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林清萸起身抬头时,见则俜已穿好贴身小衣,望着架上的衣出神。
身上已无半分濡湿,经过一夜的温暖,周身如被悬在炭盆上的衣衫般燥热而干爽,这种温度随着身体盈满脸颊,赤红一片。
林清萸的声音已幽幽地响起:“你醒了?大人可还记得发生过什么?”她心底生出盎然的快意,这是对那个冷心冷情之人报复的开端。
她从今往后,不能再顾着自己的心意而活,却想在这短暂的时间放肆一回。
面对则俜脸上的懊恼与无言,她覆身紧紧地环抱住他的后背,轻吐温热:“事已至此,大人又何须逃避呢?”
则俜的身体在被她触碰到那一刻变得僵硬无比,浑身的肌肉骤然拧作一团,他带着困惑和淡抹的悲意问道:“为何。”
她的声音轻快:“遵从本心而已,大人昨夜也并没有拒绝清萸不是么?”她微垂着眼眸,瞳仁的光亮慢慢变得黯然,如褪去外壳的珍珠,语气也沉重起来:“那般克制,循规蹈矩的生活,清萸早就受够了。”
则俜默默翻身跃下,将手僵硬地搭在衣架上,声音沉哑:“若是此事被发现,你我…该如何自处?”
“湖面已经结冻了,大人怕是回不去了。”她双眼渴望般看着他的身影,这些日子的苦闷与孤寂,只有与他一起时才得以消解。
后宫中人人都无情,她好不容易发现了一份真心实意的情感,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放手了,哪怕,是仅仅只有几月短暂的光阴。
她诚恳道:“大人,留下来吧,这浮华州还有几间屋子可以居住。”
“荒谬!”则俜隐忍着怒意呵了一声,他紧闭着眼眸愤而甩手,抓起架上衣物便朝外出去。
她见状,也起身穿好衣饰跟了出去。
外面风雪已停,则俜走的很快,一溜地就隐在了白雪之间,她慌忙地朝水岸边走去,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看到那白茫茫下孤桀的黑色身影。
湖面真的已经结冰,如同一面镜子,照出则俜几乎崩溃的表情上。
他无法相信,自己竟对林清萸做出那种不齿之事,复杂的情绪在他心底翻涌着,终是一声鹤唳般的抽剑声,他毫不犹豫地将利剑送往自己胸膛。
就在此刻,林清萸死死地抓住了剑刃,剑头嵌入他胸口皮肉不足半寸。异样的触感随着剑刃传到手掌,他错愕地抬头,只见林清萸仍紧紧抓着那把染血的剑,声音颤抖:“大人昨晚只是与我相互取暖,并未做出任何出格之举…”
则俜怔然,忙丢了剑,拿出帕子包在林清萸的手掌,语气低沉:“可男女肌肤之亲,已经十分越矩。”
“那大人守着自己的规矩,可又得到过什么?皇上不是照样要取你的血肉供奉?”她声音泠然,抓紧了那只帕子:“如今皇上总不能砸冰前来,开春之前,这浮华州都还算安全,大人也不妨体验下这里的生活?”
“这样不合礼数!”则俜的声音决绝果断。
“可大人总不能划着冰回宣明城吧?”她浅浅笑着,“清萸和大人已那般亲近了,还有什么更不合礼数的呢?”
则俜背过身,脸颊已经红如柿子。
她望着打成结的手掌,用拇指摩挲了下被寒风刺痛的指节,道:“既来之,则安之。大人早些回屋上药吧,伤口虽浅,但若是不清理也会加重的。”她上前几步,声音泠然:“西侧的屋子尚无人居住,我会让沫儿打理出来,到时候大人可以在那里暂住。”
则俜没有回话,只像是妥协般点了点头。
她微微一笑,转身望向白霜笼罩的天空,极目远眺。
早已尘封的心,此刻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彻底苏醒。
沫儿早上去收拾屋子时,她脸上的震惊与恐惧是无法形容的,床榻上男子的玉佩与林清萸的香囊同在一处,如交颈相缠,分外亲昵,暧昧。
林清萸推开门,径直朝床边的柜子走去,拿出了一盒用来治刀剑砍伤的药,仔仔细细地给自己抹着。
“姐姐,你和则俜侍卫他、他……”沫儿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她努力平复着心情,转眸看向林清萸受伤的手掌,“姐姐怎么受伤了!”
她并未回答,只是静静地上好了药,接着把药盒递给沫儿:“待会你去西侧的屋子打扫一下,把这药也交给则俜。”
沫儿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她颤颤地问:“则俜侍卫没有回去?”
她说的淡然而随意:“湖面已经结冻,则俜只能等开春的时候再走了。”
“可是这不合礼数,浮华州并无外男,若是让则俜侍卫住下来,消息传扬出去…”
“是不合礼数,可就算循规蹈矩不照样是死路一条!”她蹙眉看着沫儿,语气肃然:“你可知皇上要我回宫是何目的?是为了用我的血肉来治慕娉婷!只因我的生辰八字合了临仙殿所言!他怕世人非议不敢贸然取血,所以才用这法子诓骗于我。”
沫儿丧气道:“怎会如此……”
“若换作之前,我也是万万不会信的,只是皇上实在凉薄,他连自己的贴身侍卫都已下手取血,若不是如今天气严寒湖面结冻,只怕他要立时带我回宫做药引子!”她的声音再没有丝毫温度,只剩如冰雪般刺骨的严寒与冰冻。
沫儿想也不想,坚定道:“那姐姐想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她欣慰般地点了点头,叹息道:“在开春之前,我们必须要有所绸缪了,如若不然,回宫后我们就是毡板上的肉,只能任人宰割。”
“那则俜侍卫怎么办?我们…要与他合作么?”
她的手指抚过绵软厚实的雪白窗纸,淡淡微笑如风中轻扬的雪花,道:“忠臣,难反。随他去吧,等他真正看清皇上的那一刻,或许才会清醒过来。”
为着避嫌,她让沫儿嘱咐顺显和德季搬到了东头桃林的小院里,三餐是沫儿做好了叫则俜同两人一起用了。
饭桌之上,除了进饭的声音,再听不到别的,而则俜也总是精神颓靡的样子,用得慢,也极少。
晚膳过后,则俜与两人还都是沉默不言。
林清萸看在眼里,也生出了后悔之意。
实不干则俜的事,她又怎么非要拉着人下水?莫不是自己的私心太重,明明两人只是“好友”关系,却偏偏要闹的这般尴尬的境地。
如此想着,林清萸翻来覆去彻底睡不着了。她猛地起身,看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将手抓住墙上,哀愁地叹气。
她翻开被子,点了油灯坐在凳上,翻出底下放着的那堆药草,一股脑地都倾倒在了桌上,仔细翻越起药书来。
她记得,有一种蜘蛛的毒与毒草搭配,可以使人短暂的容光焕发,而内里却被腐蚀不堪,若非擅毒的行家细查细验,也难以知晓体内中毒的痕迹。
而这种毒,平日蛰伏在体内,却还会令人肌肤好颜色,日盛一日地红润光泽,但积累到一定时间就会由内到外全数崩坏,死的极其难看。
而毒发之前,其体内的血液、五脏都会是完好无损的迹象,甚至是生机勃勃。
那种特定的毒蜘蛛,她也在浮华州找到了。
当时她照常去浮华州捡柴,发现树丛下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毒虫,什么蝎子、蜈蚣、青蛇都缠绕在一起,它们互相缠斗吞食,各有输赢,而其中一只色彩斑斓的蜘蛛最为凶悍灵巧,一连吞食了多种毒虫。
她曾听说,毒虫之间互相吞食,是以毒补毒,练就毒蛊的。而这只毒蜘蛛,正是毒性最强最烈的“王”,她也正巧知道如何捕这种毒虫,直接捕了,隔半月就去捉些虫喂给这只蜘蛛。
如今打开锦盒,里头这蜘蛛是越发滚圆了,硕大鲜艳的虫腹旁就是虫子的尸骸。
取蜘蛛之毒,并不能像取蛇毒那般激烈,蜘蛛体型太小,毒液不足以聚滴,只能用媒介来取毒,再把中毒的媒介与毒草一同碾碎方能使用。
开盖的瞬间,那蜘蛛还未反应过来,直到林清萸将一只虫子丢进去,它才猛地扑上虫身,注射毒液,贪婪地吞食起来。
等它吸食后,林清萸便将那只黢黑的虫骸拨了出来,碾碎后加了许多毒草,最后将粉末收了起来。
虽这样的事是她第一次做,但也有了得心应手的样子,她小心收放着药粉,顿时觉得心安不少。
若不是被逼到极处,她也是不愿将这毒用在谁的身上,可是慕娉婷实在欺人太甚。既想要取她的血肉,那她也只好用这毒回敬。
原本,她学医识药只是为了自保和救人。如今,却开始钻研这些害人的药理,钻研如何谋害他人,以毒害人。
在深宫之中,用毒用药都是自己决定的,可那些人偏偏都要选害人的毒,没人选医人的药。
她们人人都以为自己有药可以治病,可她们每个人都身患绝症无法自医。
这真是莫大的讽刺。
夜如诡鸩的剧毒,将人的魂魄拉入梦境中浸泡洗涤,最后再投回肉身。世人一切都没有经历过般,再次睁开双眼迎接清晨的阳光。
林清萸起身拿起那只红石榴石手链来,那是当年太后赐她的东西那石榴石颗颗分明,鲜红如火,每一颗都被打磨得精致且华美,细腻简约,因心爱戴着,连衔接的金链处都有些手抚过的光滑。
石榴石养血护肤,她便一直戴在身上,如今她这素衣素面,也唯有这物鲜艳明媚了。
看着这手链,她不知怎的又想起玄寅曾送她的那只芙蓉玉镯。
那只镯子,随着她将水芙蓉钗投入芙蕖池后,被她丢在了前往浮华州的路上。
她的神色哀婉如倒垂杨柳,切切道:“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这首《氓》原是我记背的最熟的,如今时过境迁却再想起………”
沫儿正盛了梳洗的水进来,看到林清萸正触景生情,上前安慰道:“姐姐,过去的事都已经发生了,我们今后要向前看才是。”
林清萸愤而冷笑:“我不过是为自己不值罢了,从前那般信任的人,果然就亲手把我推向深渊,我怎能不记怀?”
沫儿道:“后宫人心险恶,瑾妃到底不是和姐姐从小的情谊,自会有所距离,但若是后宫人都这样把握着分寸,把握着距离,自永远不会得到真心,也不会得到永远的盟友。”
林清萸淡然道:“这后宫向来只有利益二字分外重要。你看那日玉常在为了送个香囊,竟冒着风雪来找我…那般真心真情谁看了不会怜惜心动?可偏偏这样的真心,怕也都是为了利益而做的。”
沫儿摇摇头道:“我倒觉得,玉常在未必是为了利益才找姐姐,毕竟当日得宠的还有常嫔和瑾妃,她怎么偏偏要找姐姐呢?”
“是否真心我却不想再分辨了。”她叹了口气,望着手中那鲜艳的石榴石手链,道:“此番回宫,必得先找好盟友才是。”
“是了,孤军奋战,在后宫这个战场实在是不划算。”沫儿顿了顿,疑惑道:“可是姐姐想要去找谁合作?兰妃、瑾妃和常嫔如今都是一起的,再除了敏妃就是一些位份很低的常在答应之类,芙答应与姐姐已结仇,玉常在也怕已有盟友。”
她握了握手掌,轻笑道:“这后宫之中,只有地位和权利才是一切,宠爱不过是一时的,只有真正的权利才永远不会被撼动。”她眼神熠熠亮起,说的泰然:“皇后娘娘向来希望百花齐放,而不是一枝独秀,若是后宫,先向皇后娘娘投诚就不会有错。”
“可姐姐怎么保证皇后娘娘没有和瑾妃她们交好呢?万一……”沫儿止了声音,小声道:“不如还是找新人试试?”
她立刻拒绝道:“新人根基不稳,若要结盟还需我费时间去帮衬她们,现今,只有向皇后投诚这一条出路了。”
“可皇后娘娘会帮咱们对付瑾妃她们么?”
“当然,因为她是皇后,也因为她是皇上的嫡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