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饭时,阳一正在厨房炒着菜突然听见“哐哐”的敲门声,声音大得他感觉地板都在震动。
他大骂,“谁啊,讨债啊?”
他家柔弱公子回应他,“阳一,你接着炒菜,我去开门!”
艾打开门,是同窗郑书。
别看郑书是个唇红齿白、细皮嫩肉的小少年,他可是瑀都纨绔的头头,仗着父亲母族地位高,平日里张扬跋扈,没少欺负艾,称二人一声“仇敌”也不为过。
此刻他人张牙舞爪地来,艾一开门,他就极大声极不礼貌地说:“喂!我爹说了,你这一去生死不测。我来告诉你,你要是赶紧死在外边了——我可要开心死!”
说完不等回复,郑书就双手拉着外面的门栓,把门从外面合上了。
艾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搞得诧异发愣,他还没说什么,他厨房里炒菜的小厮又马后炮地对骂起来,“你才有病!咒谁呢?你死外边我们都不死外边!有病!一个城南,一个城北,还要跑这么远放这一句狠话,能不能盼点人好啊!不就出门一趟吗话这么多,不送别就算了还来咒人,什么人啊!”
郑书关门就听不见阳一的声音了,但阳一隔多远总能听见别人的声音,艾真的觉得他的小厮天赋异禀。
艾听完郑书话后眸色微暗,都不忍心提醒阳一,他们可能真的一去不回。毕竟落得到他头上的事,绝对不会是好事。郑书从城南到城北特意跑来提醒自己这个敌人,真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阳一在吃饭时和他家公子保证,“公子,现在我们有钱了,我以后一定要早上去买菜,再也不要晚上去捡别人剩下的……”
艾轻声提醒他,“倒也不必如此豪奢,还是节俭些好。”
阳一放下筷子大叫起来,“公子!你对豪奢有什么误解?我不想吃剩菜便是豪奢吗?我们过的是不是连乞丐都不如?”
他家公子也放了筷子低了头,“对不起,阳一,是我连累你了。”
阳一立刻就后悔自己声音太大了,自己真是的,明知道公子没有骨气还要骂他,“没有没有,公子没有连累阳一,阳一也不怕公子连累,菜都凉了,公子快些吃。”
阳一一筷子一筷子往艾碗里夹青菜,艾抬头冲他笑笑,阳一也冲公子笑笑。
真是和睦的主仆啊。
-
到了晚间,阳一守在艾的门口睡觉,他知道今天一定还会有人来。
他下巴挨着胸膛都快睡着了,但一下子被惊醒——有人从窗子溜进来了。
阳一知道是谁,因为知道所以没办法出声制止,他只能咬着牙齿、忍着眼泪,悄悄地打开一丝门缝,从外看进去。
阳一看见窗子开了,他家公子微微一顿,没有转回头去。
他看见那杀千刀的张也臣从背后抱住他家公子,阳一甚至能想象到,张也臣热乎乎的身子挨着他的公子,却并不能焐热公子冰冷的身体。
“你明天要走了啊?”阳一听见张也臣问。
“是。”阳一听见他家公子答。
阳一看见张也臣冲公子笑笑,气息呼在公子耳边,听到“那我要好几个月后才能见你了”。
……
他抱着艾的手收紧,头靠在艾的肩甲处,一会儿又转过头来亲艾。
艾不挣扎地任他作为。
他们就这样闹了好一会儿,临了他掏出一颗晶莹透亮的珠子给艾,“这是我悄悄从我家库房拿的,好看,称你。”
艾拿过珠子,仔细打量,“嗯。”把它放到了床边的桌子上。
他大手大脚地坐到艾的床上,手撑在背后看艾,“我真是舍不得你,怎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啊。”
艾低头轻轻打量他,目光和看珠子时一样仔细。
“嗯。”
“你别这样啊,搞得跟什么一样。”他又坐起来,“不对,你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可我怎么觉得你这一走,回来就会不一样了。”
艾唇边挂起浅淡的笑意,并没有提及自己在路上可能会遇到危险而再也回不来,“不会有什么不一样的。”
张也臣却目光直直锁着艾,眉头也一直放不开,他最终拉过他,把他压在身下亲吻。如同第一次那样——
他把艾叫到家中,揪着一丁点儿错误说要罚他,打了他好久,再次抬手的时候却被他姣好的容颜吸引,情不自禁地靠近他,亲了他。
他是魔怔了才把他当成女孩子的。
反应过来才发现艾没有一点反抗的意思,任凭他犯了错。
他心下微恼,要不是艾不挣扎也不反抗,自己怎么会犯这样的错?
他那天还是打了艾。
可之后,艾却像是一点儿也不记恨,他们还是常常来往,一直到今天。
现在艾要去周国,就像会散开的雾一样,马上就要不见了。
张也臣心中很着急,却无可奈何。
有好多好多话想说,最终说出口的却是,“你要快些回来啊,我婚期定在明年二月,你要是慢了可赶不上给我送祝福……”
张也臣说出口才觉得不太合适,他们这样的关系,他怎么能和他说这个?
可艾还是那个样子,一丝表情未变,甚至还是认认真真地看着他,认认真真地回答,“应该赶得上。”
他于是恼怒了,“你为什么都不生气!”
艾却是思考了好一会儿,想自己应该生气吗。得不出答案,艾小心翼翼地问,“你希望我生气吗?”
“……”
他也不知道。
好像希望艾生气,显得在乎他一点,又希望艾不要生气,不要因此和他决裂。
“啊啊啊,爱气不气,我走啦!”他最终摇头大叫,决定不再管这个问题。
他于是又从窗户离开了。
张也臣走后,艾再次拿起那颗珠子,似在估量其能卖出个什么价钱。
阳一“砰”的一声推开门,艾却还是没回头,阳一没有走进门,但赌气般站在门口也不离开。
“阳一。”艾叫他。
“来了,公子。”阳一如同往日一般回应他。
“拿着,这个应该能换一些钱。”艾笑着把珠子递给他。
“给我吗?”阳一本来眼睛发光地看着这颗发光的珠子,亮度不相上下,但突然想到什么就推开了珠子,大叫一声,“我不要!”
艾看着他笑笑,问他,“为什么不要?”
阳一眼眶里又是泪水了,“因为这是公子的卖身钱。”怪他无能,眼睁睁看着公子去卖身。
艾愣了下,“卖身?”阳一几乎不忍心听他家公子继续问下去了,他清冷的话语中带着迷惑,“其它的钱要,为什么卖身钱不要?”
“因为脏。”阳一答。
“因为脏?”艾重复,他摸摸自己的脸,站起又去井里打了一桶水,拎回来到阳一面前,在寒凉的夜晚抬水桶把自己从头浇下,冻得瑟瑟发抖。
阳一流着泪看他做这些,几乎想堵住耳朵不听他问,但阳一还是听见了,他的公子天真懵懂地问,“还脏吗?”
阳一于是大哭着抢过珠子,“我要!我要还不行吗!”没有回答他脏不脏。
真的希望他家公子不要再乱搞了,这样迟早出事情。公子龙阳之癖也就算了,为什么还和自己的堂哥乱来。而且是被发现了仍乱来——阳一咬着被子哭泣、沉沉睡去时脑子中的最后一个想法。
-
阳一终于去睡了。
因为路途遥远,楚皇下令第二天就出发。艾收拾好了一干东西,坐在床边发起了呆。
下午时他打量那些珍宝,心中在想人们真的喜欢这些东西么?有什么好喜欢的。现在,他又在想,隐隐感觉缺了些什么。
到底缺了什么呢?
他听过那句古话“儿行千里母担忧”,他也在别人家里看到过,孩子就算只是出门一天到郊外游玩,母亲都会千叮咛万嘱咐,帮他收拾东西。
艾此时看着昏暗烛光下的行李,听着寂静庭院里的蝉鸣,他想到了同样冰冷的冷宫,想到了贵妃,这个他唯一唤过“母亲”的人。
她死时他没有难过,也没有高兴,只是从那时起,他知道他人生缺了“母亲”这个角色。
就算这位母亲与他没有血缘关系,还常常打骂他,大抵也不会在他离家前叮嘱他。可是——这是艾所能想到的,关于母亲、关于爱的一切。
大家都说,母亲是爱孩子的。
艾入睡前还模模糊糊地想着,她大抵也是爱我的……她不可能不爱我,那样就没有人爱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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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
艾出门,门口等了一个姑娘,是王家的小姐王梦枝。
她戴着厚厚的幕篱,幕篱掀起一角,欲言又止地看艾,“你……你要走了?”
“王小姐早安,是。”艾看见她的表情,觉得她像是要哭出来。
可她终究没哭,“这个你拿着。”她把一物什塞到艾手中便转身跑了。
艾低头看手中香囊,阳一催促,“快些吧公子,那头统领已经在叫我们上车了。”
艾于是冲阳一笑笑,只拿着香囊便进了马车。
车上,艾认真地打量香囊。
淡淡的花香,密密的针脚,细腻的女孩心事,似言非说的告白——这些艾都能看出来。
“阳一,这个就不给你了。”
阳一以为他家公子终于开窍了,准备无论枝高不高,好歹傍一傍,他家公子这个资本,不做小白脸可惜了。
“可惜了,”他家公子说,阳一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的心声被听到,“绣得挺好,却不太值钱。”
马车没走出多远,阳一眼睁睁看着公子把香囊扔出了车窗。
少女扭扭捏捏的告白相送便被这样辜负了。
阳一心想造孽哟,他感叹,公子这样,他们何时才傍得上高枝啊——简直遥遥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