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津乾圣三十四年四月初三,立国近三百年的大津朝走到了最后的时刻。
连日里阴云密布的天际终于在临近傍晚时,突然从天边的云缝之中放出了一道光亮,这道金光刹时间如利剑般,重重地扫过大津朝的京师大兴城,而后便迅速被无边的夜幕一口吞下没了踪影!
这时,大兴城守军副将杜恺正站在明昌门上。他望着城外正在列阵的叛军,痛苦的闭上了眼睛。这位年轻的将军正挺着单薄的身躯,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很显然,对于守住这大津朝最后的防线,他已经无能为力了。
围城已经一月有余的飞齐军,终究吹响了那索命的号角,数十万人马瞬时间呼啸着扑了上来,密密麻麻,仿佛是漫天的乌云倾泻而下!飞齐军士们早就杀红了眼,他们自大津朝的西北而来,这也许就是他们的最后一战了!只要爬上城头,便是余生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因此,他们挥出的刀枪就格外的凶狠!
很快,攻城的士卒们便已架起了云梯,沿着崇明门、明昌门、保康门这三座一字排开的城门,凶猛的冲杀了上来。
城上的杜恺也举起了长刀,他高声呼喊道:“弟兄们!杀身成仁的时候到了!胸口还有气的,都站起来,跟他们拼了,为死去的弟兄报仇!”话音未落,大津朝最后的守军们也从墙体后零零星星的站了起来,而那些没有站起身来的也并非胆怯,而是他们的皮囊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没了气息。
最后的搏杀开始了,飞齐军们不畏生死,甚至不知疼痛,他们不顾对手的刀刃在自己身上划出的刀痕,任凭鲜血四溅,却仍然左右挥刀,奋力拼杀,嘴里“杀”声不停!
大津军士卒们则强撑着一身破烂的甲衣紧咬牙关,吃力地抵挡着四面八方飞来的刀枪,直至泼尽最后的一腔热血!攻守双方早就没了章法,混乱的厮杀在一起!
突然,只听得大津军中传来一声大喝:“还等什么?城破了也是个死,再杀他一个够本啊!”说时迟,那时快。这一声呼喊,仿佛一下子点燃了大津军士们即将耗尽的气力,士卒们全都怒吼着扑向了挥刀而来的敌手,而这注定要耗尽他们身躯中最后一点精气的吼叫,最终汇成了一阵排山倒海的呼啸。只见守军士卒们干脆扔下手中残缺的兵刃,他们冲上前去,抱着对手就往城墙下摔去……
一时间,城上双方的士卒成批的砸下城墙。这些僵直的躯体,瞬间化为了索命的亡魂,将城下攻城的士卒砸得五脏俱裂!飞齐上下被大津军如此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不知所措,已经攻到城上的士卒们,开始背靠背的聚在一起,躲避着对手泼命的追杀,而眼见成片的同伴砸向城下,战场上哀嚎震天!还未攻上城头的飞齐军竟也心生胆怯,畏缩城下不敢妄动!飞齐的攻势竟也有些动摇了。
城外不远处的望城坡上,飞齐军大元帅张齐元正紧张地盯着城头上发生的一切!战场上的惨烈是他始料未及的,尽管这一个月的鏖战着实是扒了飞齐军一层皮,好不容易拼到了最后一战了,尽管他已经能望见大兴城中那金灿灿的皇宫了!可这冥顽不化的大津守军却还是不肯退让分毫!他冲着传令兵大喊道:“放箭!让他们放箭!”
这时,传令兵应道:“大帅!城上还有咱们的弟兄!”
“管不了了,放箭!快!横竖是救不了他们!今夜务必攻破城防!”张齐元咆哮着!
传令兵默默地转过头,挥动了令旗。
战鼓立刻被狠狠的捶响了!城下的飞齐军弓弩手们,随着鼓声迅速集结成齐整的军阵,瞬时便冲着城头上放出一排羽箭!
城下的弓弦还在猛烈的抖动着,飞出的利箭就已经在城头上刺穿了双方士卒的胸膛!杜恺听到了耳边不断划过的凄厉怪叫,他知道那是飞矢索命的号角,可他并不肯停下手中挥动的长刀,也不愿有丝毫的躲闪!他决心此刻就将性命交给他拼死守卫的大津朝!
可是突然之间,不知从何处来的四名士卒举着盾牌,分上、下、左、右蛮横地包裹住了拼杀中的杜恺,杜恺愤怒地咆哮道:“闪开!你们这是干什么?”
其中一个握着盾牌的士卒说道:“杜将军,刘大人命你撤回城内!他在皇城前的金水门与你汇合!”
“滚开!我不能丢下身边的弟兄!”杜恺怒不可遏。
“将军!你忘了刘大人的重托了吗?”那士卒拼命地喊道。
这时,杜恺沉默了!
士卒们看出了杜恺心中的挣扎!然而,此时已刻不容缓,飞齐军随时可能怪叫扑杀上来。听着利箭如雨点般砸在四面的盾牌上,士卒齐声高喊道:“将军!不能再等了!”
“唉!”杜恺长长地叹了口气!
士卒们一见杜恺内心有所松动,便立刻不由分说的将他拖拽着拉下了城头……
到了这个时候,没有人会怀疑大兴城的防卫已经崩溃。转眼间天已大暗。此刻,守军主将刘延如和副将杜恺已经败退到皇城护城河外的金水门前,他们身边仅有十余名亲兵随护,且个个满身是血、筋疲力尽。
现在各门皆已失守,飞齐军正朝着皇城扑来,好在天色大暗,城中已是漆黑一片,飞齐军这才放慢步伐,应该是要先肃清外城残敌,再合围皇城。现在的大兴城中处处皆是乱兵,敌我难分。刘延如这时却立足于金水门外不肯再退,杜恺劝他不如趁乱杀出城去,刘延如摇头道:“大敌当前你们尚不肯背我而去,我学道多年,世受皇恩,又怎能弃上以求苟安?”
说着,刘延如打量着身边的杜恺,还有这些与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将士,忍不住热泪盈眶:“还是把我绑了献给贼首吧!如此,可保下你们的性命!”
随从们哪里肯听,齐刷刷跪下,眼含热泪喊了句:“大人……”
“唉!”刘延如叹了口气转过身去,面向皇城重重地跪在了金水门前,他紧闭双眼,心中万分痛苦。一个月之前,贼兵已进逼北都大兴,皇帝朝会定策御敌,然众臣皆噤若寒蝉,举朝束手无策,乾圣皇帝再三追问,才有人嘟囔出“可关闭城门禁止出入”等无用之计,此外一无所为。气得乾圣帝大骂众臣负国无状。然而,文武百官们竟索性摘下纱帽,纷纷顿首乞求罢官退出朝堂。议来议去连个守城之将都议不出来,万般无态之下,刘延如不顾年已六旬,又身为文臣,毅然挺身担下了这守城的重任。
乾圣帝立刻任命刘延如为大兴城城防官,领兵部尚书衔统领各营。随着这一道圣旨的颁布,既然自寻死路的人选已经定了,朝臣们便心中默念着阿弥陀佛,很快就一哄而散,拉着美妻爱妾带着金银细软,上南方“求取勤王之师”去了。
刘延如也知道,此次大兴城已是凶多吉少,上林卫城防营五千人,身为御林军,平日里鲜衣怒马,短刀利刃,却并不堪野战,加上各洲县败退下来的万把疲惫至极的残兵,这样的守城力量又怎么能挡得住能征惯战、汹汹而来的二十万飞齐军呢?
好在他从一群溃兵中找到了参将杜恺,正是在这位年轻将领的协助下,大兴城总算是扛了一些日子。
一个月的拼死力战,终于算是对得起朝廷了。刘延如擦去泪水,从容整理好官袍拍去尘土,对着杜恺正色说到:“我去了!你务必谨慎小心,若大津朝还有复兴之望,怕也只在你的肩膀上了!”
杜恺猛得跪地俯拜,身子颤抖着却流不下泪说不出话来!
刘延如一脸平静的转过身去,他正对着金水门缓缓跪下,三叩首之后,突然大声喊道:“皇上!臣,力竭唉!”而后便挥剑自刎了。
面对如此情形,身旁的亲随们在悲痛之余竟不知所措。过了许久,正当众人彷徨之时,杜恺撑着身子站了起来。他抱拳问道:“诸位!诸位,往后有什么打算?”
见众人沉默,他接着说道:“诸君可听我一言,如今天情势危急,大兴城恐难再守,大津朝遇此大难,肖小鼠辈或逃或降,此刻敢立于此间者,皆为义士!然大津朝还没有亡,今南都尚在,届时必为天下英雄用武之地。如此,我等不如趁夜杀出城去,若天佑大津,吾辈或可苟全性命,那时你我再齐集南都,披肝沥胆报效上君。不然,困于此处,守之不能,战之难胜,无所作为,又白白殉难。此亦非大丈夫所为!”
众人听完都默默点头,于是大家相互抱拳相别,然后各自散去,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很快,金水门前就只剩下杜恺一个人了,他燃起了一支火把,火光照亮了他的面颊,高鼻深目能让初识者对其印象深刻。然而略显单薄的身材,又常让人不敢相信他是位策马沙场的武将。他年少时身负不羁之材,却常混迹于贩夫走卒之中,身在军籍之列,却从不与人争强斗狠,平日里倒是对兵书爱不释手,他常说:为将者,当可御敌百万以保仁君无虞,单打独斗之能非大将为善之技也。
然而,难称武勇的杜恺在大津军中始终无法施展抱负,靠着世袭的军籍入伍十年有余,直到两月前随败军退入大兴城时,年过而立的他还仅仅是个游击参将。
此刻,面对满城烽火,他却异常平静,他先是将火把插在刘延如身旁,伏身三叩。泪水终于冲破了面颊上厚厚的泥灰,淌出了两道长长的泪痕!随后,杜恺含泪取下了刘延如的首级,他扯下战袍,小心翼翼地将首级包裹起来,并仔细绑在身上。接着他站起身来,抬眼望向了南边,远处正是一片刀火交织的暗夜,他知道,向南一去必定九死一生,然而,眼下他还不能孤身南下,他还要在这大兴城里,为大津朝搏杀出一丝复兴的希望。于是,他毅然回身,走入了这无尽的暗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