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1966年,也就是那场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刚开始不久,那时父亲还没有因参与两派的武斗而犯错误。小凤再一次出走,爷爷以为小凤这次出走还会和以前一样,过一段时间就会回来。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又过了一段时间,小凤还是没回来。爷爷终于沉不住气了,他又背上那件蓝花布包袱出门去寻找小凤。可外面的世界变了,到处都有一双双警惕的眼睛。没有多久,爷爷就被送了回来。爷爷放心不下小凤,过了一段时间他又出去了,结果还是被那些警惕的人们送了回来。爷爷最后一回出走时,来到了一座城市,他看到了一个武斗的场面,双方各占了一座楼,中间有一座尚未完工的新楼,爷爷在那座新楼里过夜。半夜时分,两边楼打起来了,枪弹不停地在爷爷头顶飞过,爷爷抬来两块预制板,把自己夹在中间,看着头顶如蝗虫飞过的流弹。两个楼打了三天三夜,爷爷在预制板里躲了三天三夜。他清晰地看到血从两座楼上流下来,染红了楼房,染得半边天也血红。傍晚时分,爷爷从那座城市里逃回来以后,他再也不去找小凤了。他又坐在房后的山坡上,向远方痴痴地遥望。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爷爷等待着小凤,小凤始终没有回来。
晚上,爷爷一闭上眼睛便开始做梦。他梦见的都是血淋淋的场面。他梦见了周大牙,周大牙少了半颗头,一脸血肉模糊地出现在他面前。周大牙举着枪向他要儿子。爷爷一激灵醒了。他浑身已被噩梦的汗水湿透了,他张大嘴巴喘息了片刻。他刚闭上眼睛,口吐鲜血的日本浪人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哈哈大笑地向他扑来,日本浪人的鲜血溅了他一身。爷爷大叫一声,从惊悸中醒来,他再也不敢睡去了。他拥着被子坐在黑暗里,浑身颤抖,脸色苍白。
从那以后,爷爷只要一闭上眼睛,不管是睡着还是醒着,他的眼前都出现一个个血淋淋的场面,每个血淋淋的场面都是那些死去的人,那里有福财、大发、余钱……他们血淋淋地向爷爷走来,他们哭喊着,叫着爷爷的名字。爷爷睁开眼睛了,便大哭不止。在夜深人静的夜晚,住在远处屯子里的人们经常会听到爷爷糁人的哭声。爷爷哭一阵又笑一阵,笑一阵再哭一阵,哭哭笑笑就到了天亮。
爷爷开始害怕黑夜,害怕那些曾经熟悉又一个个死去的人。
爷爷开始烧香,烧纸,在他的屋里摆满了那些死去的人的灵位。每个人的灵位面前,他都要插上一炷香。他长时间地跪在那些灵位面前,神情戚然又虔诚,他合掌磕头,嘴里不停地叨叨着:“大兄弟,对不起你哩,对不住你哩——”爷爷周身香火缭绕,笼罩在一派神秘的气氛之中。爷爷不停地烧香,磕头。做完这一些,爷爷还不时地走进深山,来到疯魔谷那片墓地旁。爷爷长时间地守望着这些墓地,一坐就是一整天。那些死去的弟兄都是他亲手埋葬的,到现在他还叫得出每个墓里人的名字。他每个墓前都要坐一会儿,小声小气地和墓里的人说上一会儿话。他说:“大兄弟呀,有啥话就对大哥说说吧。大哥来看你来了,大哥在想念你哩……”这么说着,泪水就流了出来。爷爷虔诚地守望着这些墓地。天黑下来的时候,他才蹒跚地往回走。
自从爷爷烧香磕头,供起灵位,爷爷很少再做那些血淋淋的梦了。他再做梦时,依旧会梦见那些曾经活着的人们,拥着他向一片旷野里走去。那片旷野里生满了花草树木,有鸟儿在天空中歌唱,那是一片圣洁无比的旷野。爷爷觉得这片旷野似曾相识,他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可他一时又想不起来,弟兄们依旧像以前一样拥戴他,一步步向那旷野深处走去。
爷爷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免不了痴痴呆呆地想一想。他觉得自己依旧在梦里。他在模糊中望见了那些灵位,他觉得那些死去的弟兄真的又活过来,从灵位上走下来,冲他笑着,喊着他。爷爷呜咽一声,跪下了。他面对着那些灵位,喊了一声:“兄弟呀,等等我吧——”
在爷爷最后那段时光里,爷爷神志已不非常清楚,他已走火入魔。他人活着,灵魂已走向了另一个天国。
有一天,爷爷突然想起了小凤,爷爷惊诧自己已经好久没想到小凤了。他想起了小凤,就想起了和小凤以前的日子,爷爷举起了左手,他又看到被小凤咬去半截的手指,爷爷望着那半截手指,满眼里充满了柔情蜜意。他真希望小凤再一次出现,把他的手指一个个都咬下去。小凤的一次又一次出走,他一次又一次地寻找,遥远的往事,恍若就是昨天发生的,离他那么近,他想起来,又是那么亲切。
那一晚,他终于梦见了小凤,小凤像以前一样冷漠地坐在炕上,白着脸,神情戚然又专注地透过窗子望着远方。小凤不和他说话,爷爷想起来,小凤和他在一起的日子里,和他说过的话他都能数得清。小凤披红戴绿地钻到了一顶轿子里,福财、大发、余钱他们抬着小凤,吹吹打打地向他走来。他发现自己很年轻,他等着那顶轿子慢慢地向自己走来,他要掀开轿帘,把小凤抱下来。他等呀等呀,可轿子一直走不到自己的身边来。他看到了周少爷,周少爷向轿子走去。周少爷掀开轿帘把小凤抱了下去。他一急,奔过去,可是怎么跑也跑不到小凤的身边去。他一急就喊,喊完了,他也醒了。醒后的爷爷再也睡不着了,他痴痴迷迷地坐在黑夜里,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最后他终于明白了,小凤是不属于自己的,她属于周少爷。这么多年了,风里雨里,他在寻找着小凤,小凤在寻找着周少爷。他突然顿悟,他有罪呀,他扼杀了小凤,扼杀了周少爷……他又一次跪下了,老泪纵横。他呜咽着喊了一声:“小凤——”从此,小凤在爷爷的心里永诀了。他再也不想小凤了,他想的更多的是那些死去的兄弟们。
他面对着一个个灵位,虔诚地烧香磕头,走向疯魔谷墓地,絮絮叨叨地和那些老大哥们说一些从前的话题。
那一年冬天,雪下得特别的大,封了山村的路。
爷爷死了,死在疯魔谷墓地。他背着蓝花布包袱,绕着墓地走了一圈又一圈。墓地周围的雪地上被爷爷踩出一条光洁的雪路,最后,爷爷就伏在一个坟头前,似乎睡去了,便再也没有醒来。
直到过年的时候,屯子里的人们来给爷爷送粮食时,才看见爷爷屋子里已没有一丝热气了,冷冰冰的,屋里炕上地上落满了一层香灰。最后人们在疯魔谷墓地找到了爷爷。人们唏吁了一阵之后,便把爷爷葬在了那片墓地的中央,人们知道爷爷是死去的这些人的大哥。
又一年的冬天,我站在了爷爷的坟前,看着爷爷的坟,还有那一片坟地,我久久不语,默默站立着。爷爷死了。连同他过去所有的一切,一同被人们埋掉了。
爷爷又拥有了他的世界,他有这些兄弟们拥戴他。爷爷该安息了,我站在爷爷的坟前这么想。
二
娟在父亲去新疆以前,一直是父亲的保健护士。娟在父亲去新疆以前一直没有结婚,可娟有了一个孩子。这件事在军区闹得沸沸扬扬。父亲去了新疆以后,娟便转业了,安置到一家工厂医务室里。
后来娟也一直没有结婚,她带着那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有人说那个孩子是我父亲的,也有人说娟曾和一个参谋谈恋爱,已经达到快结婚的程度,后来又吹了,那个参谋忍受不了失恋的痛苦,转业了。
有一次,我回家去看躺在床上的父亲,我见到了一个50来岁的女人坐在父亲的床头,她怀抱着父亲的头,父亲安静地躺在那个女人的怀里。那个女人两眼红肿着,显然是刚刚哭过。她正用一个洁净的手帕为父亲擦拭流到嘴角的涎水。我推门走进父亲的房间时,那女人抬头看了我一眼,我的眼前亮了一下。我退出房门,又把门轻轻带上。我觉得眼前的女人太熟悉了,可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从那时起我就断定,这个女人和我曾经有过千丝万缕的联系。可我怎么也想不出曾和她有过什么联系,我一直苦思冥想,也没有想出个结果。
从那以后,我经常看见这个女人出入父亲的房间。她为父亲擦洗,为父亲煎药,中午阳光充足的时候,她把父亲挪到阳台的椅子里,她扶着父亲,让父亲看着窗外的风景。这时,阳光很温暖地照在两个人的身上。有时我望着两个人,我就想,那个女人站的位置应该是我母亲呐。我望着母亲的骨灰盒,骨灰盒上母亲的照片,母亲正无忧无虑地望着眼前的我。我在母亲的注视下一阵脸红、一阵心跳、一阵惭愧。
终于,有一次我再也忍不住了,我手捧母亲的骨灰盒一步步向父亲房间走去,我知道此时那个女人正像母亲一样地照料着父亲。我一步步走过去,推开房门,那个女人从阳台上转过身,看到了我,冲我很友好很温和地笑了笑,她扶着父亲一起面冲着我。那个女人轻声地对父亲说:“他就是那个孩子吧。”父亲含混地应了一声。我不知道她说的那个孩子指的是哪一个孩子。我又迎着父亲和她向前走了两步,她很快地看了一眼我怀里母亲的骨灰盒,她很快把目光移开了,望着我的脸,依然那么温柔地笑着,轻轻地对我又似对父亲说:“都长这么大了,一晃,真快。”我看见父亲一直望着我怀里的骨灰盒,我看见父亲原本扭曲的脸愈加扭曲,我还看见父亲那双因愤怒而变得不可思议的目光。那女人似察觉了什么,她把父亲调整了一个方向,把背冲向我。我一时尴尬在那里,望着两个人的背影,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逃也似的离开了父亲的房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望着母亲的骨灰盒大哭了起来。
我开始恨那个女人了,恨她抢占了母亲的位置,可那个女人在父亲身边无时不在。父亲在她的照料下,竟奇迹般地在灰色的脸孔上泛出了少有的红晕。我相信这是一个奇迹。我恨那个女人,我又束手无策,只能默默地面对着眼前这一切。
那段时间,我夜不能寐,苦苦地思索着,后来我想到了娟,想到曾爱过父亲又接生过我的那个娟,想到这儿,我周身的血液似乎凝固了。我问自己,难道娟这么多年一直在等待着父亲,爱着父亲?太不可思议了。我知道娟离开部队,一半是因为我父亲的离去,另一半是娟的私生子让她无法再在部队待下去了。娟离开了部队,转业去了工厂。
我为了验证那个女人到底是不是娟,我又一次见到她迎着她走过去。她依然那么温和地望着我,我就说:“你是娟?”她的神情好似早就料到我会这么问了,冲我平静地点点头。我终于验证了我的想法,我转身就跑。我听到娟在轻声地感叹一句:“这孩子……”
我知道那个女人是娟以后,我的心情好受了一些,毕竟娟曾爱过我的父亲,我不知道父亲是否爱过娟,或者现在在爱着娟。看父亲那神情,父亲已经接纳了娟。父亲终于在垂危之年有了一个寄托,有了一个依靠,我为父亲松了一口气。
在我心里确认娟以后,我能正视娟在父亲身边的存在了。
一天,家里来了一位客人,那位客人差不多也快有70的样子了。70岁的人仍穿着西装,系着领带,步子有些蹒跚,花白的头发梳得很工整。他见到我的时候,就说出了父亲的名字,我点点头,他又说:“和你父亲年轻时一样。”我想来人一定是父亲的老相识,来看父亲,我带着来人到了父亲的房间。
那人一见到父亲,先是怔了一下,“咚”的一声扔掉了手里的皮箱,脚步踉跄了一下,想向前扑,但马上又止住了。他一下子蹲在父亲的床头,颤声地叫了一声:“师长——”泪水便流下脸颊。
父亲听到喊声,眼珠动了一下。我把父亲扶起来,父亲眨眨眼,含混地说:“你是谁?”那人呜咽一声,一把抓住我父亲那只不听支配的手,哽咽地说:“我是马团长呀。”父亲怔住了,他大张着口,眼珠一动不动,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马团长又说:“师长,你忘了,平冈山一一一号高地,我带着一个营。”父亲的身子猛地抖颤了一下,喉咙里悲咽一声,一头扑在马团长的怀里,鼻涕眼泪像孩子似的哭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父亲这样哭。
马团长后来诉说了那段经历——
马团长带着一个营进入了一一号高地,高地上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他带着一个营一点点地向山头爬去,一边爬一边疑惑,难道这么重要的高地,美国人就轻易放弃吗?他不相信美国人会这么的无知。他一边通?过步话机向指挥所里的父亲汇报着情况,一边思索着。一个营的人慢慢地向山头靠拢着。这时他嗅到了一股异味,一股说不清的异味,这时他看见爬在前面的士兵,一个个都倒下了,倒下得无声无息,这时他的大脑也失去了支配,也晕了过去。在他晕过去的那一瞬间,他也不清楚,一个营的人遭到了什么不幸。
他和一个营醒来后,已经成了美国人的俘虏,他们被关在一个秘密的地方。后来他才知道,这是美国人搞的一次细菌试验,———号高地洒满了这样的细菌,他们钻进了细菌的圈套。美国人反攻时,他们便成了俘虏。后来美国人把他们带到了美国,继续在他们身上搞试验。在1952年1月13日,我军俘虏了美国空军中尉奎恩和伊纳克,两个人交代了他们搞的细菌战争。国际公众团体,科学团体经过考察,查实了美国人这一不光彩的做法。在中国政府和国际公愤下,美国人停止了这一事件,后来马团长和那一个营的幸存者被放出来,但一直受到美国人的监控。
这么多年了,人们似乎忘记了那场战争。马团长辗转几次,才从美国转到日本,又到香港,最后才回到了祖国大陆,他一下飞机就来找我的父亲。
悬在父亲心头几十年的疑团终于解开了,他承认平冈山战役是自己指挥上的一个大失误。
父亲和马团长两个人相视无言,最后他们一起看到了母亲的骨灰盒。两个老人两对泪眼一起瞅定那个骨灰盒。他们想说的话太多了,可他们又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是不停地流泪。两个老人,马团长扶着父亲就那么呆定地坐着。天色晚了,两个老人仍一动不动,房间里只留下两个老人和永远凝望他们的母亲。
三
我和眉又一次在一起时,我脱光她所有的衣服,去察看她双肘双膝上的那些痕迹。疤痕不见了,随着岁月的流逝,疤痕消失了。留在眉身上的是林留下的新鲜的伤痕,我看到那些疤痕时,惘然不知所措,去望眉的双眼时,眉紧紧地闭着,泪水从眼角悄然流出。我坐在眉的身旁,望着眉,眉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死去了。我伏下身吻眉的伤痕时,她浑身似过了电一样在颤抖,我也在颤抖。我们就赤身裸体地相拥在一起,闭上眼睛,昏暗的小屋里让我们折腾得如同地狱般恐怖。我们俩也似乎到了另一世界,久久才清醒过来。半晌,眉终于说:“过去了,都过去了。”
我看见眉的眼睛里又流出了泪水,我**似的说“是啊,都过去了。”
“像一场梦。”眉又说。
“是像梦。”我说。
接下来我们无言,我们又一次紧紧地拥在一起。我能听到我们汗湿的肉体黏在一起发出“吱吱啦啦”的声音。我又去吻眉,吻她的全身,当我吻到她的膝盖时,我停住了。我所熟悉的疤痕没有了,我浑身一下子变得冰冷。我抬头去看眉,眉正睁大眼睛看我,我**般地说:“什么也没有了。”我哭了,泪水一滴又一滴地滴在她那双曾经有过的膝盖疤痕处。
眉说:“我们再来一次。”我把身子伏向眉,眉没有了那些疤痕,我不行了。我绝望地看着眉,摇摇头,从眉的身上滚下来。眉侧过身子拥着我。后来她一次次地吻我,吻我身上所有的一切,眉每吻一处,都留下一滴冰冷的泪水。
我说:“让我们死吧。”
眉咬紧嘴唇用那双泪眼看我。
我和眉又去了一次那家独特的孤儿院,我和眉都弄不明白那家独特的孤儿院为什么叫“育华”。我们来到了育华孤儿院,那里很整洁也很清静。我们去时,正是一个星期天,那里所有的孩子都在,他们已经上小学了。有几个男孩在操场上追一只黑白相间的足球,有一个小姑娘坐在树阴下的石凳上写作业。我和眉走过去,小姑娘抬起头,专注好奇地打量着我和眉。我发现小姑娘有一双黑黑的眼睛,小姑娘很漂亮。小姑娘望着我和眉走近她,她放下书本站起来,很有礼貌地说:“叔叔阿姨好。”我让小姑娘坐下,我们坐在小姑娘对面的草地上。
我们说:“你叫什么名字?”她说:“我叫小红。”
我们说:“小红,你知道你的爸爸妈妈叫什么吗?”
小红的眼睛在我们面前闪了闪说:“我爸爸妈妈都死了。我们这里的小朋友的爸爸妈妈都死了。”
“谁告诉你们的?”我和眉对视一眼。
“照看我们的阿姨说的,你们说是吗?”小红天真地望着我们。
我和眉望着眼前叫小红的女孩,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我不明白育华孤儿院的人为什么要这么骗这些孩子,那他们长大了呢?迟早有一天他们会知道的。他们长大了,明白这一切之后,又会怎么想呢?眉从兜里掏出一些巧克力送给小红,小红甜甜地冲眉和我说,“谢谢阿姨,谢谢叔叔。”
“多聪明的孩子。”眉伸出手拢了一下小红的头发,我看见眉的眼圈红了。我忙拉走了眉,我怕她在孩子面前哭出声来,怎么向孩子解释。
我们的身后传来小红甜甜的声音:“再见,叔叔阿姨。”
我回过头冲小红挥了挥手。眉的泪水已经流了出来。
走出育华,一个年纪和眉差不多的女人伏在一棵树后正眼泪汪汪地望着眉。我们想从她身边走过去。她突然说:“对不起,等一会儿好吗?”
我和眉都止住了脚。
女人擦了一下眼睛,走过来,她冲眉说:“对不起,冒昧问一下,那里面有你的孩子吗?”
眉没点头也没摇头,我们俩望着眼前的女人。
“也有你的吗?”眉这么问了一句。
她的眼圈又红了,她点了点头,突然蹲下身用手绢捂住自己的嘴。我和眉一下子和她的距离近了很多,也蹲下身。
那个女人叫晔,她几乎每个星期都要来这里一次,远远地看一会儿,她只知道自己生的是个女孩。她想,自己的孩子一定就在这里,可她不知道哪一个是,她只能远远地看着。
我说:“去查一下,也许能查出来,把她领回家不是更好吗?”
她摇摇头,她告诉我,她还没有结婚,知道她情况的人里,没有一个愿意娶她。
“以后你打算怎么办?”眉问哗。
哗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说完我们立起身,我们3个不约而同地走进育华对面的一家咖啡馆里坐下来,晔坐在我们对面。我们隔着茶色窗子望着育华院里进进出出的小孩们,我们谁也不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坐着。
这时有一首轻柔的歌曲从墙壁上的音箱里轻柔地飘过来,歌中唱道:
让我们伸开臂膀再爱一次
让我们敞开胸膛
再爱一次
让我们全身心投入
再爱一次……
我们3个人听着这轻曼温柔的歌声,都哭了。一对对情侣从不同角度探出头投过来惊讶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