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瞒不下去了,千叶干脆地抬手撕下了脸上的假面,一张酷似中岛静子的中年女人的脸显现出来。这张脸配上她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总算没有违和感了。
“你何时知道我身份的?”她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长时间戴着面具,她都快忘了自己真实的容颜。
“不早。今晚混战,你以为我被锁在医院的时候,我去了军部的档案室,找到了你的档案。”那个时候军部一片混乱,谁会注意得到一个不速之客。穆霜白想了想,摇头,“但我很早就怀疑你了。你对我的称呼一直是穆处长,你我初次见面的时候,76号已经倒台很久了,不会再有人用这个称呼。我当时觉得奇怪,后来细细一想,这恐怕是因为你叫这个名字叫习惯了,改不过来。当年你和中岛,经常互换身份吧?”
千叶和都挑起嘴角:“还真是瞒不过你,我是静子的双胞胎妹妹,她当年想来上海干一番大事业,我拦不住她,只能跟着来了。渗透计划是她的杰作,阿辜,便是她最得意的间谍。
“她觉得,让一个中国人来替帝国屠杀中国人,等这个秘密被揭露的那刻,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应该很精彩。”千叶轻笑了一声,“姐姐一向这么恶趣味。”
“所以……我是中国人?”阿辜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多年坚定的信仰一瞬倾塌,他觉得自己快要站不住了。
“你的爱国情怀,给了我们最好的可乘之机。”千叶怜悯地看着他,“但我没想到,我回国述职的短短几天里,你竟然杀了姐姐,抢下了特高课课长之位。那时候我以为计划泄露,便没敢回来,后来却发现你对真相毫无察觉,我才以特派专员的身份再度踏上这片土地,假扮学生接近你,不为别的,只为杀了你给姐姐复仇。没想到你还悄悄用帝国的物资中饱私囊,那时我就恨不得立刻下手!渗透计划什么的,就当请你们看一出荒诞闹剧吧。”
阿辜摇着头从千叶和都身边退开,嘴里喃喃道:“我不信……我不信……”
“白纸黑字写着呢。”穆霜白从钢笔里抽出那两张纸,在他面前抖开,递到路灯下,“你自己来看?”
三人正呈三角形站着,阿辜气得浑身发抖,从腰间抽出两把枪,一把指着千叶和都,一把指着穆霜白,叫道:“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你们都是骗子!我要杀了你们!”
穆霜白收回手,握着刀警惕地看着他,千叶和都则放声大笑,转身快走两步,径自从码头上跳了下去。
下面就是漆黑的江水。阿辜一惊,连忙跑到甲板尽头,打开手电筒往下一照。
一艘小船如离弦的箭一般追着刚才特高课的大船去了,千叶和都站在船头,遥遥地朝着他们挥了挥手。
“让她跑了。”阿辜愤愤地道。
“跑不了。”穆霜白在他身后道,“你且看着。”
天色破晓,视野中,江面逐渐清晰起来。千叶和都的小船驶到江心,斜刺里冲出一艘小艇,艇上架着一柄重机枪,二话不说就把千叶的那艘船打成了筛子。
千叶连人带船沉进了江里,岸上的阿辜看得目瞪口呆,不由得去问穆霜白:“你安排的?”
后者沉默以对。
“你真的是边牧?”
他还是没能得到回应。
“我竟然是中国人,哈哈哈哈。”阿辜从甲板尽头退了回来,“多讽刺啊,我坚持了这么久的信仰,不过是泡沫而已。我都不知道自己对不起谁了,太可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着笑着就笑出了眼泪。他抬枪指着穆霜白:“至于你,你身为边牧,为什么还要帮着我一起杀人?为什么不阻止我!”
“我尽力了,不然死在你手上的人,只会更多。”
“放你娘的屁!”阿辜怒吼着连连开枪,手上只有一把军刀的穆霜白只能一边躲开子弹,一边朝街上退去。
————————————————————————————
季鸣鸿却在此时冲上了甲板。他手里的枪稳稳地对着阿辜:“老穆,我要亲手杀了这家伙!”
阿辜看着冲过来的大少爷一愣,震惊、思念、悔恨,种种感情交织在一起,逼得他红了眼眶:“原来你也没死……我就知道,他怎么可能舍得让你死……”
趁着阿辜停手的当儿,季鸣鸿毫不犹豫地一枪打了出去。突然在耳边炸响的枪声吓了穆霜白一跳,他赶紧去看季鸣鸿。这大少爷一辈子都是干干净净的,要是为了个阿辜手上沾血,只怕会惦记一辈子。虽说是报仇,一时冲动开得出枪,但以季鸣鸿别扭的性子,心里恐怕迈不过杀人那个槛。
恶人还是该让他穆霜白做啊。
对面的阿辜定在了原地,他也没想的季鸣鸿能这么干脆。可他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自己身上别说枪眼了,连擦伤都没有。这么近的距离,啥也没打中。他神色复杂地望着大少爷。
穆霜白嘴角直抽,他回头看了看季鸣鸿,无奈道:“你又何必来凑这个热闹?”
“我要和你并肩作战!”季鸣鸿口号喊得贼响,一抬头却看见阿辜的枪口又对准了穆霜白,吓得他一把将身边人推开,“你小心!”
子弹擦着季鸣鸿的上臂飞了过去,大少爷捂着胳膊低头一看,温热的血正从指缝间冒出来,晕血的他很不争气地两眼一翻,一头栽到地上去了。他手里的枪在这冲击之下,也不知道甩到哪里去了。
穆霜白磨着牙,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什么时候能有点自知之明?!”
季鸣鸿这一晕,穆霜白也不好再退了,他挡在大少爷身前,长刀一甩,冷冷地注视着阿辜。
但毕竟刀还是比不上子弹的速度,三声枪响过后,穆霜白的军刀脱手,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打着转滑到了阿辜脚下。前者捂着被子弹擦伤的右手腕,皱了皱眉头。
阿辜枪里也只剩最后一发子弹了。
穆霜白盯着他,蹲下身从靴子底部抽出了一把锋利的匕首。这可是他最后保命的手段了,要不是被迫换了这身病号服,他原本可在衣服里藏了不少小玩意,那至于这么狼狈。
当下必须得抢占先机了。他没再犹豫,一抽出匕首,他就朝阿辜扑了过去。近身战才是他最擅长的东西。
阿辜被两人突然拉近的距离吓了一跳,他赶紧开枪逼着对方的动作慢了两秒,然后迅速捡起脚边的军刀,匆忙间毫无章法地一刀劈了下去。
对方侧身躲过,一匕首扎在了他的大腿上。
阿辜疼得一激灵,手上长刀挥舞如风,倒也将人逼退了几步。
穆霜白站在他面前,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他得速战速决了,这些天他一直没怎么休息,体力实在是有些跟不上。匕首对长刀本就吃亏,他右手又有伤,阿辜也不是什么简单角色,现在能占到些许上风,拖下去怕是会被人家翻盘。
于是一向果断的穆霜白做出了一个堪比同归于尽的决定。
当他冲上前,阿辜的军刀再次从朝他头顶砍落的时候,他不闪不避,继续向前猛冲。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穆霜白微微向右挪了一步,长刀狠狠地砍在他的左肩上,砍进了骨头里。与此同时,他双手握着匕首,对准阿辜的心口狠命一刺。
血汩汩而出。匕首太薄又太锋利,虽然被刺中了心脏,但阿辜并没有瞬间死亡,亦没感受到多大疼痛。他双目凸起,死死瞪着穆霜白,手上紧抓着刀柄,想把长刀收回来。
但那已经磨损不少的刀刃牢牢地卡在对方的肩上,阿辜凭着最后一点身体的本能,抬腿想给对方来一脚。恰好穆霜白也正有此意,他俩打斗的过程中不断向甲板边缘靠近,如今阿辜身后就是江水,把他踹下去,让他葬身鱼腹也挺好的。
两人不约而同地踹中了对方的肚子。
军刀被抽了出来,穆霜白重重地摔在甲板上。肩上的伤口经受二次重创,已然深可见骨,地上是大片大片的鲜红,他忍着痛挣扎着抬头去看,甲板上已没了阿辜的身影。
特高课最后一任课长,自此沉尸江底。至于国民政府以后要如何费劲打捞尸体,就是后话了。
————————————————————————————
本还晕着的季鸣鸿是被血腥味熏醒的,他迷迷糊糊地爬起来,一眼看见了闭着眼安静地躺在甲板上的穆霜白,慌得他连忙扑到那人身边:
“老穆!”
下一刻他便看见了对方肩上狰狞的伤口。大少爷的心提在了嗓子眼。
好在穆霜白很快睁开了眼睛,无声地注视着他。那双黑眸里的杀意褪去,留下的满是温柔。
“你没事吧?”伤口还在流血,季鸣鸿替他按住,压下心里因晕血带来的恶心感,忧心忡忡地看着穆霜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