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定的那日终于到来。
繁琐的衣服一套又一套,精美的发饰一堆又一堆。
像是要把禅院多年来积攒的“对女性的好”全都一股脑地堆到我身上一样(不过真的会有那种东西吗),从这天早上,我醒来开始,各式各样华丽的衣物与配饰便不知从何处而来一股脑地往我的小屋里送,繁琐复杂,眼花缭乱。
用过早饭,试试这件、戴戴那个;用过午饭,试试那件、戴戴这个。平日最为严肃的先生今天也恨不得粘在我身旁一样,各种早已学过的繁琐的礼仪体态一遍又一遍的反复温习精雕细琢,我心中无奈,但只能如此。
白日渐落,红霞满天,我也终自禅院启程。
身旁两侧是面生的侍女,许久未曾穿过的繁琐和服如铁链加身,头顶配饰亦似石瓦铺散。
……往日轻盈的身躯此刻沉重异常,可它们明明轻盈又华丽,我也在很早时便习惯过这一切。
窗外风景游移变幻,我无心去看。
﹎﹎
一来是礼数,二来是我没兴趣参观另一个大家族除去风格不一便极度相似的那些设施,于是一路上我都垂眸跟在家主的身后,他停我停,他走我走,反正女孩子没必要也说不上话。
身旁除了家主还跟着其他禅院的人,我没见过,不过他们常常会离开一两个,过一阵子又回来同家主附耳几句,应和其他来访的人也是他们,家主很少开口,明明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话也不少,可能这就是他身为一家之主的架子吧,在外得端着。
不过都跟我无关就是了。
一扇门又一扇门,直到这大概最后一扇门的开启,门轴转动声悠长回荡,原本被遮掩的人声也渐起,我终算是来到了这场漫长拉锯战的中途。
在我们到来之前,宽广的会客大厅就已经挤满了人,我抬眼看了一瞬,每个人都满脸笑意,每个人都心怀鬼胎,每个人都谦卑有礼,每个人都八面玲珑。
天与咒缚加持的五感在这时就很不好,无论我想不想,四周的交谈声总能清晰地涌入耳廓。
和市集的人声喧哗不同,这里的人们往来交谈都规规矩矩、温声细语,灯火通明中似乎一片祥和。
可是我听到了什么?有些人多少会将一切肮脏在出言间粉饰起来,会将女儿送人当做交易筹码说成年岁合适待嫁闺中,会将咒力低下遭人辱骂的反抗者说成磨练不足且不知感恩,更有甚者连装一下都不肯,遣词造句不堪入耳。嗡嗡、嗡嗡,似夏日的烦躁蚊虫。
或许也有些真正清醒且可算良善的人在吧,像是多少会看重实力不顾性别与地位的家主那样,不过我没听见那样的声音,或许杂乱掩盖,或许过于细小。
明明能坐到这豪华场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可我瞧了一会儿,只瞧见诸多面孔怪异可憎,竟是比自恶意中诞生的咒灵还要丑陋几分。
家主突然跟我说话,大意是这不是我能进去的地方,让我去跟其他随行的孩子们待在一起,同时压低了身子与声音,似笑非笑地说,拉拢的人我一概不用理会,但如果真有不长眼的惹我,不用顾忌其他,打回去就是,毕竟我是禅院的女眷。
话音未落,一旁走来了引路的侍女,我垂头应下,顺从地跟着人离开。
长长的廊道,几乎起伏频率都大差不差的脚步声,和一言不发引路的侍女。
一切都陌生又熟悉,御三家都是这样的吗。
我平静地迈着步子,然而突然间,一道视线自身后传来,直直地、不加掩饰地看向我。
这一路上向我投来的视线也不算少,但如此直白看过来的,也是少有。
几乎是瞬间便猛地止住了脚步,我回头看向身后,引路的侍女也跟着我止住了脚步,转过身低垂着脑袋,毕恭毕敬地等着我继续动作。
视线消失了,我不可能也不至于在别家的地界动用人间失格来揪人。
等了一会儿,见对方没有出来的打算,我也就不纠结了,对着侍女点了点头,侍女见状也没有多问,继续带着我走在仿佛无穷无尽的长廊上。
……又看过来了。
﹎﹎
来访的孩子们也不算少,坐在女孩这边的桌旁,我大概扫了一眼两边,男孩子们基本是被家里带出来见世面,女孩子们……不用多说,估计除我以外,都是来被物色结婚对象的。
而对比那头年龄跨度还挺大的男孩们,看着眼前这一众年龄相仿的小女孩们,某些人的小心思简直不要太好猜如果那个对象是五条家的小少爷就更好了。
那头的男孩们很快打成了一片,欢声笑语好不热闹,而这边的女孩也有小声交谈者,亦有人想跟我搭话,不过我全都装作没听到,她们也不自讨没趣了。
坐在这些明明小小年纪、眼睛里不是死寂就是算计的女孩堆里,本来就没什么胃口的我更是不想动筷,不过主人家的面子还是要给,于是我特意夹了一块带点汤汁的鱼肉,食之无味,但盘子和筷子至少看起来被用过了。
放好碗筷我就起身出了门,没人拦,但是门外立着的侍女立刻迎了上来“请问可是要去……”
我轻轻摆了摆手“只是想要走走透透气,麻烦您带路了。”
侍女眼中有短暂的惊讶,不过很快就掩饰了过去,毕恭毕敬地站在了我身前,开始当一位尽职的向导。
许是因为宴会盛大,需要忙里忙外的人也不少,而我们这些孩童所处的位置距离也不算近,我所走过的这一段路安静冷清,这倒是让我自在了不少,月光洒在白雪上,会让我想起禅院那片平滑如镜的大湖。
侍女尽心尽力地为我讲解着,诸如这棵树是什么树,是何时因为何故所栽下的云云,我有些抱歉,因为我实在没什么兴趣去听,不过我倒是感觉到了五条家和禅院家的细微不同,至少明面上,五条家似乎比禅院家风雅一点。
脚下的路在慢慢变得开阔,可能是又要换个场地了吧。我想着,侍女讲解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我有些疑惑地转头看向突然行礼的侍女,又顺着她行礼的方向向前看去。
然后便挪不开眼。
积雪被人为开辟了道路,但眼前人毫不顺意地站在了那片银白上,可这破坏了那片雪地原本的无暇了吗?答案是绝对的否定。
多么、多么……
身为先生的得意门生,此时此刻的月夜,站在比雪与月光更皎洁的男孩对面,我甚至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去赞美他。
他的衣服是天蓝色的,比不上他眼里惊鸿的蓝,他的发丝是银白色的,四野白雪都黯然失色。
男孩形单影只静立在月色与雪色之间,单单只是站在那里,就以一副堪称杰作的雪夜图画,那般自然、浑然天成,美的甚至能让人忘记呼吸,流逝时间也会甘愿就此停滞、拜服于这短暂的永恒。
只消一眼,一个名字就立刻与他对上了号,五条悟。
那样的赞美之词,也只有眼前人配得上这些。
他眨了下眼睛,纤长的漂亮睫毛迅速上下翻飞,唤回了我的神智。
“……您为什么要跟着秋叶?”我问,余光瞥见这个侍女抖了一下,顿时微不可查地抽了抽嘴角这场景似曾相识。
倒不是我背后也长了眼睛,能看清是谁在身后偷看我,只是他的视线过于直白且深刻,甚至不像是“人”的视线,而是某种冰凉阴冷的“东西”在借助这双眼睛审阅世间,因而这般直面他的眼睛时,两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几乎瞬间重合。
不过,就算被发现了,他似乎没打算辩驳,而是迈步向我靠近了些,开口的语气明明平淡如水,小孩子的声线也有些清脆,可我偏偏会联想到充斥四方的雪。
“你很奇怪。”
我挑了挑眉,被眼前男孩的漂亮带来的震撼顿时消减了大半,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都这么不会说话吗?还是不会好好说话?去年见到的小丸子头一上来就质问我是不是人,今年遇上的五条家小少爷刚见面就说我奇怪。
不过对方失礼,我的基本礼节还是要有的,所以我只是回答“哪里奇怪?”
他又靠近了一些,漂亮的大眼睛里有一望无际的天空,然而同样好看的小嘴唇说出来的话却没多好听“咒力,太奇怪了,我几乎看不清你的人,黑漆漆的,还像泥巴一样浓稠,好恶心。”
如果说刚刚只是消退了我的那点震撼,那么现在,我对他的印象就只有“长得好看的嘴臭小鬼”。
倒是还在地上趴着的侍女颤颤巍巍的声音飘了上来“悟、悟少爷……这样太失礼了……”
五条小鬼像没听到一样,还是直勾勾地盯着我看,我想赶紧跳开这个话题,于是开口道“您不是寿星吗,为何不在宴席上?”
“你不是也没在吗,为什么要问我。”他淡淡回答。
……这能一样吗?
我不是很想理他了,这天没法聊了。
于是我蹲下伸手戳了戳侍女“还不起来吗?”
侍女依然在抖,五条小鬼似乎终于因为我的动作而给她施舍了一点注意力“她想跪就跪,想起就起,你不用管。”
语气仍然平静如水,带着冬日严寒。
愤懑吗,其实有点,毕竟他的确沧海遗珠般美的不可方物,而这不带人情味是语句着实破坏我心目中、他那几个呼吸前还那般美好的形象。
于是我皱眉抬头,却再度看到了他的眼睛。
苍穹的缩影,澄澈清亮,且如此契合地镶嵌在他的面庞上——他的眼神里没有鄙夷、没有嘲讽,反而干净的宛若新生的稚子——在那对恍惚中可观见世间万物的眼睛里,我看到了自己的重叠倒影。
其中一个倒影长发盘起,发饰琐碎,漠然的黑眸像是白纸上的墨点,而那里面——什么都没有。
“……”
我看着他,星星点点的怒意突然间就消散得无影无踪,像是被大雪浇灭了。
……真的不理解,不明白,明明地上那么冷,为什么还不起,明明没人逼她这么做。
就像曾经的“秋叶”一样——没有哥哥的“秋叶”。
然而还在我恍神的时候,他却突然捉住了我的手腕,我被惊回神,只见眼前的男孩皱起了眉头。
“你那是……什么眼神?”
我还没反应过来,男孩再度上前,小小身子没有我高,仰头看向我的时候却硬是生出了一种独特的威压。
“……你在可怜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