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世界,除开土地就是粮食与饥饿。土地与粮食是母亲的天,解除饥饿是母亲的使命。种好粮食挣得粮食是母亲的责任。母亲要对一大家子的口食性命负责,能轻松吗?尽管徒无所用,也不得片刻停歇。无论什么时候,母亲都不能掉以轻心。母亲对土地与劳动的投入,达到忘我的境界。母亲在那片土地上不停歇地劳作,忘记了天光日月。
有次,祖母外出了,母亲干活回来吃午饭,发现小姑大姐二姐三个孩子都不吃饭,耷拉着脑袋,扑在桌子上,也没问个究竟,自个吃罢一口冷饭,又赶去地里了。傍晚母亲收工回来,几个孩子还是不吃饭,也不说话,耷拉着耳朵,一门心思伏在桌子上。睡午觉不可能睡半天,天都黑了,干吗还伏在桌上?母亲见状,不管不问,也不觉得奇怪,只顾埋头做好饭菜,轻微地问了声小姑:“幺姑,你们乍地不吃饭?”
小姑撑着眼皮说:“大嫂,我们头昏得很。”
母亲听罢,嗯了声,说:“那你们再躺一会!头不昏了起来吃。”
说着,母亲吃过饭,点亮灯,进房间纳鞋底去了。纳了两圈鞋底,母亲才想起孩子们从中午不吃饭到晚上也不吃饭,头还昏得很,耷拉着头扑在桌上,实有不妥,莫非生病了?这般想,母亲忙收好针线走出房门,刚好碰见祖母回来了。祖母走进屋子,发现几个孩子扑在桌子上,很奇怪。问母亲:“秋香,几个孩子乍的了,吃饭了没?”
母亲低声地答:“没吃,几个人耷拉着脑袋,伏在桌子上,不知咋的了?”
母亲见祖母回来,答过祖母问话,原回房间自各纳鞋底去,把针往那乌黑的头发上,一哧一哧地没停歇。暗黄的灯光下,母亲的脸依然年轻秀气,艰辛的劳动并没有磨损她姣好的姿容,与青春的光色。
祖母慌忙地进到堂屋,一摸几个孩子的头,天,烧得燃起来了。祖母惊慌地喊母亲:“秋香,几个孩子在发烧呢,赶紧送医院?”
母亲跑到堂屋,一摸孩子的头,真的在发烧!母亲立刻去找肖伯母来帮忙,把几个孩子用板车拉着送到医院去。
祖母拉着板车,母亲跟在后头推板车,祖母边走边骂:“余秋香,你个狠心肠的闷鼓佬,就闷成这样,孩子们生病了。叽都不叽一声,还纳鞋底,纳鞋底,你还是个人吗?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吗?狠心的婆娘!”
母亲听任祖母骂她,不申辩。默默地在后头推板车。
一到医院检查,原来孩子们得了急性脑膜炎。倘使去的再迟一刻,不成哑巴,也成傻瓜了。脑膜炎后遗症可是厉害。但母亲并不惊讶。第二天早晨起来,照常收拾好农具去地里干活,雷打天不动。孩子们怎样了,问一声,算了事。祖母对于这般闷鼓佬的母亲毫无办法。也不指望母亲照管孩子们。
母亲尽管从不多言,没时间照管孩子,但心底却明净宽厚。往后每次从地里回来,就去柴山挖些芦根回来,扔在堂屋中间,也不做声,意思是叫祖母熬成茶,给孩子们喝。那是乡里医治脑膜炎后遗症的土方子。祖母见了,就将芦根拿进厨房熬茶给孩子们喝。喝了一段时间,孩子们的脑膜炎就彻底好了,又活蹦乱跳起来,没一个有后遗症迹象。
时有农闲,母亲也会显示出温润的一面,待在家里替孩子们做好吃的。祖母最大的优点,做什么都大声大气,生怕人家不晓得。母亲最大的优点是做什么都低声低气,惟恐人家晓得。这两个性格完全相反的人,一段时间里,把那个家搞得是有声有色。
那时最时兴吃银粑子,与之对称的是糍粑。它们的样子与味道一样,只是银巴子比糍粑小很多,只有银分子那么大,由此叫银粑子。用高粱与糙米做成的,家里有木作的模具。将高粱与糙米用水泡好后,用磨子推成浆,然后把浆放进模具里,放在锅里蒸,蒸熟后,就成了银粑子。
小姑后来回忆时说:“我大嫂将银粑子蒸得满屋飘香,我们像过节似的狂欢。”
母亲忙得满脸生花。很少见地高呼孩子们的名字,声音听去无限快乐而年轻。只可惜银粑子实在太小,即使摆满一屋,都吃不好,也吃不饱。家里的孩子们吃一吃,玩一玩,望一望,可无论怎样的吃法,总是很快就吃完了,嘴巴上还留有余香,口水还掉得老长。
下雨了,母亲不好去田间干活,就在家做鞋,做银粑子吃。祖母的手脚笨,做的银粑子没母亲做的好看,吃起来也没母亲做的香。都不知怎地一样的材料,做出来的味道会那样的不同!
母亲还是做坛子菜的高手,母亲煮的玉米棒子又嫩又香最好吃。这么说吧,凡所经母亲手的,没有一样不好。朗豆筋子,熬麻糖,打豆腐,凡所好吃的,母亲没有一样不会做。在祖母手中成为猪食的西瓜皮,在母亲的手里,也成了一道上好的菜。由于家里人多,母亲常将各种盐菜做好,装在坛里存起来,等到来年没菜的时节,拿出来吃。
就拿西瓜皮来说,切了晒了放进坛里,来年拿出来,用青辣椒一炒,髂骨髂骨地一咬一响,清脆可口,流溢着果子清香,是很美好的享受。还有新鲜的茄子长满菜园,用篮子摘回来切成丝,用盐一霜,晒干了压在坛子里,冬天里用辣椒与香料一香,漂漂亮亮的,也是一碗好菜。
一大家子自从母亲嫁进门,在母亲勤劳智慧的操持下,过得是香甜饱满,再也没有挨过饿。而是充满了美食的饥渴与欲望,它们几乎一同到达孩子们的心上。
母亲的针线活第一流。祖母家的枕头与被子都是母亲的手工活。姐们穿的毛衣是母亲打的,大的改小,小的撤了重打。大姐穿的棉裤是母亲做的,一件花棉裤,穿了老大穿老二,穿了老二穿老三,这样传承下去,一穿好多年,总穿不乱。大姐背过的书包破了,打个补丁,洗了,就跟新的一样,二姐接着背。母亲打的补丁很艺术,针眼挺细,线头都没入布里,看不出来补过的痕迹。
小姑至今依旧记忆犹新,时常对我说:“你母亲那刻实在心灵手巧,你只不晓得你母亲给你父亲手工缝制的那件黑色呢子大衣,穿上就像许文强,可谓风度翩翩,潇洒之极,羡慕死众人啊。全村的妇人都来找你母亲学,只是她们都做出来,呵呵!”
是父亲生来气质好,唱戏的旦角,玉树临风的好郎儿,风姿仪表哪里是那些乡下种地男人所能比。当然穿啥都风度翩然,何况是呢子大衣。
母亲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白天出工,晚上纳鞋底,邦鞋串,一晚上做完一双鞋,才睡觉。下雨天,母亲也不休息,在家做银粑子,做衣服,拆旧衣服,以备天晴朗了被布阔子。千层底的鞋很难做,工序很精细。母亲做的鞋,可当商品买,样式非常好,紧口的,松口的,带盘的,没带盘的,各种样式的都有,穿在脚上,也特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