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至宵分,众人方驱车返回宫里。
慕游远远便瞧见:宫门外立着一个手提走马灯的侍女,甚是眼熟。
走近方晓得,原来是许相知的房里的那个丫头。
见马车驶近,她忙趴在轿窗上,焦急地问道:
“慕大人,三公主可在轿内?”
慕游瞥了一眼一旁四仰八叉,睡意正酣的许相知,对着轿子外的侍女点点头。
不待马车停下,那丫头径直跳上马车,钻进轿帘,扑在许相知脚边,晃着他的手臂道:
“好公主,别睡了,国主召见您呢!国主说,若半个时辰内,再见不到您,奴婢脑袋可就不保了。”
许相知微微抬眸,用袖子擦了擦腮边的口水,懒懒地坐起身来,毫不意外地地轻哼一句:
“知道了。”
睡眼朦胧地跳下车,许相知任由那丫鬟死命地拽着,朝许天香的寝殿方向跑去。
慕游和慕云也相继下了马车,住处走着,忽听得头顶几声春雷乍响,雨点顷刻砸了下来。
二人加快了脚步,行至下榻的寝殿前。黑漆漆的雨巷里,走来一个人影,慕游恰与那人撞了个满怀。
“啪嗒”一声,慕游察觉袖子里的通关文牒掉落,便俯身去捡,不想又与那人两头相碰,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屁股蹲儿。
慕游回头唤一声“云妹小心路滑”,自己摔了还只顾着忧心妹妹。
结果,他那薄情的妹子,心情不大好,冷冷抛下一句:“兄长,我先行一步。”丝毫没有要过来扶他的意思,独自上楼去了。
慕游在地上摸索着,听着对面叫骂半晌,约摸也辨出了来人,将文牒重新揣在身上,起身拱手道:
“道长,雨天路滑,走得急了些,慕游多有得罪,先行告辞。”
那道人见来人自称慕游,心内一惊,沃仙籍?岂是他得罪的起的?平民尚得恭敬,更别提世家子弟了,忙转了口风,连连赔罪:
“哦,是慕大人哪,请恕贫道适才口不择言。您瞧贫道这张嘴,真是该死!”
雨下得更大了些,慕游只想着早些脱身回去,敷衍道:“无妨,道长早些回去歇息吧。”便匆匆告辞。
因那文牒被雨水打湿,一回到了住处,慕游忙掌起灯烛,将通关文牒铺在案几上晾着。
待他看清上面所书的字迹时,一拍脑门儿,方才发觉,这根本就不是他的通关文牒。
定是方才和道人撞在一起时,那道人掉落的折子。
本想收起来,翌日同那道人换回,却见“许相知”三字赫然入目,他坐下来秉烛细读,原来这是司幽国向女夷发出的一道敕令,上写着:
“勒令女夷国将公主许相知于本月,遣至司幽,入斛危学宫,修习司巫之法,以备孟夏雩礼之期。”
上盖着两枚暗红的国印,看起来,有些陈旧。
“原是我中了她的圈套。”慕游心里气恼。
他万万没想到许天香言辞恳切,居然是在哄骗他,只是意图在成仙之路上,想他助那许纳柔一臂之力。
然而,送去司幽国作质子的人选,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二公主许纳柔,而是三公主许相知。要不是他今晚误拿了老道的敕令,他不知要被蒙在鼓里多时。
慕游怒气上涌,揣着敕令,冒雨跑前去女夷国主许天香的寝殿,想找她问个究竟。
待走到殿前时,慕游已被淋成了落汤鸡,远远瞧见,门外空无一人,殿内荧荧火烛正跳的欢。
他本想寻个通传之人,待挨近门边,偶然听见殿内隐隐似有打斗之声,便透过门缝往里一瞧。
一眼瞥见地上七零八落散落的外衣,一旁静静地趴着一个人,那人身上仅剩薄薄一件贴身的里衣,头发亦凌乱地盖在脸上,辨不出是谁。
许天香手执藤鞭,狠狠地落在那人低伏的背上,素色的罗衣,瞬间绽开了一道道血口子,一下,两下渐渐地血水洇透了衣裳。地上的人却依旧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不知是打累了还是怎的,许天香一鞭子,失手甩在书案上,“咔嚓”一声,木脚倾折。
“我叫你养那孽畜,叫你坏柔儿的好事”
许天香依旧不停手,一边狠命的使着力道,一边咬牙切齿地咒骂道。
“你索性打死我”
那人哽咽着吐出这几字,仰起脸来,平静地看着许天香,满眼通红。慕游这才看清,原来这人竟是许相知。
方才听侍女说,许天香急着召见他,眼下大打出手,大抵是为了白日里,那猫妖在仙遴大会上捣乱一事。
正想着,突然听见“啪”的一声,一道鞭子瞬时落在许相知的眉角,在他额头上炸开一朵血红的花,顺着脸颊流至下颌。
许天香终于收手,幽幽地道:“打死你,何人替我的柔儿去跳那司幽国的火坑?”
“呵呵呵呵呵”
许相知突然高声地笑着,一双素手几近要嵌进冰冷的地砖里。
他吃力地扬起头苦笑着说:“你忘了,我也是你的孩子。”
许天香折回藤鞭,俯身支起许相知的下巴,一字一顿地说:
“你!不!是!”
许相知眸光一灭,弓起身子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朝前迈着步子,抵在许天香的鞭子上,将她徐徐逼退。
“那我是谁?你告诉我!我是谁!”许相知歇斯底里地道。
许天香一耸眉,抬脚将他踢翻在地,许相知顿时呕出一口鲜血。
“出来吧!你们母子相认的时候到了!”许天香瘫在王座上,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道。
不多时,从殿后的阴影里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慕游揉揉眼睛,确认了很多遍,来人正是白慈。
白慈早已哭得满脸是泪,看见许相知趴在地上呕血的样子,连滚带爬的走下台阶去扶。
“慈姑,此话当当真?”
许相知看向白慈,被血染的殷红的唇瓣不住地颤抖。
白慈将他紧紧的抱在怀里,痛哭道:
“我的儿,你好生命苦!”
才哭了两声,许天香的藤鞭甩过来,在白慈的脖颈上绕了个圈,她另一手接过鞭尾,收了力道,白慈瞬间被她勒在怀里,脸憋的通红。
“你现在明白,你是谁了吧!你,就是我为柔儿,养大的替死鬼!我的柔儿是要做仙官儿的孩子,她可不能去司幽国送死!”许天香张狂地说道。
许相知再一次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扑向她。许天香一下将白慈的双脚吊离地面,见状,许相知眼中的怒意转为恐惧,立刻跪倒在地,央求道:
“求你饶了她!我求你饶了他!”
许天香将一本文牒砸在他脸上,冷笑着道:
“我养了你十五年,终于等到这一天,明日,你只要乖乖启程跟那老道回去,你娘,便不会死!否则”
许相知看清文牒上的字迹,方才知道许天香这出戏演了十六年,竟是为了司幽国同女夷国的一纸盟约。
心中对她这个“阿母”仅剩的一丝柔情瞬间荡然无存,他回想起自己这十五年来,为了博取她的注意,她的欢心,所作的种种挣扎,不由得暗自发笑。
今夜真相大白,他终于断了“向她这个毒蝎求取温情”的执念。
许相知释然一笑,毕恭毕敬地举着文牒,拜了三拜。
许天香这时方松了手上的力道,将白慈撂在地上。
“你们退下吧!本王乏了。对了,明日找见深色衣服穿上,身上有伤,别叫外人看出破绽。”许天香揉着眉头,摆摆手下了逐客令。
慕游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一幕,一时脚下不知进退。
许天香虽扯谎博取他的怜悯,自己明面上,已经拒绝。
仙遴大会上,他做了无名“好人”,屡次暗中相帮,虽是他出于道义之心不假。只是由于许天香的有心诱导,他所谓的道义之举,也沦为了暗室欺心。
这又能怪得了谁呢?是自己的恻隐之心,被人利用。
此时若冒然闯入,自己不占理不说,撞破女夷王族这么大的秘密,许天香岂肯放他离开,到时耽误了太子嘉礼,该当何罪?他身负沃仙使臣一职,若是两国因他起了兵戈,陷两国百姓于水火
身穿这身官服,他不得不顾念国家大义。
可脱下这身官服时,他方才在殿外袖手旁观,心中岂能无悔?
这样的悔意将他从殿外逼退,奈何又念及这对母子的伤情,只得在殿外楼下的天井中徘徊。
不多时,见白慈和许相知相互搀扶着走出,慕游便装作闲逛偶遇的样子,迎了过去。
许相知见了他,虚弱地道:“呆子,是你啊,你来的真是时候!”
话还没完,就朝前倒去,慕游麻利地将他背起,朝相知的寝殿走去。
一路上,他狐疑地看向白慈,终于忍不住问道:
“没想到,你竟是相知的生母。听说姑子你并未出阁,怎会有孩子。”
白慈用手轻轻扶着相知的背,道:“这是我的私事,与公子无关。”
慕游不依不饶地继续道:
“我在你的梦魇中,看到了,典衡遇害时的场景,你在那里做什么?”
白慈下意识地去捂许相知的耳朵,低声道:
“麻烦公子,先把相知送回房间,其他的,我自会给你个解释。”
慕游不再言语,同白慈加快脚步,将许相知送回寝殿安顿好。
白慈悉心给相知上过药后,轻轻掩上房门,走了出来。慕游已经抱着手臂在洒满月光的廊下等候多时。
“我以为,上次在假山洞中,我已经同公子解释的很清楚了。公子不信,我也没法子。”白慈依旧嘴硬。
于是,慕游将白慈的梦魇中的情景一五一十地复述出来,个中细节,都一清二楚。这时,白慈才慌了神,待镇定下来,她缓缓转过头道:
“公子真是年轻有为,小小年纪,便精通这样绝妙的法术。”
“不是”不等慕游解释,白慈一口承认下来:“没错,是我杀了他又怎样?”
“为何?”慕游问。
“公子调查过我,应该听说了我素与姐姐和父王不合。”白慈眯着眼睛望向苍穹中的一轮明月。
“恩。”慕游点点头。
白慈轻笑一声,道:
“我嫉妒她,我嫉妒她可以光明正大的抛头露面,嫉妒她受司幽国万民爱戴,嫉妒她有这样身份显赫的丈夫,还对她百般疼爱。
杀掉典衡,再嫁祸给姐姐,叫她身败名裂,不是一举多得么?呵呵呵呵”白慈笑着笑着,眸中似有泪光泛起。
“此话当真?”慕游半信半疑地问。
“千真万确!”白慈抹去眼角的泪,笃定地望着慕游道。
“那劳烦阁下,跟慕游走一趟。”慕游伸手抓住白慈的手肘。
“去哪?”白慈茫然地道。
“触犯天条,自然是要被关到天牢里。”慕游义正言辞地道。
慕游抓着白慈的手腕,正欲朝天上飞去,不料脚底一沉。低头方察觉,是许相知一把拉住了他的脚腕,死活不撒开,他央求道:
“呆子,你不你不能带走她。”
“你母亲害人性命,理应受到惩戒。”慕游一本正经地道。
“慈姑!我娘她不是那样的人。你信我好不好,你先下来,我会证明给你看!”
许相知颤颤巍巍站在月光下,轻薄的衣衫上,血污点点。他仰着惨白削瘦的一张脸,水村烟霭般的眸中,平添几分沉郁。
慕游想到他放在大殿中,刚被“阿母”抛弃,若再次夺走他的生母
慕游终究心头一软,松开了白慈的手,翩然落地。
二人将许相知扶回房间,并将白慈的身世,和典衡案子一五一十地向许相知娓娓道来。
许相知听罢,扑通一下跪在了慕游身前,请求慕游给他时间,说是待他在司幽国落稳脚跟,就会帮慕游把这个案子查个水落石出,到时,定会还他娘一个清白。
白慈在一旁,连连摇头,极力劝阻许相知不必这样。这次,他不再狡辩,而是死活一口咬定杀死典衡的就是她。说罢,也跪在慕游身前,给他连连磕头,请求他带她回天庭接受惩罚。
一时间,慕游竟不知该信谁,只得先后将二人搀起。
他回想着那个梦境,其中的蛛丝马迹,也只能推测出典衡死在司幽王宫的一处寝殿里,而白慈正好在案发现场而已。至于人是不是她杀的,目前尚无定论。
且他这趟返回沃仙国押运物资,也需要些时日。眼下正需要个帮手,先去司幽国查探一番。许相知好歹是白家的人,与他这个外族人相比,要可信的多,或许可以叫司幽宫人放下戒备之心,有利于案子的进度。
斟酌良久,慕游应允下来,匆匆地出了门。留母子二人在殿内,安心享受骨肉相认之喜,毕竟过了这一夜,明日,他们便又要骨肉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