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男孩即使用上全身的力气,对我而言也不过是被木门轻轻夹住了手腕的力道,然而那对苍天之瞳中迸发的森然寒意几乎要凝出实质的冰凌,蓄势待发着,像是下一秒就要把我戳的千疮百孔。
一旁的侍女倒是终于站了起来,连自己身上的雪都没来得及收拾就急匆匆地赶了赶到了我们两个人身边。去叫人只把我们两个人留在这里,她不敢,但要是伸手拉开我们两个人,她更不敢,只能在旁边焦急的“禅院小姐”“悟少爷”个不停。
五条小鬼当然没理会她,依然仰头瞪视着我,再度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你在可怜我?”
不似过往我看过的任何一个人发怒,毕竟就连“特别”的我自己发怒时,同“一般”的旁人也并无二致,头脑发胀,胸口像是压着一团火,身上满溢着像是永远都发泄不完的力气,只等一个微小的裂缝出现、而后去释放。
可他散发出的那股独特的怒火——甚至不能被称作怒“火”,它在这一片莹白雪地里无比冷静地灼烧着、翻涌着,溶入空气,悄无声息,无孔不入,自四面八方包裹住我,带着熄寂生命力的彻骨严寒山崩海啸般压过来,没有出路,无可遁逃。
那双眼睛,传说中的“六眼”,可怕,可怕,太可怕了,我第一次这般切身体会到如此恐惧,那股不似人类、超脱我以往所有认知的恐怖——仅仅只是被注视着,我都感觉自己已经无法呼吸。
那真的是人类吗?可是……
“你在可怜我?!”
我的沉默似乎进一步激怒了小少爷,他甩开了我的手,雪崩一样的寒冷威压逼着侍女终于忍不住转身跑去叫人,也令我几度想要转身逃跑,但靠着多年来的沉静习惯,我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了那里。
那双眼睛美丽的近乎恐怖,可是……
……它的主人,是多么可爱、又多么漂亮的一个小孩。
许是我的神情有变吧,男孩原本满天飞舞的怒意突然间收敛了,他皱起了眉头,开口“你……”了一声,然后便再无反应,只是皱眉看我。
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何反应,只是顺从本心地,试探着抬起了手,向着他慢慢伸出。
男孩下意识地微微后退了一小步,怒意渐弱,取而代之的是困惑,小脸恢复了面无表情,大眼睛却不安分地一会儿瞅瞅我、一会儿瞅瞅我愈来愈近的手。
刚刚剑拔弩张的雪地一时间静的仿佛能听见月光流逝,然而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到他的脸颊之前,我们二人同时看向了一个方向。
不过眨眼,一根反射月光的晶亮物体极速向着小少爷飞去,速度之快让我看不清那上面究竟附着了多少咒力,但是看着远处一闪而过的人影,我只能姑且断定那是人的咒力。
电光火石间,下了判断的我伸出的手立刻下移扣住了五条悟的肩膀,将他拉往我的方向,同时全力发动人间失格,至于那个暗器……我有信心能直接抓住它。
漆黑光幕发散,那暗器附着的咒力被尽数掠夺,我松了口气,强迫自己别去管那股恶心的味道。
接下来只等拦住暗器……
“唔!”
完全是本能反应的,我一把推开了男孩,直接跪倒在地上干呕起来。
耳边像是有千百只夏日蚊虫在发疯一般的嗡鸣,眼前也天旋地转,像是搅动水缸时形成的漩涡。止不住的干呕很快把胃袋里的那点东西全都倒了出来,食道连带着口腔里都又辣又苦,而那股玄妙又浓郁的恶心没有减弱分毫。
发饰早就随我跪地的大动作叮叮当当掉了一堆,发软的四肢也只是强撑着自己没直接趴在地上,我大口汲取着雪夜的清新空气,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神,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股超越了以往所有我所剥夺咒力恶心程度的,估计是小少爷的咒力。
人间失格又不会人性化地筛选剥夺对象,而已经继承了术式的小少爷在只有我这一个外人在场的情况下,肯定会发动术式自保,只能说,出现现在这个状况纯属意外。
眼前朦胧一片看不清东西,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想些什么,晃晃脑袋朝小少爷的方向看过去。
他坐在雪地上,蓝色的衣服和雪白的发丝将他同白雪与夜色分割开来,在我模糊的视野里分外明晰。他一动不动,难道被我有些粗鲁的动作吓到了?
我眨了眨眼,费力地想把他现在的模样看得更清楚一些,而小少爷此刻终于有了动静——他像是被什么吓了一跳,整个人弹了一下,然后便慢慢地、慢慢地,缩成了一个小球,我努力地看着辨别着,才发现他似乎是在发抖。
“呜……”
一声孩童的稚嫩呜咽声从他的方向传过来,穿透幻觉样的耳边虫鸣,让我的心尖为之一颤。与此同时,巨大的拉力将我整个人从地面上拽起,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自己就已经跌入了一个熟悉的安心怀抱。
“……哥哥?”
他没回话,只是紧紧抱着我,但我知道是他。
我仰头,将后脑靠在他的颈窝处,抬手用一个有点别扭的姿势拍了拍他的脑袋瓜“没事没事,秋叶没事,秋叶不怕。”
“……谁担心你了。”他嘟嘟囔囔。
视野恢复的差不多了,耳边烦人的虫鸣声也在逐渐消散,我听见了远处正在接近的杂乱脚步声,哥哥肯定也听见了。
我让哥哥把我放下来,然后凑近去看那个在雪地里碎成不规则的四段还闪着月光“暗器”——那只是根再普通不过的细长冰凌。
我转头看向哥哥,果不其然,阴着脸的哥哥抱臂让开了身子,身后的雪地上赫然趴着一个不省人事的黑衣人。
相信哥哥下手力道的我拍了拍身上的雪,简单收拾了一下地面,把地上叮当一片的发饰和脑袋上剩余的残垣断壁都摘下来收好后,我推着哥哥站到了那个刺客身边,没一会儿,以家主和看似是五条家家主为首的人群便匆匆赶到,然后瞬间分成了两拨。
我三言两语对家主简单概括了他们到来前发生的事,家主捋着他的八字胡皱眉不语,而对面五条家的人并没打算给他太多的思索时间,很快的,对方开始发难了。
“那个短发的男人,似乎并没出现在禅院的名单上吧,虽说擒贼有功,但一码归一码,此人悄无声息地造访五条家宴,禅院欲意何为?”
就算你抓了刺客,但你偷偷摸摸就是有鬼,禅院你什么意思?
话音落下,空气再度紧绷了起来,两方对峙,不少不属于五条与禅院的人们在两方末尾看着热闹,我立刻挡在了哥哥的身前,而不用我辩驳,禅院的其他人当然也不会任人口舌。
“为表禅院诚意,家主大人特携秋叶小姐随行本次盛宴,自然也不能懈怠了小姐的看护工作。倒是如此规模的宴席,竟也能一时疏忽、放任贼人行刺,五条家……真是防卫堪忧。”
你们五条家自己防守怠惰别想着让我们背锅,原本就是行刺你们家少爷,居然还牵扯上了我们小姐,禅院还没跟你算账呢。
两方你来我往阴阳怪气,为首家主相互瞪眼以示敬意,我听着看着,注意力只集中在那个被侍女与妇人的身影挡住的小少爷的方向。
“别靠近我!”
带着哭腔的孩童尖叫打破了空气中愈演愈烈的火药味,在场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到发声处,就见小少爷身旁的侍女飞速退开,那个妇人的手则是在半空中顿住,与小少爷之间像是隔了一堵无形的墙。
而暴起的小少爷一脸的愤怒在看到我后瞬间碎裂成了惊慌,大蓝眼睛里欲落不落的眼泪在月光下像是颗颗宝石,满脸泪痕的小可怜模样让我想起了以前另一个被我和哥哥吓哭的小孩。
我冲了过去,小少爷也是扭头就跑,我跑的飞快,然而他也不差,跑着跑着居然还有要飞起来的趋势,最后还是我仗着大他两岁的身高优势抓住了他的衣领。
身后嘈杂纷扰,我不去管,我相信哥哥会帮我拖住的。
而以防我也被他的那道墙隔开,我一直开着人间失格,捉住他衣领的一瞬间,我简直拼上了我今生今世的自制力才没二度呕出来,而小少爷也立马哭的更凶了,在我怀里拼了命的挣扎。
强忍着游走全身的恶心与不适,我艰难开口“把术式关掉。”
好在小少爷虽然怕得嗷嗷哭,基本的理智还是在的。感受到人间失格掠夺的咒力在迅速减少直至消失,小少爷的哭声也渐渐弱下去变成了小声抽泣后,我松了口气,关了人间失格,腿也一软直接跌坐在了雪地上。当然我的手臂一点都没放松,依然死死抱着小少爷不撒手。
我把脑袋搁在了小孩棉花糖一样软绵绵的脑瓜顶上——没办法,脖子都没力气了——柔声开口“秋叶的「人间失格」是一种极‘负’的咒力,可以说是蕴藏了此世间的一切恶意,所以不要害怕,你看到的都是假的,没关系的。”
「六眼」的资料可说咒术界有点资本的家伙人手一份,作为世仇的禅院家自然也是尽可能的详尽,我其实能想象到把一切都“看”的如此通透的六眼在接触到我的咒力后会害怕成什么模样。
“当成是一场噩梦就好,不要再去想了,你是五条悟,你是小少爷,你超厉害的。”不该知道这些,我一个人了解就好,任何人都不该给我分担这些,何况是一个这么小的孩子。
小少爷不哭了,只是一下一下地打着哭嗝,似乎还没从对他而言过于直白恐怖的情绪信息里缓过来,小小一团缩在我怀里安静打嗝,小手死死揪着我的衣服像是这辈子都不打算撒开,我也想多给小孩一些恢复的世界,但怎奈身后的吵闹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什么是嗝、是‘害怕’?我嗝、我在为什么嗝、为什么……哭?”
小少爷小声地问我,我抬眼看向天空明月高悬,抬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听好喽,小少爷,秋叶没法成为你的‘哥哥’,但还是想跟你说些什么。”
至少曾经的自己在一片虚假敬爱的漆黑中行走时,也算是期望过有人能跟我说些什么的,而那个人我也等到了。
“你是五条悟,五条家的小少爷,你有举世无双的六眼,你的未来光芒万丈。”
“福兮祸所伏,你的身边永远都会充斥虚伪,你永远离不开附加在身的诅咒,很多人为了一己私欲要把你捧上神坛,更多人会想让你跌落泥沼死无全尸。”
小少爷又有点抖,除去我的恻隐,我其实有星星点点的高兴,至少他品尝过了“恐惧”的滋味,才会更加向往“笑容”的甘甜。
“但,祸兮福所倚,你的身份早已高人一等,你完全可以屏蔽掉这一切一切。倘若你想要奔跑,你也一定会成长到任何人都无法左右你的高度。而如果有天,有人同样只看见了‘你’,只是对‘你’这个人真心相待,那便是千金不换的真情。”
身后的吵闹在各方的呵止下渐渐平息,小少爷已经不再发抖,他小声发问“……该怎么做?”
我将手移开了一半,微微发力,让他抬头看向月亮。
“月色很美,白雪很美,阳光、花朵、连小草都很美,而‘人’更是千奇百怪,有趣的很。”
我轻声低语,让这段话只成为两个人的秘密。
“你来到人间一趟,总不能眼亮心盲。不要单单用眼睛去看,用心,用你的灵魂去看清你的世界。”
“——然后看见自己,看到前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