只是对于任佩有些欲言又止。
翁氏见此,不由担忧猜测,是否任佩仍是一心向道,若是如此可如何是好。说着,便要抹泪。
离京之后,任倾便在犹豫是否将任佩之事如实告之父母,此时见翁氏忧心落泪,父亲满脸忧色,终是下定决心如实将任佩之事道了来。
自父母离京当日任佩便入了五岳观说起,任倾事无巨细,一一道出。
砰朗一声,任启明将茶盏摔碎在地。
自己与阿姊做了如此多妄为之事,任倾实在心虚,但见父亲愠怒至此,不由便想屈膝认错。
“莫家这厮,只当我不在了?竟敢如此欺辱阿佩,实是欺人太甚。当初与他家和离,方知阿佩嫁他家四年,府中用度短缺竟皆是从阿佩的嫁妆中所出。当时为全两家颜面,并未追究,如此看来还是对其仁慈太过。”任启明怒道。
任倾闻言不由又站直了腿,不想莫家竟如此厚颜无耻,又暗恨自己当时应该多抽莫维两巴掌,全然忘了自己与任佩被人踹倒在地的狼狈模样。
任启明又说,要写信递往莫家,让其归还任佩嫁妆。翁氏连忙劝阻,只说这事若闹大了,对任佩的名声有害无益。任启明方才回过神来,审问任倾为何欺上瞒下帮助任佩修道。
任倾只得将任佩为其求药之事如实告知,翁氏闻言当即泪眼汪汪又是心疼又是气恼,训斥任倾擅作主张,无端受了这些苦。任启明也是怒斥她不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是为不孝。
跪在地上的任倾只得低头认错,但是却也如实告知父母,任佩修道之余,孝敬祖父、关照自己与幼弟、府中诸事料理得也很是妥当。瞧着比初初归家之时,要畅达许多,私以为阿姊修道并未有何不妥。
翁氏闻言,横了她一眼。“若是修得清心寡欲,再不嫁人如何是好?”
任倾嬉笑道:“如此我与阿姊便可一直守在爹娘跟前尽孝了。再说,承嗣自有阿佑在并无大碍的。阿娘手有家财万千,应是不缺我与阿姊的饭食才是。”
翁氏到底被她的言语气笑了,只拿眼瞪她。任倾也不敢玩笑太过,连忙正色表示若真有中意之人再结良缘自是极好,只是到底还需任佩点头才是。
见任启明又要开口训斥,任倾忙转了话头。“爹、娘可知徐国公府夫人魏氏?说来也是奇怪,我与其只在去岁七夕宴上见过一面,此次离京之时竟得她以礼相赠。”
翁氏闻言摆了摆头,任启明面有异色。
任倾接着又道,曾听阿姊提起,其嫁入国公府前曾嫁过人,是在太原府守寡时得了徐国公的青睐方才被迎进了府。
翁氏闻言一笑,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任启明。
任倾乘机起身,揉了揉麻木的膝盖,在父母面上逡巡片刻,方才出言道:“阿娘,这位夫人是你和阿爹的旧识?”
翁氏正了正神色。“是你阿爹的旧识,便是你祖父的旧交魏相之女。”
先帝时的魏相,便是任槐此前提到的已故知交魏裕。魏裕有一子一女,长子魏蕴知、次女魏蕴思。早年魏蕴知成亲之后,随父入京考科举。因父辈相交的缘故,结识了魏家兄妹。任启明与魏蕴知引为知交,魏蕴知博闻强识得拜任槐为师。而后魏蕴知与任启明同科及第,初时在西京为官,后被差遣去了琼州,却不想在渡海之时溺亡,尸骨无存。
魏蕴思仰慕任启明的才华,心生爱意,但任启明已有妻室,且情甚笃对其无意。任启明及第后外放荆南,魏蕴思之后亦被父亲魏裕嫁去了太原府。几年后,任槐与魏裕相继被罢相远谪,此后魏裕不久在任上逝世,两家便断了联系。直至任槐重回京城,魏蕴思以徐国公的名义给任槐送礼问候,任家方才得知魏蕴思的遭遇。
却不想祖父故交之女魏蕴思竟做了国公府的续弦夫人,且其年少时竟思慕父亲,任倾见母亲面上神情有些凄婉之色,却非是怄气。“那此次夫人赠我礼物,我收下并无不妥?”
任启明神色莫名,与翁氏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无甚大碍,便将东西收好罢,别辜负了世交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