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屋里一坐一躺的两人大眼瞪小眼静了一会,宁医生猛地跳起来,一把按住正打算拔掉手背上针头的穆霜白:
“你还在挂水,哪都不许去。”
“那家饭店,就在宪兵队附近。”对方扒着他的手,“现在阿辜他们应该还在城外,我得赶在事情被发现前把老季带走。”
否则等到日本人封锁那一带查人的时候,男扮女装的大少爷迟早会被查出来。
宁医生微微一顿,手上的力道一松,穆霜白见机推开他,拔掉手背上的针头,故作轻松地跳下了床。
“我们三个的血型与你不符,要不是运气好止住了血,你早该大出血而死了。”宁医生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皱眉,“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吧?内伤比外伤麻烦得多,你胃部要是再受伤……”
他恨不得把所有相关的医学知识都给他普及一遍。
“不会再伤了。”穆霜白笃定道,“我是去叫人回来,不是去打架的。”他边套着外套边玩笑道,“我不会让你这么早拿到我的心脏的。”
宁医生突然有些后悔,他昨晚干嘛要救他,就任由他这么死了,既能除掉个汉奸,又能得到他想要的黑心,简直是一举两得。
可能他是从心底里,对这个敢独闯宪兵队的“汉奸”的看法,有了一丝改观吧。
天色还早,城外高昀骞带着几百人把阿辜的近两千人耍得团团转,以至于宪兵队里的惨状还未被人发现。离宪兵队两条街远的一家小饭店门前,季鸣鸿穿着一件短袖高领长旗袍,化着淡妆,撑着把小伞四下张望着。高领旗袍完美地遮住了他的喉结,再加上领子里藏着的变声器,他完全不担心会被人认出来。
没过多久,一辆黄包车停在了他面前,一个长着娃娃脸的年轻小姑娘从车上下来,兴奋地和季鸣鸿打着招呼。
她俩在饭店门口聊了两句,便手挽着手打算上楼。这时穆霜白正好赶到,来不及细想,一个箭步冲到两人身后,伸手去拉季鸣鸿。
“老……”穆霜白差点咬了舌头。老季是他喊惯了的称呼,一时半会还真改不过来。他顿了顿,捋直了舌头,“老费劲了,原来你在这。阿鸿,快跟我回去。”
两个“姑娘”都被吓了一跳,等看清来人,季鸣鸿真是欲哭无泪——你来干什么?
而穆霜白仿佛这时才看见季鸣鸿身边的人,他冲对方扬了扬下巴:“这位是?”
大少爷答不上来,尴尬地扭头去看那个小姑娘。她们虽然是第三次见面,可前两面都太仓促,他至今对人家是一无所知。
“小女子秦璐,圣约翰大学的学生。”小姑娘羞涩地低头行了个礼。
“穆霜白。”前者大大方方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号。
“穆处长,久仰大名。”秦璐依旧低着头,似乎是有些怕他。
穆霜白听着这个称呼有些奇怪,但他着急要带季鸣鸿走,一时也没往心里去。
“秦小姐,我和阿鸿还有些事,改日再约。”
秦璐这才稍稍抬起头,把目光放在了他紧拉着季鸣鸿手腕的那只手上。她上前了一步,小声对季鸣鸿道:“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明鸿。”大少爷编名字的水准就差告诉人家真名了,“明亮的明,鸿雁的鸿。”
听得穆霜白一口气堵在胸口。
虽然很是费了一番周折,但穆霜白还是成功拉走了季鸣鸿。
季鸣鸿跟着他一路七拐八绕,走的净是没什么人的小巷。可他满脑子都是秦璐的那张娃娃脸,压根没注意脚下的路。
眼看就要走出日租界了,穆霜白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下来,就忍不住地开始数落大少爷:
“我让你女装出来是办正事的,可没让你去勾搭人家小姑娘。你都快四十的人了,还想着吃嫩草不成?再说了,你这副尊容,她能看上你也不太正常。万一哪天你身份暴露,不怕被人骂变态?”
季鸣鸿低着头不理他,他便自顾自碎碎念下去:“还有,秦璐这个名字恐怕也是假的。上海秦家也不是什么小家族了,我却从没听说过他们家有个这个年纪的小丫头。老季啊,这种来路不明的人,不管你有什么念头,趁早打消吧。”
他还想接着说,冷不丁季鸣鸿伸手揪住他的领子,一把将他摁在了墙上:“你能不能少管我的事?”
大少爷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弄得穆霜白不明所以。季鸣鸿本来就比他高一点,现在加上高跟鞋的高度,他觉得头顶的天空都被挡了个严严实实。
“我答应你的事会做到,但我怎么做,认识什么样的人,交什么样的朋友,还请你少管!”季鸣鸿的语气不善。
“老季,你现在是死人的身份。你只能,活在阴影里。”穆霜白放平语调,并不想跟他吵。
“还不是怪你!连假死都给我安排得明明白白,事先也不和我商量!现在机缘巧合,明鸿这个身份,是我唯一活在阳光下的机会!”大少爷一激动说话就不过脑子。
初夏的天气,穆霜白只觉得遍体生寒,他活动了一下被按得生疼的双肩,叹了口气:“对不起。”
怎么又是他在道歉?季鸣鸿皱眉。他只是憋得太久想发泄一下,难道又口不择言刺痛他了?
三个字让大少爷发热的头脑冷却了下来,他这才发觉他和穆霜白之间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些。季鸣鸿顿时觉得脸上发烫,连带着耳尖都烧成了红色。他连忙退后几步,规规矩矩地站好,嘴里还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我不过三十四岁,哪有快四十。”
穆霜白整理好衣服,有些戏谑地看了看他通红的耳朵,刚想调侃两句,就听见了不远处的大街上一片喧闹嘈杂。他心知是斋藤带着宪兵队的人回来了,连忙拉起季鸣鸿便跑。
只是不知道城外战况如何了,希望他大哥没事。等把手头这个大麻烦送回家,他再去趟特高课抓个人问问好了。
还蒙在鼓里的大少爷被穆霜白拽着一路小跑,几次张嘴想问问发生了什么,可对方的脸色实在算不上好看,他只能先把满肚子的疑问存着。
两人回到季公馆。穆霜白一将他送进地下室的门,二话没说就跑了,甚至连门也没顾得上帮他关。
“哎……”季鸣鸿本想叫住他,但想想又不知从何问起,只有傻傻地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
“回来了?”
恰巧叶华睡眼惺忪地走到了门口,大少爷立刻抓着他问道:
“出什么事了?”
“什么什么事?”
也不知道前者是在装傻还是真没睡醒,看着他一脸迷糊的样,季鸣鸿就恨不得给他来盆水清醒清醒。
“你昨晚,给我下了药吧?你俩又有什么事要背着我去做?”季鸣鸿倒还不算太傻,“穆霜白今日也不正常,脸色那么难看不说,还一路硬把我从日租界拖了出来。”
佐佐木华反应了几秒,除了“脸色难看”四个字,旁的啥也没听见。他一把抓住大少爷的胳膊:“小白把你送回来的?他人呢?”
“那儿呢。”两只胳膊都被抓着,季鸣鸿只好偏头朝着门外努努嘴。
远处密道尽头,已成了一个小黑点的人影很快消失不见了。
“你怎么不拦着他?他那个状态还能去哪?”叶华的声音里透着焦急。
季鸣鸿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话外音:“哪个状态?到底什么回事?”
叶华也懒得再做隐瞒,三言两语把他们几人夜闯宪兵队,小白受伤吐血的事说了一遍。
一听这话,季鸣鸿也顾不上纠结自己被下药的事,扭头就想去把人拉回来。
“别去了。”心知已追不上了的叶华越过他“砰”地一下把大门关上了,“他估计是惦记着他大哥。”
“高昀骞和这事也有关?”季鸣鸿追在他屁股后头问道。
“你不如去问小小黑。”叶华一脸的不耐烦,回到自己房间接着睡回笼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