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租界里,自以为打退了高昀骞几百人“大军”的阿辜和斋藤队长敲锣打鼓地回到了宪兵队,刚进门,两人就被一片尸山血海吓得一个趔趄。
世界安静了两秒,随后日租界里所有的人都听见了从宪兵队里传出的一连串枪声和人类的怒吼声。
多年后,据人们回忆,那日斋藤队长突然冲出宪兵队,疯了一般绕着日租界猛跑了两圈,边跑边朝天放枪,最后又像没事人一样回到了宪兵队。
而当下,指挥着属下清点尸体的斋藤全身都在颤抖。尤其在看到死不瞑目的小赵后,他抖得越发严重。活生生的一百六十个人啊,一晚上的功夫,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变成了尸体。出于私心,本该带走一百五十个人的他还给小赵多留了十个心腹,万一有什么事至少能护着他跑,没想到竟是多了十具尸体。
等他查出来是谁干的,不将那人千刀万剐誓不罢休!
阿辜则站在二楼的楼梯口,仔细打量着那些尸体。这么多人,竟有近半数死于利器割喉,全是一击致命。偷袭的人到底是谁,能有这般胆量与身手?
他内心的好奇已然盖过了愤怒。
命令属下去封锁日租界搜查之后,斋藤站在那儿,越想越气不过,跳忍不住着脚爆粗。
“还有什么好查的。”阿辜下了楼,安慰地拍拍他,“斋藤桑,节哀。有理由有能力这么干的,只有红党了。我倒是没听说,红党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一位高手。”
“只有一个人?”
“起码三个。”阿辜摇头,“但有人面对数十人不发一枪,也不知该说他是自信还是自大。”
“我觉得像寻仇。说不好我们杀的那些城南医院的人里,真的有他们的人。”
两人没讨论出什么东西,斋藤队长便打算去四周看看。他前脚刚走,后脚一个小宪兵跑进来对阿辜道:“课长,秦小姐找您。”
话还没说完,他身后一个小姑娘一把将他推开,大步走到他们面前,对赫赫威名的特高课课长直呼其名:“阿辜。”
这小姑娘正是刚刚和季鸣鸿见过面的秦璐。
“阿姐。”阿辜一反常态地堆起笑脸,还上前轻轻抱了抱秦璐,“你怎么来了?”
原来秦璐本名千叶和都,是阿辜失散多年的亲姐姐。两月前他们的母亲过世,她循着线索,千里迢迢跑来上海寻亲。
据她所说,她和母亲一直被日本军部监视着,要不是母亲拼着命帮她逃了出来,阿辜这辈子恐怕都找不着她们。
于是天生长了张娃娃脸的千叶和都假扮成女学生,以秦璐的身份混进了圣约翰大学,几经波折找到了阿辜,二人得以团聚。
要是季鸣鸿知道他看上的小姑娘其实是个年过半百的中年女人,估计梦都做不安稳。
千叶和都的脸上没有一丁点岁月的痕迹,看起来就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她此时正仰脸冲着阿辜撒娇:“我这不是给你送情报来了么。”
“什么情报?”阿辜有些好笑。他的阿姐半辈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竟还会用这种词汇。
“我刚在街上碰见穆霜白了。脸色苍白,脚步虚浮,你说他会不会跟这事有关?”千叶探头探脑地望着他身后。
那一地干涸的血迹还没来得及清理,阿辜连忙挡住她的视线,不想让她看见这般血腥的场面。
“你何时认识的小穆?”他很是好奇。
“他好歹也算上海滩的名人吧,我来了这么两个月,他的事迹可听得不少。”
阿辜正要细问,就见斋藤急吼吼地闯进来:“东院墙外发现了大量血迹,方向往城南去的,他们肯定有人受伤……”
“你等会。”阿辜决定先理清秦璐的这条线索。他招手叫来秘书,问道,“小穆今早没去上班?”
“穆组长请了病假,说是急性胃溃疡。”秘书翻了翻随身携带的记事本。
“你在哪碰见他的?在这附近?”前者的神色严肃起来。
“就在饭店门口,他还当着我的面强行拉走了一个女孩子。”
一听这话,阿辜的眉头全挤到了一处。上次在小穆家受到的惊吓他还记忆犹新,现在只要听到小穆和女人这样的话题,他就有些谈虎色变。
再联想到她说的“脸色苍白,脚步虚浮”,阿辜脑子里只剩下“纵欲过度”四个大字。他不由得和身旁的斋藤交换了一下眼色,同时摇头叹气。
完全没意识到两人已脑补了一出强抢民女的大戏的千叶和都还在那喋喋不休,阿辜二话没说扳着她的肩膀把人推到了门外:
“阿姐你安心回学校吧,这些琐事我自己处理就行。”
“哎?不是,那女孩子一看就不是什么烟柳之地的妓女,说不准和穆霜白有什么渊源。”千叶扒着门框不想走,“你们不查查吗?”
“和那家伙有渊源的女人多了去了,我可没那精力一个个去查。”她的话更加深了阿辜关于小穆“强抢民女”的想象,不再和她多说,直接让人将她客客气气地送走,回头开始和斋藤商议严查周边医院的事去了。
千叶和都站在宪兵队的院子外面气得跺脚:“你们不查,我自己去查!”
于是这位五十岁的女子,顶着十八岁的脸,摩拳擦掌地盘算如何给新认识的小姐妹明鸿下套了。
而远在季公馆和小小黑大眼瞪小眼的季鸣鸿,冲着小八哥连打了五个喷嚏,随后被羽毛扇了一脸,又接着打了十五个喷嚏。
缓过劲来后,他吸着鼻子掰起手指头开始数这回又是谁在说他的坏话。
过了一周,这天下午,季鸣鸿收拾好了整套行头,照旧去下一家银行打听消息了。今日他去的是自己的老地盘——中储行。
作为中储行的前副总裁,他真正来这家银行的时间倒是屈指可数,如今再换了一身女装,季鸣鸿进门前还无比自信,绝不会被人认出来。
打脸来得太快。有可能是他这个身高在女人中着实有点高,再加上长得还算有点回头率,大少爷刚和前台柜员说明来意,就听见背后有人大声叫他:
“明鸿!”
季鸣鸿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把手上还没来得及递出去的保险柜钥匙收了回来,立刻转身摆出一个笑脸。
等他看清来的竟是秦璐这个小丫头时,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大少爷的笑容逐渐灿烂起来:“秦璐,这么巧?”
他俩第一次相遇也是在银行,还就在几条街开外的上海银行那儿。可惜看着千叶和都的小脸就晃神的季鸣鸿压根没意识到,天底下从来没有所谓的巧合。
“咱们可真有缘。”在季鸣鸿面前的秦璐完全没有了之前的拘谨,很自来熟地凑近了他,“最近各大银行都有你,不是办普通业务吧?”
前者犹豫了一下,打了个哈哈:“办正事前先了解一下各家银行嘛。”
秦璐看出他不方便说,也没再追问。她与“小姐妹”好不容易建立起丁点的好感,还想继续好好发展发展的。看看天色不早,于是她便邀请对方一起去吃个晚饭。
季鸣鸿高兴还来不及,当然不会拒绝。
秦璐带他去了一家日本餐馆。临到门口,季鸣鸿想想觉得不妥,还是给叶华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晚饭不回去吃了。
好在今日叶华心情尚佳,没像平常那样光听着就完事,还多嘴问了一句地址。要没这一多嘴,大少爷可就要阴沟里翻船了。
待季鸣鸿打完电话上楼,包厢里的秦璐已经点好了菜等着他了。小姑娘见他端端正正地跪坐下来,冷不丁冒出一句:“阿鸿,和男朋友打好招呼了?哦,我以后就跟着你男朋友叫你阿鸿可以不?”
“那我叫你璐璐。”季鸣鸿点着头道。说完才后知后觉地反问,“男朋友?”
“就是穆处长呀。那天他来找你的时候我便看出来了,眼神骗不了人的。”秦璐将胳膊肘撑在桌子上,上半身凑近他,笑道,“你们怎么认识的,说来听听呗?”
可惜季鸣鸿已处在震惊之中,并没有听见她后面的话。秦璐于不经意间,戳破了那一层窗户纸。
季鸣鸿做了三十多年的少爷,早年间狐朋狗友酒肉之交多到他自己都数不过来,可大少爷从来没把那些子人当成自己的朋友。在他的概念里,除去至亲,朋友、知己、爱人,那就是一个东西,一生得一人便好。当然,最好能是个红颜知己。可惜他最先遇到的,是面热心冷的穆霜白。
他看着那人一言不发地把家国扛上双肩,便兑现着自己的诺言,好好地陪着他。两人并肩而行的短暂时光里,他能感觉到快乐和安定,双人份的。
这么多年恩恩怨怨纠缠下来,他与穆霜白的感情,早已没了什么清晰的界定。他诚惶诚恐地受着他的好,却逐渐习惯他的守护,多少次午夜梦回,他恨的还是自己的的软弱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