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肖并没有看过马灵提交给昌国卫的报告,也不清楚石浦卫所与海汉人之间的纠葛,但看钱天敦如此有恃无恐,他大致也能推测出这位马千户是站在哪边的。他原本也不太相信大明军方参与此事,但既然军方的负责人就在岛上,那倒是可以见一见探探虚实。
马灵原本在岛上也没什么事,之所以留在这边,一方面是海汉人不放心让他回到石浦港去,把他搁在眼皮子底下方面监视;另一方面也是给他找个剿匪的理由,以便能推脱上司的召唤,暂时不去昌国卫报到。所以他这几天除了在码头上看海汉船队进进出出,暂时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可做,接到消息很快就赶到了指挥部。
何肖是宁波知府身边的幕僚,自然知道马灵这号人物,但马灵与知府严国伟打交道的时候少,却不认得何肖,还是由林行居中替二人做了介绍。落座之后,钱天敦便让马灵将事情经过再对何肖说一次。
关于这套说辞,马灵这些天里早就已经反反复复地琢磨了一个通透,一些原本比较明显的漏洞,他也已经尽力想办法从言辞上去弥补。这时候说给何肖的内容,比起递交给昌国卫的公文又丰满了许多,就连钱天敦也不时点头,算是对马灵表现的赞许。
何肖听了马灵的描述之后,这才对整个事件有了一个相对更明确的认识。虽然他对于马灵的某些说辞也仍是半信半疑,但有几件事是可以确定无疑了。
第一是海沙帮的确已经玩完了,从目前了解到的信息来看,海汉人应该就是主谋,而三林帮和石浦卫所仅仅只是为海汉人打下手而已。
第二,海汉人收拾完海沙帮之后并没有离开浙江的意图,而是打算就此落脚了。
第三,这件事还没完,海汉人认为东海上还有海沙帮的同谋,不把这些同谋部解决,海汉人不打算停手。六横岛事件虽然已经起了很大的风波,但可能仅仅只是一场巨变的开头而已。
这种折腾对于地方官府来说绝对是不想看到的状况,东海一乱,宁波的海贸就会受到明显的影响。整个宁波府靠海吃饭的人口足足几十万,到时候官府可没什么办法能压制住大面积的民乱。
但要如何阻止海汉人继续行动,对何肖来说却是一个难题。原本他是打算利用官方身份来压一压海汉人,但见面之后他才发现海汉人对于大明官府其实并没有多少忌惮,而且一上来就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称自己只是协助大明军方剿匪。何肖要让海汉人停止行动,那就先得跟军方打交道,而这个所谓的主使者石浦千户马灵,分明又是一副对海汉人言听计从的模样,看样子完就是海汉人手中的一个傀儡,要他下令禁止海汉人在舟山群岛展开行动,效果无异于对牛弹琴。
何肖不清楚昌国卫以及更上面的浙江都司是如何看待六横岛的事情,所以也不敢随意对马灵的做法说三道四指手划脚。他沉吟一阵之后才开口问道:“剿匪这事,目前到底是由石浦所统筹,还是昌国卫指挥?”
关于责任问题,马灵也已经提前考虑过,闻言便应道:“此事暂由本官负责,但已上报昌国卫,想必卫指挥使严大人也已经向浙江都司那边通了消息。之后如何安排,应当还是要由浙江都司发号施令。何先生要是什么问题,可以与浙江都司联系。”
马灵欺的就是何肖的平民身份,无法直接向军方高层过问这些事情,宁波知府想要知道这事到底是军方中哪一级机构在负责,那也只有曲余同自己发公文去浙江都司问询。这一去一来,要问个结果起码得好几天了。等宁波府问清楚状况之后再派何肖来六横岛交涉,海汉人至少又拿下几个大岛了,这么东拖一下西拖一下,拖上一两个月,最终肯定能达成海汉人想要的结果。
以何肖的身份,就算明知马灵是在兜圈子,也没法向其发火。于是他只能再次将矛头转向钱天敦:“钱老板,协助官府剿匪固然是义举,但此地是宁波府所辖,贵方的行动应当遵从宁波府的命令。若是因为剿匪而搞乱了地方,那就有失贵方出兵的初衷了,钱老板以为如何?”
“搞乱地方的不会是我们,而是我们的对手。”钱天敦不急不慢地说道:“我们只会为宁波府带来数不清的财富和安有序的贸易环境,这点已经在两广和福建得到了很好的证明,如果何先生对此不了解,我们随时可以安排船送去南方感受一下。”
何肖在这个时候当然不可能还有闲心去南方考察,他所肩负的任务是设法弄清海汉人的意图并尽可能限制他们的行动,而不是被海汉人一直牵着鼻子走。钱天敦一直绕来绕去不肯正面对应,何肖没别的办法只能把话说得更加直白了:“钱老板,相信也知道在下是代表谁而来,对于们目前的做法,我家大人是不太喜欢的。宁波府不是广州,也不是漳州,这里有这里的规矩。如果们自恃武力强大就不尊重这里的规矩,那也会因此而得到教训!”
“教训?谁来?是家大人还是宁波驻军?”钱天敦毫不避讳地将话顶了回去,慢慢抬手竖起两个指头:“我们通常只跟两种人打交道,一种是合作伙伴,另一种是敌人。截止目前,所有曾经试图与我们敌对,给我们制造麻烦的对手统统都失败了,我们并不惧怕任何对手,如果不信邪,欢迎来试一试。”
何肖没想到这钱天敦居然态度如此强硬,语气如此猖狂,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反驳才好。他倒是很想说改日便兵发六横岛收了这逆贼,但看看对面的马灵一脸似笑非笑看好戏的神情,又只能把这话给咽了回去——军方搞不好已经跟海汉人同流合污了,要是先把狠话撩出去,到时候军方却不跟宁波府合作,这岂不是就成了天大的笑话。
钱天敦看何肖哑了火,这才和颜悦色地说道:“简单点,要钱的方式的简单点。家大人担心的,不就是以后到手的银子会少吗?我现在就给一个承诺,只要家大人肯跟我们合作,每年到手的银子非但不会少,而且还会有增加。要是想在仕途上更进一步,我们也会配合,帮家大人刷一点政绩,必要时还可以帮忙出钱打通关节。银子,我们有得是,就看家大人有没有本事来拿了。”
这简直就是明目张胆的行贿啊!何肖对于钱天敦的言论只能做出这样的评价了。以往三林帮虽然也会给曲余同送银子,但从来都不会公开说出来,更没有这种高高在上的态度。何肖很想骂一句有钱了不起啊,但海汉人好像还真是处处都高出大明一截,要钱有钱,要兵有兵,这样骂过去除了显得自己穷酸似乎也不会有别的效果。
“家大人要是对海汉的银子没兴趣,那也没关系,我想偌大的宁波府,总会有人感兴趣。谁跟我们合作,我们就扶谁上位。我们既然能在福建把许大人从把总送到一省总兵的位子上,当然也可以再在浙江扶持一位知府上来。十万两不够就二十万两,再不够就继续追加,直到把这个位子上的人变成我们的合作伙伴为止。只要能达成目的,这些银子就花得值。”钱天敦一脸嘲讽地看着何肖道:“就是不知道家大人到时候有没有这个底气跟我们对着干?”
何肖气归气,但也知道钱天敦所说的这些也并非都是虚言,传闻中海汉富可敌国,加上他们这种嚣张直白的行事风格,还能有什么干不出来的事?他的主人曲余同并非浙江本地人,如果海汉人真打算另行扶持本地官员,那曲余同作为异乡来客确实很容易处于劣势。海汉的银子未必能够很快把下层官员抬上来,但想要在宁波搞出些事情把曲余同弄走,却并不是一件难办的事。
何肖调整了一下呼吸,努力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他知道这次遇到的对手是自己职业生涯中少见的强者,要是不小心应付,丢了面子事小,因此而影响到曲余同的仕途前景才事大。从目前所谈及的情况来看,海汉人虽然态度无理蛮横,但至少没有一上来就撕破脸面,而且钱天敦明确提出可以拿钱换宁波府官方的支持,这其实就已经是开出条件了。至于接不接受这样的条件,毕竟事关重大,何肖还不敢替曲余同作出决定。
银子是个好东西,何肖也知道自家主人对敛财一直有着比较大的兴趣,但人家肯送银子的前提,就是要让曲余同满足他们的一些要求,如果曲余同办不到,那送多少银子也是白搭。海汉人虽然是出了名的暴发户,但同时他们也是很精明的商人,不可能白白地把银子送出来,而他们以此想要达成的交换条件,大概才是双方能否合作的基础。
“不知贵方有什么条件?钱老板能不能先说来听听?”何肖努力使自己的语调显得比较沉稳。
“我们的条件很简单。”钱天敦对此早有准备,立刻一一道来:“第一,允许海汉商人和商品进入宁波府进行正常交易。第二,允许海汉民团对舟山群岛海域的海盗团伙和民间武装进行打击和整合。第三,不干涉海汉在舟山群岛的日常经营。”
“就只有这样?”何肖倒是有些吃惊,他原本以为钱天敦会提出某些非分的要求,比如说让曲余同为他们的走私贸易背书,使其合法化。又或是在宁波府境内为海汉人开辟专门的港口、定居区等等。这三条中唯一有点难办的是第二条,但如果海汉人的动作够快,宁波府安心要把消息捂下来也是勉强能办到的。
“我们现在不需要宁波官方帮多大的忙,只要不出来碍事就行。”钱天敦点点头道:“只要我们解决了舟山群岛的地方势力割据,这里的海贸交易量至少还能翻上两三倍,不管是对我们还是对宁波本地民众,都会有很多好处。家大人再也不用担心东海上的海盗和走私商因为分赃不均而大打出手,也不用再为了每年堆积在案头的海盗案烦心。等我们控制了这个地区,一切都会归于平静。”
何肖挑不出钱天敦的话里有什么毛病,但他总觉得钱天敦提出的三个条件是打了什么埋伏,始终让他感到不安。何肖的感觉其实没错,钱天敦提这三条看似正常的要求,的确是有隐藏着一些盘外招。
第一个条件,只要海汉的商贸体系能够得到进入宁波府的渠道,很快就会用先进的商业模式改变宁波的商业形态,带动宁波本地及更多的浙商进入到海汉的商业贸易体系当中。而当这部分人的利益跟海汉变得息息相关的时候,地方上对海汉的反对声音自然就会逐渐消亡。
第二个条件,目的其实就是为海汉民团在舟山群岛的合法存在找一个官方认可的理由,这样海汉民团就能堂而皇之地驻扎在舟山群岛,迅速肢解吞并这一地区其他的武装势力。
第三个条件,是要为海汉将舟山群岛作为殖民地开发打下伏笔。日后海汉在舟山开埠建港,移民屯田,那都可以说是正常的经营范围,不消几年时间就能和平地把这些地方变成海汉实际占领的属地。
钱天敦的这些小手段说不上有多么高明,但作为对海汉实力了解不够深入的何肖来看,却很难看透海汉人在这几项条件背后所包藏的险恶用心。因为他实在很难想象海汉人能够在短时间内解决掉舟山群岛的诸多势力,并且在日后的经营中迅速将这一地区从大明割裂出去,变成海汉自己的地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