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皇帝旨意,初一进宫朝贺过之后水澵便让府中闭门谢客,在家沐浴修整一日后,初三便带着皇帝给太上皇的供奉之物去了皇觉寺。
水澵对皇觉寺是十分熟悉的。盖因二十几年前太上皇出家后放言不许皇太后、皇帝、皇后探视,皇帝为表孝心只好遣了自己的儿子代替前往进孝。水澵兄弟九个,每一个都往皇觉寺来过。只是太上皇出家后性情不比当年温和,常常是孙子们在门前等上几个时辰也见不到一面,这些皇子完不成任务回宫还要被皇上训斥,渐渐的就没人愿意来了,就只有水澵,不管太上皇晾他多久都在外面等着,一直等到太上皇见他为止,天长日久的竟让太上皇待他与别的皇子不同了。从那时起,替皇帝探望太上皇的任务就全部交由了水澵,他在京中无事时几乎每个月都要在皇觉寺待上几天。
寒风呼啸,水澵也没有骑马,而是坐着马车直达山下。
“嗯?”下了马车水澵便发现了不同,“那边的围墙什么时候建起来的?”
小盛子跟常日跟在水澵身边,自然也不知道这些事情,倒是府中的马夫知道。
“回王爷,那是灵虚观新修的围墙。”
“你倒是清楚……”水澵笑了笑。
“王爷事忙不在京中,不知道也是有的。小人也是年前陪王妃来时才知道的。”
“哦?王妃去过?”
“灵虚观是京中有名灵验的坤道观,京中贵人多爱去的,王妃也是听闻灵验才去替王爷求平安符了,这不王爷就平平安安的回来了,想来是灵验的。”
“倒是嘴甜。”水澵拢了拢身上的斗篷,让人给了马夫赏钱,然后抬步往山上走去。
水澵知道皇祖父对于供奉的东西从来都不在意,便让人直接将东西给了方丈,让他找地方存放,自己则来到太上皇的禅房前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孙儿给祖父请安,祝祖父新年安康,平安顺遂。”
“进来吧。”房门应声而开,一个小和尚双手合十将水澵迎进去,然后退出门外将房门关好。
“净行这些虚礼。”太上皇不待见儿子,对这个孙子还是十分和蔼的。
“父皇让我替他多磕几个头,不敢不从。”水澵笑着进了屋。
“你倒是听话。”
水澵走到禅房正中的佛龛前,拿起三柱香点燃插在香炉中,然后对着佛龛前的牌位磕了三个头。太上皇就坐在炕上一言不发的看着,待他磕完了头颇为感慨的说道:“行了,过来吧,难为你总是记着。”
“孝德仁皇后也是孙儿的祖母,孙儿自然记得。”
“她若是知道自己有你这么个孝顺的孙儿,应当也是高兴的。”太上皇盯着牌位看了半晌,似乎陷入了往日的回忆中。
水澵不忍太上皇伤心,便说道:“上次走的匆忙,棋局还未分胜负呢,祖父可留着了?”
“留着呢,来,咱们今日一决胜负。”
“分不出来呢?”
“分不出来你就多留几天!好像我这里总少了你吃喝一样。”
“还是祖父最知道我的心思,我正想赖在这里多住几天呢。”
“住个两三天便罢了,还早日回府中陪着王妃的好。”
“孙儿来时都已经跟她说好了……”
“你啊……”太上皇无奈的摇摇头。“你父皇只看她性子沉稳、办事妥帖便给你指了婚,却不曾想过你们都是一样的闷葫芦,只是她虽然不讨你喜欢,却是个合格的王妃。”
“孙儿知道,所以孙儿对她也十分敬重,该给她的体面从来不曾少过,王府一应事物也都交由她处置,可人心不是物件……孙儿……孙儿没有办法……”
“唉……都说无情最是帝王家,可咱水家偏偏出情种,你未来也不知要应到谁身上去。我真希望你一辈子不要明白什么是爱,就这么跟王妃相敬如宾的过下去。”
“父皇也是吗?”水澵疑问道:“我只觉得父皇并未偏爱任何人。”
“你以为你如今跟我对坐而弈仅仅是因为你坚持了下来?”
“还请祖父解疑。”
“你确实比你的兄弟们更为坚韧诚恳,可那不足以成为我见你的理由。我抛下江山社稷,将所有的重担交给了你父皇,对此一直有一丝愧疚。你父皇心知肚明,便以此为交换。”
“怎么可能?”
“为何不可能呢?身为帝王,应利用一切可利用的人、事、物,他懂得这些,便是个合格的帝王。”
“不,我是说……怎可能为了我……”
“不是为了你,是为了你母妃。”
“什么?”
“水家出情种,你父皇又怎能例外呢。只是你父皇要考虑的比我多,我可以任性的追封婉儿为后,他却要顾忌着前朝后宫,你母妃至死也只是贵妃,无法成为他的妻子。”
“父皇待母妃确实很好……”
“何止是好,他不是还替你母妃找了你这个贴心的儿子吗?有皇帝的偏爱,有儿子,有位份,可在表面上又掩盖的很好,让人挑不出一点儿错来,这才是真正的放在心上了。”
“可孙儿到底不是母妃亲生的……”
“不是亲生的又怎样,你挚诚孝顺的心意难道你父皇看不出来?”
“可孙儿从来没想过因为这个而博得父皇的半分优待啊。”
“正是因为你没想过这份情谊才是真的,若你一开始就想以你母妃为跳板,你如今也早被打发出去就番了。”
“那您见孙儿又是为何呢?”
“无他,抬高你的身份而已。”太上皇抬眼看了看不知所措的水澵,“行了,有些事情你现在想来也无益,该你知道的时候你都会知道的。来,下棋。”
有些事情不是说不想就不想的,太上皇的话来回在水澵脑子里出现,让他无法集中精力对弈。
“你这孩子,到底还是年轻,平日里看起来沉稳,遇见大事也静不下心来。罢了,今日是无法好好下棋了,后院儿的梅花开了,你去赏赏花散散心吧。”
新年的第一场雪,正好躲过了初一来敬香的香客,初二晚间才飘飘洒洒的落了下来,一晚上的时间白雪覆盖了黄土,正是最好看的时候。灵虚观今年无法移栽植被,现在满眼都是白茫茫一片,十分单调。代玉在观里待的无聊,听人说山上皇觉寺的有个梅园,此时梅花开的正好,便生了要去看梅花的心思。
“姑娘,你一个坤道,去寺庙,这合适吗?”代玉才把这想法提出来,便收到了反对。
“我又不穿道袍去,他们也不知道我是这里的呀。皇觉寺又不是不能进女客。”
这大半年时间,三个丫鬟逐渐发现自家小姐好像真的不是正儿八经来出家的,代玉这大半年做了许多事情,唯独没做的就是好好清修。
见拗不过主子,紫鹃只好把箱底里的厚棉衣服找出来让代玉穿上。
“你们不去吗?”代玉穿好衣服,只有雪雁跟在后头,其他二人倒是围在炉子边又坐下了。
“怪冷的去做什么?雪雁年前就念叨着要玩雪呢,就让她跟着姑娘去吧,我们就不去了。”
“那好吧,你们把红苕烤上,等我回来吃。”代玉说着踩着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拢好大红羽纱面白狐皮里的鹤氅,戴好雪帽顶风去了山上。
初三是出嫁的女儿回娘家的日子,因此寺庙里本来就没有什么客人,更何况下了雪山路难行,整个皇觉寺除了代玉主仆似乎就没有别的香客了。
虽说是奔着梅园来的,代玉还是很大方的在前殿捐了香油钱,点了香敬了佛祖,毕竟她二师父是个和尚,对于佛家代玉还是心存敬意的。
“请问小师父,寺中可是有个梅园?”敬完香代玉问旁边的小和尚。
“是,寺中确有个梅园。”
“能否请小师父指路?”
小和尚领着代玉出了前殿往后面走,过了几道月洞门便是通往梅林的小道。
“前面便是梅园了,施主请自便。”小和尚说着行了个礼转身离开了。
“哇……这里梅花颜色好多啊,我还以为只有红色呢。雪雁你看,还有绿色的。”代玉快步走进梅园,在里面左转右转,不时跟雪雁讨论着。
“那是绿萼梅,花瓣是白色,只是花蕊呈绿色而已。”一个男人的声音忽然传来,吓了代玉一跳。
旋即一双黑色白底长靴从梅林中出来,那人穿着棕褐色的锦袍,与梅花枝干十分相似,在这梅林里确实不好察觉。
“不知有人在此,打搅了。”代玉福了福身子说道。
“梅园本就是开放给众人游览的,何来打扰一说。”
从代玉一进园子,水澵就察觉了。实在是代玉的鹤氅太过显眼,那鲜红的颜色比梅园里最红的梅花还要艳丽,带着活力的声音冲进水澵的耳畔,让他的心似乎随着每一个音节跳动着,他本不想现身,可这是他第四次见这个女孩了,水澵觉得他们是有缘分的。
代玉在水澵走到跟前后也认出是之前见过两面的人,心里的戒备感松懈了不少。
看着面前两颊被风吹红的玉一样的人,水澵背在身后的双手握紧了拳头。他在紧张,却不想被人发现他紧张。他想跟面前的女子说话,却又怕对方嫌他唐突。于是他竭力的控制着呼吸,尽量用他最常用的语气问道:“姑娘似乎对梅花不太了解……”而想替对方讲解的话语则被他吞了回去。
“是啊。”代玉大方承认道。
或许是因为梅园人少,代玉一时间竟然忽略了这个时代的女人是矜持的。她仿佛回到了现代,只是在旅游时见到了一个帅气的人,两个人一拍即合便可以一起游览景色而已。于是她十分主动的问道:“感觉你很了解这些梅花啊,能说一说吗?”
水澵先是一愣,随即笑了起来。他早知道这个女人是大胆的,敢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撞了他也不似旁人那般扭捏羞涩,如今直爽的请他讲解,坦荡到反而让他觉得自己是别有用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