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瑀都。
朝堂之上。
“诸位爱卿有何见解?”坐在高位的楚皇问群臣。
“启禀陛下,依臣之见,此行恐有诈。周国富庶强大之国也,偶召四方,场面之大,数年未曾有。我们尚不清其形式,不敢贸然去也。”最先开口的是楚国的士族大夫。
“照卿之意,不去?”
“这……”
“陛下,不可不去!不去恐被人寻到由头,说楚对周不敬,以要攻打我们。”这是楚国的将军。
“那去?”
“去!”
“其他诸位也同意?”
“陛下,去不得。若被扣下,楚群龙无首。国将大乱啊。”
“他邀四方君主,寡人怎可不去?”
“陛下可称病,寻别人代陛下去。”
“可有人选?”
“太子可去。”一位大臣提出。
“胡言乱语!太子国之本,怎可随意前往?”另一位大臣否决。
“那二皇子?”
“不可。二皇子怀柔,恐难当大任。”
“三皇子?”
“不可。三皇子性子顽劣……”
……
“五皇子学业繁重……”
“八皇子年幼……”
眼见楚皇的脸色越来越差,宰相站出来了,“臣觉着,公子艾甚好。”
这个提议一出,群臣戛然停止了争吵,连楚皇的脸色也肉眼可见地变好起来。
原来公子艾才是他心中合适的人选。
公子艾也是楚皇的儿子,只是出生起便没有加入过皇子的排序,日常都是被忽略的,现下关头,众人倒是想起他来了。
“害,怎么没想起他呢……”群臣中有人窃窃私语。
“臣附议。”一位大臣站出来说。
“臣附议。”
……
一个又一个大臣说。
这回大家的意见倒是出奇地统一。
楚皇略一思索,点点头道,“那便如……”
“陛下!”末尾的赵太师站出来,“还请陛下三思,公子艾年未及十六,读书时日尚短,诸事不明,恐难当大任。”
“那依太师看,谁去?”见楚皇阴沉了脸色,宰相先开了口。
他语速不快,却有些咄咄逼人的感觉。
“……”赵太师脑子一热站出来了,现下才发现自己也想不出比公子艾更好的人选。
既是皇子,又无权无势,不怕成为人质,再合适不过了。
“太师莫不是觉得,太子可去?其他几位殿下可去?既有公子艾,何需其他?”另一位大臣开口嘲道。
“不必再议,此事便这样定了。”楚皇似是倦怠了,他摆摆手,示意群臣可以退下了。
众朝臣走后,楚皇坐在大殿中,对身旁站着的小太监说:“小福子,你说,这赵太师是不是太不识好歹了,他怎么能驳寡人的话呢?寡人要谁去,谁就得去,何况是那个活着丢人的小子去。”
小福子唯唯诺诺应和,“是,太不知好歹了。”
“寡人的颜面都被那个小贱种丢尽了,他去了回不来才好呢。”楚皇表情阴沉,突然又一脸好奇地看着小福子,“那事儿你听说了吗?小福子,寡人初次听见时也不敢信呢,他一点也不像是寡人的儿子。要不是没其他可能,寡人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寡人的种了。”
楚皇说着说着,突然愤怒地一锤桌子,“丢人现眼的东西!”
小福子被他吓得一抖,连忙跪在地上,“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楚皇却没有理会他,又放低声音,轻轻自己念叨,“他太不像话了,寡人留他不下了。”
“哦,对了,小福子,你知道那件事吗?”他又一次提起,对这事念念不忘。
“奴,奴,奴婢不知。”
楚皇不介意他的结巴,自顾自地说下去,“寡人的儿子是个……他可真是好样的,在寡人的眼皮子底下干这种事,还叫人给撞见捅出来了。他们可是兄弟啊。”
“真是丢寡人的脸,和他母亲一个德行,都是喜爱爬床的下贱玩意儿……寡人总不能因为这事儿杀了自己唯一的侄子吧,那长公主非要怪死寡人不可。”
楚皇传见了要同公子艾一同出使的护卫首领。
“公子艾德行有失,寡人思来想去,留他最后一丝颜面,他此去周国,便不必归了,爱卿可明白?”
护卫首领抬起头,郑重抱拳,“属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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旨意下来了。
公子艾站在院子里听旨。
少年姿态谦卑,修长的身形有些单薄,皮肤白皙,容貌昳丽,他虽有着一副让人惊艳的好相貌,却是唯唯诺诺的样子,叫人看他不起。
他此刻微微弓着腰,对宣读旨意的太监说:“谢谢大人。”
“咱家可担不起公子这声谢。”小福子尖声回复。
“大人辛苦了。”少年还是低着头谦卑地说。
小福子想起大殿上楚皇和他说的一番话,心中更加看不起他,忍不住开口刺到,“公子才是辛苦了呢。”
他用阴阳怪气的语调说出,原是想看公子艾难堪的,皇家丑事不少,可做到公子艾这地步,龙阳之癖,罔顾人伦,前所未有。
小福子甚至能想象到他面色发白,嘴唇颤抖,眼睛里也写满不堪的样子。
却不料少年脸色都未曾变一下,他还是那副谦恭的样子,用那样一种唯唯诺诺的语气说,“不敢当,不敢当,还是大人辛苦。”
听不懂人话的东西!小福子臭了脸色,拂袖离去。
少年慢慢站直了身体,目送他远去。
小太监一走,他面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原先的唯唯诺诺变成了一种刺骨寒凉的冷漠。
小福子如果这时回头看看,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明明只是一个无名无分、不被承认的皇子,却获得了众人如此统一的评价——大家都厌恶着他,却又惧怕着他。
可惜小福子没回头,看不到,少年的眼中没有带着一个人的灵魂,幽深阴暗得像一个黑漆漆、望不见低的洞,明明站在阳光下,却冰冷得好像太阳都避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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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开三十六年。
周国设大宴,邀四海诸国同来。场面之大,几十年未曾有过。
到周国赴宴并不是一份好差事,去的人要身份尊贵以示敬意,又不能太尊贵了,因为谁也不知道周国打的什么主意,去了可能因国力低微而受辱,也可能被扣下再回不来。楚国的官员同皇帝商议了半晌,最后选定了公子艾。
既是皇子,又不怕成为人质,再合适不过了。
彼时艾不到十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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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下午,楚皇的旨意就下来了。
第一次艾的府门堆了诸多御赐之物,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数不胜数。
艾唯一的小厮阳一骂骂咧咧,“真是的,就送到门口啊,哪里搬得进去!你们有种抬进去啊。”送东西的人早走了,阳一对着空气大骂特骂。
阳一骂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什么,转过身大叫,“公子,快看!我们发达了啊!”
却见他家公子就站在他身后看着这些东西,眉梢带笑,不知道看了多久。黄昏时分,少年站在将逝去的阳光下,他衣着朴素,看起来与奢华的御赐之物格格不入。
阳一看公子看得愣了。他再一次感叹,世上真的会有比他家公子更好看的人么?
更过分的是公子还笑着对他说,“是啊,阳一,这笔买卖划算极了,不过是出门一趟,就能得这许多。虽然此趟可能有风险,但就算是断头饭,我们只管此刻吃得开心就好。还是按照惯例,这些算作阳一的工钱,阳一养我。多谢阳一了。”
阳一发自内心地觉得公子真是傻到家了,虽然整个瑀都只有自己愿意当他的小厮,但像自己这样拥有了主人所有财产的小厮,实在是有些过分了。
“好!我一定会好好照料公子的!”可到手的财产阳一无法拒绝啊。
公子又笑了,他笑得阳一心颤,“好,多谢阳一。”
阳一没有动这些御赐之物,它们仍摆在进府不远的位置。因为东西实在太多、太重,他和公子两个人搬不进去。一主一仆都站在门口,用视线一次次打量着它们,似在想怎么处理。
居然有人为了御赐之物太多,搬不进去摆在家门口而发愁,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赵老夫子到府时,正看到这一幕,心中被刺了一下。
赵老夫子是太学的老师,教导着一众皇亲国戚和纨绔子弟,平日里对艾颇为严厉。旁的子弟仗着家世为非作歹他管教不了,艾却是个听话的,他由此对艾的期许高些,教导更严厉了些。
艾看到他,立马挂上笑脸,他一向最是尊师重道。
“先生,您怎么来了?”话带着亲近之意。
“老夫……过来看看。”
这个学生身世凄苦,赵老总是忍不住多关注几分。他看着艾从大字不识到如今,艾在学业上的积极性一直很高,老师都喜欢积极的学生,赵老不例外。今日在朝堂上,他是为数不多的不赞同艾去的人,他以艾年纪尚轻为由,争论了许久,最后还是被众人驳回。
他此时有些说不出话。
艾看起来这么开心,他知不知道此行的凶险?知不知道一路上可能出现各种意外?虽然这些年他个子长了许多,可他看起来还是那么瘦弱,脸蛋充满了稚气。
终究还是年岁轻了些。
赵老看着看着,眼眶微微湿润。
他不敢对楚皇的旨意说什么不是,也不敢对艾说些什么,况且就算他说了也避免不了灾祸。
他最终点点头,又轻轻摇了摇,“此行你去周国,切勿荒废学业。”
“是,先生。”艾乖乖应答。
赵老听罢便匆匆离去,不理会艾在后面的施礼送别。
赵老走后,艾静静站在原地。
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艾都还眼睛黑洞洞地一直看着那个方向。
阳一瑟瑟发抖,公子什么都好,就是看别人背影时有点吓人。那眼神,阳一看了快五年还是怕,揪着心的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