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多,选修课上完后,她和室友步行在微凉的夜色中。夜空里的星星稀疏得可以数清楚,月亮也不知藏到何处去了,但幸好有数不清的灯照亮了夜晚,使得它不再如从前那么阴森可怖。
感谢伟大的特斯拉先生!弟弟曾在华美闪耀的霓彩灯中感叹。“感谢他给了我们人类第二次光明。”
“呵呵,弟弟,你可不能持有偏见,”她当然知道尼古拉·特斯拉是谁,他不止一次在她面前激动地用尽他那可怜的几个赞美之词像个执着的诗人一般歌颂这个男人及他的丰功伟绩。“你应该感激他们所有人。”
“所有人?”他疑惑地问。
“呃……就是科学家们,为世界作出过贡献的那些人。”
她看见弟弟沉思下来,仿佛在脑海里一个又一个地念诵他们的名字,过了一会儿,他抬头问她“也包括奥本海默在内的那些人?”
“当然啦,”苏流萤并不知道奥本海默是谁,弟弟从没给她“科普”过。可能是姐姐想在弟弟面前维持尊严,她不假思索地回答,“你得一视同仁才对。”
自那以后,他没在感激过特斯拉先生。或许是我的话对他产生了积极的影响,让他觉得一时半会感谢不完那些人,天知道他究竟知道多少人名呢。
选修课是一门关于解读莎士比亚及其著名悲喜剧作品的,上课的老师却是一个秃顶小老头,也不知是不是故意迎合伟人的外在形象。讲台上的扩音器将他浑浊枯燥的男低音很尽责地传播开,甚而坐在教室后木椅上的恩爱情侣也能听见沉闷的声调,打搅到他们甜蜜的长吻。
前些日子在选这门课时,苏流萤很是兴奋,提前半小时在电脑面前盯着,最终幸运女神眷顾她,让她选中了伟大的莎翁。她很高兴。上课的阶梯教室大得吓人,宛若被切成一小部分的古罗马斗兽场,里面可以同时容纳两百来号人听课。这种大教室不适合听课,她想。第一次课时,她以为人会很多,来旁听的学生届时将挤满教室的各处缝隙,所以,她早早地就在食堂吃了晚饭来到教室边看书边耐心地等待,还给室友占了一个座位——正中第四排,绝佳的位置,可以平视幻灯片,稍微俯视讲台。
当那位瘦小的秃顶老头走上讲台在上面忙活时,她的心立马就沉了下去,尽管如此,她还是摸着课桌上莎翁的悲喜剧作品安慰自己“人不可貌相”,斥责自己不能太浅薄。
上课铃响起后,小老头从左到右扫了一遍自己的学生,心里估摸着数量。苏流萤同样发现教室还余有很多空位,失望顿时显现于眉眼。事实证明,她的想象太夸张。人确实多,但远远赶不上国庆节时长城上的人海。情况还不算太糟糕,她随即想,至少还有这么多人和她一样喜欢着莎士比亚呢。她仔仔细细地听了第一小节课,还拿出精致的笔记本认真地做笔记——她没有理会室友的嘲讽,对她礼貌但仍有点尴尬地笑了笑。然而,两节小课下来,她并没有学到多少,台上那位名字很文雅的老师只会照着ppt念,然后再讲一些众所周知的见解。
“他的名字绝对是他后来自己改的。”薇薇在见到真人后,大失所望地说。
现在,她想回她一句“你可能说得有道理。”流萤用右手撑住脸庞,颇觉无趣地看着幻灯片。从他讲课的语气和态度里,她感受不出老师有多热爱莎翁。或许他只是看了几部他的作品,然后学校又缺人,他便自告奋勇地挑起了担子。他不是个好的老师,她在下课后作出定论,也不配讲解她尊敬并热爱着的莎士比亚。
往后的每一节课,教室里的人数都不及原先的三分之一。学生们干着自己的事情,甚至张狂到有戴着耳机公然看剧的人,发出压抑不住的讨厌笑声来。老师似乎也知道这种安排在晚上的选修课在学生们心中的地位,像在帝王身前失宠的妃子,故而对学生们的表现视而不见,既不点名也不愤慨,只相应懒散地完成自己的任务。流萤出于对莎士比亚的尊敬与热爱,每次都坐在前面,也都尽力在听。室友对此颇有微词——她想早点逃离无聊的课堂,为此,后排会方便点。
没有多少学生喜欢莎士比亚,苏流萤有些悲哀地想,突然感觉自己像是被孤立起来。他们仅仅知道“罗密欧与朱丽叶”,以及响当当的“哈姆雷特”——绝大多数还是因为那句著名的话。青年学生们更喜欢的是电视上光鲜亮丽、肤白貌美的大明星,他们的一张自拍照比莎翁的《皆大欢喜》更能让他们兴奋疯狂,他们和爱人分手的传言更比《奥赛罗》让他们悲伤绝望。或许好学校会好一点,但原谅我不适合算公式、背知识。他们也更爱游戏,因为那会带来精神上的快感……
对此,她保持着自己的沉默。
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周围流动游走,像一群鬼怪,他们吵醒了路边昏睡的照明灯,夏季快要结束的欢闹正在奏响,但也被人声淹没在草丛中。密集的人群让她略感不适,同时心下里觉得有些烦躁,建议走另外一条小路回寝室。两人背着小巧的书包悠闲地踱步上一条曲折逼仄的石板路,其中一部分掩映在杂草丛里。
岳薇薇突然心怀担忧地说“里面会不会有蛇啊?”她止步不前,还有隐约的蚊虫声让她畏惧。
“不会的,这么冷,蛇都进洞啦。”她笑话她的胆小,作势拉着室友步入。薇薇不满地嘟嘴,却不肯上前一步。她还穿着超短裤,趁凉秋还没彻底侵袭这座堡垒前,再要炫耀一下自己美丽光滑的大腿。
“放心好了,我会保护你的。”流萤拽住她的胳膊,她安慰似地宣称,“我小时候可是捉过蛇的,我不怕。”
“你胆子这么大吗?”她吃惊地望着她,“我可不敢碰那东西,看着就让人害怕。”
“哎,我弟弟怕蛇啊,我作为姐姐当然得勇敢一点了。他当时都被吓哭了,动都不敢动。我只能表现得比他坚强。”
“想不到男孩儿也怕蛇啊。”
“他可不止怕蛇,连蚯蚓蟑螂都怕的,所以,他不会捉住蚯蚓把它们灌进鱼钩上去钓鱼,也不会气势汹汹地拿起拖鞋拍灶台上乱爬的讨厌小强。说起来就有点丢人是不是,哈哈……”反正他也不在这儿,她想。
“你弟弟胆子怎么这么小啊。”她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他还是男人吗?”薇薇强拉硬拽地将苗条的流萤引到另一条大路上,虽则学生多了不少,倒不算太吵闹。
“可能是我妈妈遗传的吧。再说,是不是男人和这有什么关系呢?”苏流萤意识到需要维护一下他在自己朋友心中的男子汉尊严,“他是一个书生,古代的那种文弱书生,不会杀鸡宰鱼,可他手执一根笔,在纸上的功夫是相当的出色。”她为弟弟的优秀而自豪,他总是能让父母骄傲。
“那可没多少用,光会读书说明不了什么,舞文弄墨不如骑马横刀。”薇薇哼了一声,满不在意流萤的夸奖口气,好似很看不起那些能读书的人,“身为一个大男孩这么胆小,怎么保护他姐姐,还有以后怎么保护他女朋友,以及他的家庭啊?”她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鄙夷,更没有照顾到少年的姐姐苏流萤的情绪。“我反正是很看不起这种软弱的男生,我认为,男生就是应该保护女生的。不然,真不知道要他们有何用。”
流萤自然听出了室友话里的嫌弃,却一时之间找不到话来回应。可能她的偏执态度和她的家庭教育有关或是和她受到了网络上言情的影响。她都没察觉出时代正在改变,却仅仅停留在表层上的不一样吗?你没法改变一个人的偏执,除非他自愿。
室友的这番话让她突然想起了在高中时一堂政治课上老师的提问。那是一个模样长得很像抗日神剧里的汉奸的中年男老师,他梳着一丝不苟的中分头,上唇留着两撇小胡子,身材矮小瘦弱,在讲台上来来去去,记性好到可以不用教科书就能讲课的地步,讲到哪个地方就会提醒底下的同学该翻到哪一页,该看哪一部分了。大家都很喜欢他,至少不讨厌。
他问“哎,我要问同学们一个问题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里面的‘匹夫’指的是什么?”他随手潇洒地一点,就点中了一个幸运儿。
女生站起来后,一时没能给出答案来,她并不知道答案,也不想随便作答引来嗤笑。
“它是指男人呢,女人呢,还是所有人呢?”他给了个提示。
幸好,热心的同学们看她有点窘迫,纷纷在旁边出言提醒她“是男人,男人,男人……不用猜,肯定是男人啊……”
可能是电视里有用“老匹夫”来骂人,所以,很自然就让学生们想到答案会是“男人”,因而“男人”的呼声最高,听上去好似男人的地位也高一等似的。即使其他人有不同的见解,此时也不敢大声说出来,因为少数要服从多数嘛,惯例如此。而且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们怕到时候答案揭晓时还会丢脸,他们的脸皮薄到会羞红的程度,自然没法和全身一个色的老油条相比,由此,他们默默服从于大多数的声音。大多数声音更容易被倾听,也即能代表所有的声音……
苏流萤当时脑子里的答案也是“男人”,但她没有跟着附和。这时,被点中的幸运女孩儿小声地说出了同学们共同给出的答案男人。
出乎人意料的是,“汉奸”政治老师悲戚地呼喊一句“天呐……”同时他脸上出现极不愿意相信听到这个答案的表情,身躯向右后方倾斜了一下,姿势像是在甩开额前的长刘海,“我的天呐,你们的国家都要灭亡了,未必还只是男人的责任迈?”他被学生们的答案狠狠地击打到忘记解释“兴”,而只顾“亡”了。
因为“匹夫”二字,那堂课给她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至今都不曾忘记,鲜活得犹如昨天和薇薇吃下的那条鱼,如果店家果真宰的就是她们相中的那条缸中的肥鱼的话。此时,因为薇薇的几句话就不可自抑地想到了它,虽然两者之间并没有多大的关联性,可流萤的态度就在里面,她很清楚这一点。她也没想到因为几句玩笑话就给弟弟在别人眼里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却也懒得去解释什么。我弟弟苏画屏只是胆小,但从不软弱。她在心里小小地反驳,同时想起了他的胆大。
“那你弟弟会打篮球吗?”薇薇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心直口快会伤着别人——她从来不这么觉得。两人走到一处篮球场边,场旁的明亮白光打在球场上那些汉子们的身上,清晰得可以看见他们腋下浓厚的黑毛。苏流萤惊愕了一下,扭头看了一眼驻足观看的室友,然后将目光投向护网里奔跑的男孩,只是心里还在思忖着弟弟的事情我已经习惯了保护他。
“他不会。”至少我从来没见他打过。她猜测是因为他没有时间去打篮球,因为无论是体育课还是周末,他都把运动放置在书本上。是父母的压力还是自我的兴趣她没法准确地说清楚。
“唉,又是一个残废。”胖女孩深深地叹了口气。
“残废?”
“你不觉得打篮球的男生很帅吗?”她的眼珠跟着场上的几名男孩儿来回转动,“而不会打篮球的男生就是个残废。”她翻了翻白眼,表明这是个多么了不起的认知。
流萤呃了一声,再次沉默下来。我只怕他某一天会患上脑瘤什么的……
“你弟弟多高啊?”
“比我高点,应该一米七吧。”她的回答有些生硬。我不该牵扯上他的,她有些后悔,我已经维护不住他在她心中的形象了。
“果然是残废……”结论性的话狠狠地刺痛了苏流萤。
我怎么没能保护好他呢?她微微皱起眉头自责。可她的温和性格没能使她骂出一句“去你妈的残废,你全家都是残废”这样粗鲁的言词来,对陌生人她都做不到,况且是自己的室友呢。我们之间还有友谊存在……所以,她忍耐地承受着别人的刻薄与偏见,正如从小她在大人面前承担着自己身为姐姐的责任。
“唔,你弟弟多大啊?”薇薇好像察觉到了室友的异样沉默,弥补似地问。
“十六……”
“才十六岁啊,那其实还是有希望长高的。”她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你让他多打打篮球,然后多喝点牛奶,肯定会长到一米八的。”
“好。”她心不在焉地注视着里面高大的身影。他不会打篮球的,他不会浪费时间打篮球的,而且高大的身躯里不一定有一个高大的灵魂。但他们都只会看重外貌,她告诉自己,老天从来都没讲过公平。
“其实,我超想有个哥哥的,想让他保护我,也让他对我生气到无可奈何,却只能使劲揉乱我的头发。感觉被哥哥宠着真的会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有父母宠着你还不够吗?”
“父母的宠爱和哥哥的宠爱不一样的嘛。唉……我有时候回家后就会感觉到家里特别的冷清,我父母要忙自己的事情,而我和他们俩也没多少共同的话题,就只能一个人玩,贼没意思的。”她语带憧憬,“这时候我就想有个哥哥,能陪我吵几句嘴也好啊。”
“呃……”流萤理解不了她孤独的感受,也想象不出被哥哥宠的幸福,于是沉默以对。岳薇薇是家中的独女,从小被当成公主一样养着,一个月的生活费是她的好几倍。她买昂贵的衣服、高档的包包、名贵的化妆品,阔绰到看见自己喜欢吃的从不用担心自己的口袋,不过,这也带来了一个坏处她长得有点胖。和绝大多数女孩子一样,她嘟起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抱怨着自己的身材,天天嚷叫要减肥,可从来管不住自己爱吃的嘴,也没有一份可以坚持运动的决心。
虽然薇薇有时候态度倨傲、言辞尖锐,但她心地善良,知道苏流萤生活费拮据,帮助过她不少,所以她俩的关系还不错。不过主要还是苏流萤的脾性好,从不与人争执什么,也不小气。另外两个室友则很看不惯岳薇薇这幅大小姐架子,经常在背地里奚落她,两人很快就结成同盟,还想拉苏流萤一起孤立她。她没有偏袒哪一方,在两个阵营里来回游走。苏流萤自己都不清楚的是,她的内心强大到可以无视很多的攻击。我只爱我的弟弟和家人。
忽然,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投进了一个三分球,在往回跑的同时,用得意的目光扫了一遍四周的观众,看看吸引了哪些漂亮的女孩为他鼓掌和哪些男生对他投去嫉妒的目光。
“这男生长得挺帅的啊。”薇薇的目光跟着他又转了几圈,可惜他后面的表现差强人意。流萤的兴趣不大,只随便应和了一句。明天是周五了,晚上得训练,训练就代表着不能看书,她想今天晚上把今天和明天的书一起看了。一百页……
“要不我们去跑会儿步吧?”她突然兴起,拉着流萤就往足球场走。
“跑完步后再补充个鸡腿是吗?”这样才能安慰自己想吃又不敢吃的心态。她笑呵呵地调侃她。胖女孩总是在看到自己身上肥腻的肉心生自卑后才会想到去减肥。不过这次流萤猜测是因为篮球场上那几个陌生男孩的原因。发情的女孩幻想着白马王子爱上自己,可白马王子爱的都是身材姣好、容貌羞花的公主。
一百页……她并不想去,明晚的训练会有大量的运动,可她不知道怎么拒绝。她就是需要一个人陪她一起罢了,她想。
岳薇薇勉强跑了三四圈就开始当路人,坐在塑料草皮上玩手机。流萤跑了十圈,最后由于室友的催促不得不提前终止——她想回寝室去看搞笑的综艺节目了。
等她洗完澡上床时,已经将近十一点了。薇薇躺卧在床上看剧,另外两个室友还没回来。寝室里还算安静。她准备戴上耳机看会儿书后就睡觉,可突然收到一条短信我亲爱的姐妹拉克西斯,姐姐甚是想念你,明天晚上训练完后来找我好吗?你敬爱的阿特洛波斯。
她简短地回复了一个“好”字后就接着在床头的小台灯下看书,也没多想会有什么事情。苏流萤在暑假里跟着她学习了很多东西,也能很熟练地掌握自己的天赋能力了,现在每周三次的训练是跟着一位看上去约莫五十岁的男人在对练,其实两人教的那些打斗技巧她都学会了,如今和杨师傅的对练相当于在磨合。流萤在私底下从没有练习过,一是不方便,二是怕被同学看见。
在双方都不用血技的情况下,她现在能与王师傅用木刀对打上半个小时。如果他没放我水的话,我能在二十分钟内打败他。可她没有刻意表露出自己的锋芒,不是因为什么后生晚辈尊敬长者之类的道德礼仪束缚,而是她的个性就是如此,不愿鹤立鸡群,不愿在课堂上举手发言被其他人注视,不愿意表现自己才能,哪怕知道自己很优秀。她在乎的是能否安心地生活,假如不是因为缺少买书的钱,她不会接受他们的邀请。即便在她彻底知晓自己与众不同的能力后,她也并没有表现得有多激动,或是多沮丧,认为自己是个英雄或者怪物,一如平常般对待,自然而然地去接受它。
如果哪一天你突然发现自己具备了某种超能力,你会如电影里说的怀着满腔热情去保护这个世界吗?绝大多数的人都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但你要知道,没有谁的心可以高尚到去承担整个世界的苦难,更没有谁有足够的能力去拯救受苦的同胞,充当一名合格的救世主。有可能世界根本就不需要你的保护。别那么自以为是了。
这是她前些日子脑子里冒出的一些想法。睡前思考的习惯一直萦绕在她的习惯之中,几乎每天她都是在思考中睡着。对她来说,这没什么好处,也没什么不妥。
biu
biu。bi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