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渊脚步生风走出门,后知后觉地想,
答应了,真的答应她了……
他突然停住脚,手抓着城楼一侧的栏杆,发觉自己的身体竟然在抖,
心头那股子难受达到顶点,甚至不知道刚才一席话到底是他想开了还是根本就是在置气,
却已经没工夫想明白,在这时候,变故陡生。
下方一片喧哗,穆渊站在城楼往下望,见一个男人骑在马上,手上拿着长枪,
他看清头盔下的脸,是雷振。
雷子安被挑了手脚筋,过后没几日便死了,雷振作为雷家二子,父亲死了,大哥死了,很快要被满门抄斩,他堪堪捡回来一条命,却也不屑苟活,
雷家二少悲愤填膺,或者说求死心切,悲痛到丧失理智,带着稀稀拉拉的一行人马,在城楼下喊话,要与穆渊决一死战,
穆渊也不回避,当下应了他的战书。
雷家惨剧虽不是他一手酿成,却也并非全无责任,他倒也能理解雷振此刻的悲痛欲绝,不讲道理地迁怒于他,
二人骑在战马上,相对而立,一个面不改色,一个眼中满是恨意,
于穆渊而言,他并不想手刃此人,出手留有余力,
只要雷振不死,带着雷家其余人马隐居某地,日后兴许得以重整旗鼓,复兴雷氏,
可惜雷二少血气方刚,不懂得忍辱负重的道理,此刻只想与他争个你死我活。
缠斗几番,穆渊攥紧手中长枪,恨铁不成钢地刺穿对方肩膀,见雷振猛地喷出一口浊血,
男人形容狼狈,抬手抹去嘴角血迹,冷笑一声,抬眸看着前人,
“王爷戎马倥偬,杀虐无数,可曾体会过什么叫做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他一双怒目死盯着穆渊,眼底尽是歹毒的恶意,语气讥讽,诅咒一般道:
“祝王爷孤活一世,身边再无可信之人。”
这一句,实在戳在了他的心口。
穆渊眉心一蹙,眼中已然有了杀意。
.
赵未然收拾好走出门,隐约听见有兵戎相接的声音,她好奇探看,才见城楼下两人在打架,
一个是穆渊,一个是之前绑架她的男人。
她心觉此人当不是穆渊的对手,又见后者状态飘忽,仿似有些心不在焉。
本来是两人一对一的比试,公平公正,不想躲在暗处的雷家小卒拉开箭弓,冷不防对着穆渊射了一箭,
穆渊遭人暗算,因此落了下风,雷振的长枪随即朝他胸口逼来,
纵使尖刀逼上心口,他也依旧面色不改,
看这利刃的方向与力道,伤不了他几毫皮肉,痛一痛罢了。
正当他准备迎上这痛感,却见一支利箭飞旋着从他耳侧掠过,带着仿若刻入他骨血的熟悉感,朝前飞去。
箭羽带风,从雷振右眼射入,从后脑穿出,
箭力凶悍,男人来不及呜嚎一声,当即毙命。
猩红的血沫溅在穆渊分明的眉眼,他猛然一怔,惊的不是雷振此刻惨烈的死状,而是这熟悉的感觉,
与十年前如出一辙。
仿若一股电流钻入后脊,刺得他全身一个激灵,酥麻的感觉瞬间没过头顶。
穆渊惊惧地回过头,遥遥看着那站在城楼上,拉开箭弓的身影,仿佛能隔着这遥远的距离,看见她眼中的坚毅,
周遭一切仿佛瞬间化作一片虚无,唯有那道身影,在这晦暗的人世间,出尘绝世般的夺目,
真相绚丽而残忍,将过往悉数倾覆,
好似有血淋淋的刀剜进他心口,连血带骨地抽连而出,
一瞬间不可置信,又仿如大梦初醒……
见雷振已死,安然无恙的穆渊转过头看着自己,赵未然瞬间卸去力气,
心说这精湛的箭术果然是刻在女主DNA里的技能!
她方才一时心急,取过挂在城墙上的弓箭,便朝城下的雷振射了出去,因着这突然的一使力,喉头一甜,禁不住咳嗽了下,手腕也因此控制不住地肌肉颤抖,
所幸还能忍住,赵未然也不逗留,扔下手上弓箭,扭头朝楼下走去。
半路却被穆渊截了个胡。
心说自己刚才救他是本着人道精神,穆渊答应了让她走,说话不算话就不仁道了。
穆渊这会儿脸上身上血还未擦,这么立在她跟前,看着着实有些可怖,
“王爷……怎么了么?”
赵未然疑惑地问,见他脸上表情诡异,突然朝自己大迈一步,又害怕什么似的猛地顿住,
穆渊一时间有些惶恐,与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哑声问:
“你……现在就要走么?”
“对呀,”赵未然没在意对方眼中异样的神情,语调轻快,
“先前不是跟王爷说了嘛。”
话落却见他突然变得像是有些不知所措,看见他肩膀好似在抖,
看得赵未然十分纳闷,可惜还没看清,她便喉头一腥,猛地喷出来一口血雾,
她捂住嘴咳嗽几声,感到什么温热的东西在往下流,拿手一抹,垂眼就见手上沾着淌下来的鼻血,染在苍白的指节上分外鲜红,
而后便觉脚下一轻,耳畔喧嚣逐渐淡去,眼皮发沉,身体开始失重,
怎么在这时候……
她万分郁闷地想,无可挽留地往后跌去,就看着穆渊手忙脚乱地朝自己奔过来,脸上那慌张又怔恐的神情……
————
关键时刻掉链子,真是造孽!
赵未然百般无奈。
她觉得自己可能没死,意识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模糊,穆渊的脸频繁地在她眼前闪过,
有温热的触感从脸颊滑落,在她颈侧流连,这感觉断断续续的。
听见谁在问:
“……原来是你么?”
“你为什么不说呢?”
什么是我?
说什么?
觉得身体有些热,越来越热,恍惚中听见鼓点的声音……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昏倒了,当下正在做梦,不知道就这样过了多久。
睁开眼,发觉自己果然睡在榻上,只是身边多了个衣衫凌乱的穆渊,
怎么跟他睡在一张床上?!
不止如此,她的脑袋还端端地枕在他半敞的胸口,清晰地听着他“砰砰”的心跳,
赵未然简直要吓得吐血,心说她该不会睡着了作死地往他怀里钻?
以免被醒过来的穆渊打死,赵未然立刻从他身上弹开,她这一动,便惊醒了睡梦中的人。
穆渊密长的睫羽微动,他一睁眼,便眼睫不眨地紧盯着赵未然,跟她下一秒就要人间蒸发,羽化成仙了似的。
赵未然心头一咯噔,觉得他看着自己的眼神说不出的怪异,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分。
他那仿佛有穿透力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好一会儿,穆渊撑着缓缓坐起身,
默了一阵,压下心头晦暗的思绪,柔声道:
“你救了我的性命,你有什么想要的,可以与本王说。”
赵未然愣了一愣,心说原来王爷也有这样好说话的时候?
举手之劳,没想到穆渊还挺知恩图报!
穆渊这样说,她本来还挺欣喜,然而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眼神专注而认真,又教赵未然心头不安起来,
心说难道她是病入膏肓要死了,他这是要满足她最后的遗愿?
穆渊:“想要什么,你慢慢想。”
赵未然笑笑,“不用想了。”
她刚救过男主的命,是该趁热打铁,抓住这大好的机会。
赵未然于是道:“我想离开王府。”
“你想去哪儿?”穆渊笑着回应,“等伤好了,再带你去吧。”
“不是,我……”她下意识舔了舔唇,
“那什么……王爷,我们和离吧。”
终于,说出来了这句话!
穆渊脸上笑意沉落,久久地盯着他,半晌后,才想起轻飘飘地说了句,
“你再想想吧。”
眼看着他垂了眼,揽上外衣,也不给她个周旋的机会便起身走了,
赵未然眉一挑,刚心情大好了没几秒,又郁闷起来,
她说的太直接了,他会不会觉得很没面子?
可她刚救了他的命诶,他应该不会这样小气吧?
没有下文,这个愿望就这样无疾而终,
过了几日,他好似忘了这个许诺,赵未然始终不得再说出口的机会,待伤养好,便被穆渊安置上马车打道回府。
那就半路上溜吧!她心下琢磨。
一行人马踏上颍城外的一条山林小道,却不想光天化日,竟在这偏僻的山道上遭了山匪!
这一帮匪徒想必不知道穆渊的身份,还以为遇上外出游玩的有钱人家,四面八方地从树丛中冒出来,将他们团团围住,企图大捞一笔,劫财劫色,
匪首穿着兽皮做的短袖外衫,气势凌人,一声令下,周围匪徒便恶狼似的围扑上来,
赵未然长这么大从没遇到过这样的阵仗,倒也慌而不乱,拿根棍子就加入了这场恶战,
这群山匪虽够野够狠,刀枪棍棒下难免有人负伤,到底还是王爷府这帮训练有素的侍卫占了优势,
赵未然一颗悬着的心也安放下来,这会儿没了性命之虞,脑中便有了别的想法——
只觉这一路虽然坎坷危险,却也是个趁乱逃跑的时机!
眼见匪徒与他们的人打得不可开交,赵未然拽住小媛就往反方向跑,
她脚步不停,带着决绝的去意,眼看就要跑出去树林,突然听人喊了声——
“王爷中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