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三更,
许相知趴在院子里井沿儿上,在祭酒老头的指导下,用手掌投下的阴影练习从井中取水。白费了半天力,竟连绳子都抓不起来。
累的手都酸了,好容易抓起了绳子,又从腕中突然挣脱,木桶“咚”的一声跌进深深的水井里。
祭酒老头趴在井沿儿上,看了直摇头,嗟叹声与井底的扑通声,此起彼伏。
“前辈,您别急嘛,文火炖猪脚,还得慢慢来呢!”
许相知扶着老头靠着井缘坐下,小声嘟囔道。
老头急了,朝相知的后脑勺糊了一比斗,生气地道
“炖猪脚,炖猪脚,猪脚都比你学的快!”
许相知从怀里掏出一小坛酒,打开塞子,在老头鼻子底下绕了个圈,道“您喝口酒,消消气。”
老头接过酒坛,仰头灌了一口,咂咂嘴道“你这孩子,聪明是聪明,就是练功啊,总三心二意的。”
许相知挠挠头,吞吞吐吐地道“实不相瞒,我一直想向您打听点事儿!”
“说!”老头把酒坛子一撂,准备洗耳恭听。
许相知半蹲半跪在地上,扑到老头耳边,道“要怎样才能见到司幽国国主?”
祭酒老头脸色一僵,半晌问“你见他作甚?”
“您也知道,他毕竟是我的外祖父。可自我入宫以来,一面都没见着他。宫里一应大小事,都是国师在安排,他这个一国之主,倒像是人间蒸发了似的,实在是诡异。”
许相知摸着下巴意味深长地道。
老头提起地上的酒坛,刚凑近嘴边,却又停在半空,咽了口唾沫,解释道
“宫里诸事繁杂,他年事已高,体力跟不上,交给年轻人打理,这哪里诡异?”
许相知皱着眉头瘪了嘴,压低声音道:
“其实,我是想跟他打探十六年前,天帝典衡在司幽王宫失踪一事。不过您若是也听说过那件事,又肯向晚辈透露个一丁半点的,就不必找他了。”
听到这里,老头先是一脸错愕的站起身来,半晌,清了清嗓子道
“老头子我,有点困了,先回去歇着了,告辞!”
见老头无视他的话,拔腿就要走。情急之下,许相知的魍魉术终于有了成效,他用手影利落捡起一块石子儿,朝老头身后丢去。老头一个侧身,躲开了攻击,头也不回的,继续向前走着。
“祭酒爷爷,我直说了吧!天庭已派仙官专程来提审我娘,我若找不出真正的凶手,她就会被带回去处置。”
老头犹豫片刻,最终丢下一句“不知道!”决然地走开了。
从那夜之后,许相知开始发愤图强,白天在学宫里认真上课,夜里整宿整宿地苦练魍魉术,既然老头狠心,不肯帮忙,这王宫里,他能依靠的就只有自己了。
转眼到了清明时节,许相知在斛危宫大士部,修习法术已两旬有余,各门课业都浅尝辄止,博而不精,却独独在祭酒老头教授的影魍魉术上,功力突飞猛进。
现如今,他已可自如地控制自己的影子偷很多懒。
譬如,功法初成之时,影子只能围着自己转,且光照为必要条件。灵岫不在身边的时候,他便赖在床上,用影子给自个儿泡壶茶,把自己伺候舒坦了,自言自语地跟自个儿影子说“多谢!”
再如,练到身影分离的阶段,派影子偷偷溜进祭酒老头的厨房,偷烧鸡吃,被老头发现了,就和老头的影子展开一场庖厨决斗。
最惬意的是,和老头躺在摇椅上,在门廊下,边晒太阳,边用影子下棋。
当然最最最刺激的还是,在学堂里被裘千证欺负的时候,脸上笑嘻嘻,背地里用影子狠狠给他两拳,把他门牙打掉。
可这魍魉术不光让他尝到了些许甜头,还有一些无法言说的痛,那就是他的影子和他这副肉身一样,有了通感。
出门时,每逢人多的地方,他都得躲闪及时,否则,被人踩到影子,痛到咬牙切齿,也不好跟人发作。
另外,他真的怀疑,这个宅子之所以不干净,就是被老头练的这魍魉术给招来的。自从他功有所成之后,身边的人虽是冷清了不少,可鬼却越来越多了。
再加上,他相貌如此诱人,有不少女鬼趁着灵岫出去放风,就来找他。他虽略懂辟邪法术,但真用符咒,桃木剑什么的,去对付他们,总有些于心不忍。因知道他们并无恶意,便只好用鞋子丢他们,小施惩戒。
尝过被他的鞋板儿砸中的滋味后,垂涎他的美色之鬼,都再不敢来了。
清明时节,头天夜里,他正卧在榻上闭目养神,忽然听见背后门吱呀呀的响。
懒得扭脸去瞧,就顺手从身后捞起鞋子,丢了出去。他自恃百发百中,可这回,既没有听见惨叫,也没听到凄厉的哭声,这才转过脸去。
这一看不打紧,一看真的把他给怔住了,自住进这鬼宅以来,他从未见过这种阵仗
他那屋子的地下,已经全无落脚之地,黑压压的站了一片,闹哄哄地鸣叫着。
只是细看这些游魂,都瘦的皮包骨头,一脸苦相,观之可怜,闻之可悲。
不多时,透过这吵嚷的呜咽声,他听见了人的叫喊,是从隔壁祭酒老头的房间传来的
“是我对不住你,你饶了我,饶了我吧!”
他匆匆坐起,拖拉着鞋子,拨开挡在面前的重重魂灵,来到祭酒老头的屋内。
好家伙,没曾想,嘿,这屋更热闹。不仅地上站着,连桌子上,墙壁上,房梁上,都挤的满满当当。
走至床边,见老头正闭着眼睛做梦,眉毛拧成了毛毛虫,鼻子嘴巴皱成一团,嘴里一直念念有词,很是惊恐。
他推了推老头的肩膀,把老头晃醒。老头缓缓地睁开眼睛,抹去脸上的汗,环顾四周,叹口气道
“大家都来了!大老远的赶过来,饿了吧,跟我来吧!”
许相知见老头自顾自地嘟囔着,站起身来,跟着他朝门外走去,许相知紧随其后,跟着老头穿过庭院,来到对面的厨房,老头吩咐他道
“孩子,去把桌子挪出来。”
许相知虽不解何意,只是照办,见老头从厨房里抱出了一叠碗。
厨房的灶上有一口大锅,锅盖揭开,里面满满的一锅香米粥。
二人合力将铁锅抬出放在桌子上,许相知照老头的吩咐,把这些碗里都盛满粥饭,放在庭院的地上,还有一些不起眼的角落里。
老头从袖子里掏出一枚香,点燃后,作了四个揖道
“是我老头子对不住你们,叫你们受了冤屈。你们今后不必再怨恨了,吃了这粥饭,赶紧转生去吧。你们放心,我欠你们的命,自会还与你们的。”
许相知也忙从荷包里捏出一只香,恭敬地道
“祭酒爷爷自有他的苦衷,望各位了却心中积怨,早日往生极乐!”
众鬼边泣边食,不知是怨愤还是释然。许相知怔怔地望着眼前这番景象,不由得感叹众生皆苦,直到香灰烫了手背,他方才发觉手里的香已燃尽,待死魂灵的黑气散尽,月光复照彻庭院。
“他,还是没来。”祭酒老头噙着眼泪,难过地道。
“谁?”许相知追问。
“兴许他和你娘一样,尚且活在世上。”老头自顾自地说着,并不理会许相知的提问。
“老头,我以为你我二人尚有师徒之情,知己之意,你有什么苦衷,便不该瞒着我了吧!”
许相知嗔怪道。
“说了要带到棺材板里的秘密,岂能轻易变卦。”老头撅着嘴道。
因这一晚上,施粥祭鬼,用掉了他们近一月的口粮。许相知素有买点心,打牙祭的嗜好,学宫里发的俸银也早被他挥霍一空了。
这世间之苦,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挨饿了,只好自力更生,谋些银钱花。
三日后,学宫里放假,他便到山下集市上,卖自己新做的辟邪桃符,还顺手摆了个算命的摊子。不过以他目前的功底,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万事仅可应验半数。故而,许相知没打算赚这份钱,只是以防万一,桃符换不来银钱,再出手不迟。
幸运的是,打着斛危学宫的名头,他的桃符很快被一抢而光,已赚足半月口粮。
当他正欲收了摊子,打道回府之时,被几个江湖混混拦住了去路。
许相知来这里半月有余,一些民俗地貌,已然熟悉。
眼前的这些混混,多数是没有仙骨,慧根,又身份低微,没有进入斛危学宫修行的机会的。
在山脚下的寒洞里苦修数十年,一无所成,只得走了偏门,自创一种叫平安税的东西,来集市上巧取豪夺。
在司幽国,术士如云,修行成风的时代,他们得以谋生的路径并不多。许相知清醒地知道,他们也是可怜人。
“不知几位爷,有何贵干?”
“小子,你给我算算,你旁边这个死瘸子,今日能不能逃出我的手掌心。”
许相知往旁边的摊位看了一眼,破破烂烂的草棚下,坐着一位衣衫褴褛的,一只脚畸跛的中年男人。他手上挑着一只破旧的算命幡,正朝着他们不住地作揖。
许相知放下手里的条凳,请为首的混混坐了下来。
装模做样地将毛笔递给他道
“请客官写下一字。”
那人大笔一挥,歪歪扭扭写出一个钱字。
许相知将白纸拿起来,正看,反看,横看,竖看,半晌憋出一句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煎何太急呢!”
“别给我来这套!”
许相知从荷包里捏出两枚铜板,按在那人手心道
“贫道心里清楚,不管我说什么,你们都不会放过他。”
那人狂笑了起来,
许相知将这人的手握住,推了回去,轻描淡写地道
“这位大哥的“平安税”,我替他交了。”
那人掂量着两个铜板,站起身来,一只脚蹬在条凳上,流里流气地道
“他欠我们的,可不止这些。”
许相知俯身将那人的脚抬起,轻轻地搁在地面,用袖子拂去条凳上的灰尘,轻笑道
“得饶人处,且饶人,他有他的苦处。各位爷也免不了出门不看黄历的时候,不瞒各位,从方才所测之字看,你们今日便有血光之灾,此地不宜久留,快逃命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