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显然,国君没答应。
他们只满足于当下的安稳假象,却要他们这些神明为他们背负。
巫谢难得强硬起来,也许他真的不愿再给巫咸国祈福,这是他第一次违背天宫的意愿。
“你打算怎么办?”巫姑道。
“暂时离开。”巫谢道。
“他们不会让你走的。”巫姑道。
“那我便赢了。”巫谢道。
是了,巫咸国不可能会放弃灵山十巫的,尤其是巫谢。
九嶷山祭舜大典后,巫谢的声名几乎达到前所未有的顶峰,巫谢对巫咸国来说意味着什么毋庸置疑,而巫咸国又没办法拦住他——世间只有他一位半步飞升。
一场权衡罢了,姿态要做足,权看谁先忍不住。
当然是巫咸国。
而巫谢离开的那一日,巫姑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小少年。
和另外两人一起来偷看白鹿和九色鹿。
一眼便能确定,是巫谢的信徒。
那少年的心事太明显,又昭彰,脸上的描彩很漂亮,想来绘画天赋不错。
嗯,另一人原来就是巫罗所说的英招马的主人么,身上气息很纯正,应该是神才对,可看上去怎么才是个地阶的大少年?
还有一人,穿得很有生机,可是心被阴翳笼罩,不知还能坚持到何时。
他与那信徒少年一般无二,野心十足,却又藏得极好。
那信徒少年眼神野性中毕竟透着纯真,而这人,却恍若被云雾笼罩,难以辨别其真实底色。
有意思,今年春祭来了这么多不同的人。简直像是巫咸国的回光返照,一夕之间,全都粉墨登场。
巫咸国这趟水,终于要浑了。
巫谢从雨师妾国回来后,神色有些奇怪,巫姑难免疑惑,问他:“国君已经答应你练兵了,可是又出了差错?”
巫谢捏了捏眉峰,“我最近,在做一个梦……”
巫姑道:“你不是早就绝了饮食和睡眠么?”
巫谢模棱两可道:“他不太听话。”
巫姑道:“谁?”
巫谢摇了摇头,道:“仓河屺。”
巫姑消声了,这又回到了当年,可她应该打破沙锅问到底么?
期间又发生了一件事,巫即死了。
那个单纯而有着赤子之心的蓝色鸟儿,巫谢最喜欢的蓝色鸟儿,每每回鸟夷部落都会给他们带香肉干回来的蓝色鸟儿,琴与剑一绝,清雅而单纯的……
巫即死了。
被鸟夷部落害死了,而巫咸国有意无意推动,是毋庸置疑的同谋。
巫朌疯了,灭了整个鸟夷部落,回来后性情大变,阴沉着脸,谁也不理,数次闯入王宫,又铁青着脸出来,不知是去做什么。
巫真离山出走了。
而那一日,那个信徒少年突然闯了过来,而那卷发青年受了颇重的伤,两人颇为狼狈地被英招马驮到了她的小屋前。
她一眼便猜到了发生了何事——她也知道她若不是巫姑,怕也难逃此事。
巫姑这个身份既是枷锁,又是庇护,让人莫可言说更多。
巫罗来了,却没进去,她头一回见到巫罗这样止步不前的样子。巫罗让她代他向卷发青年道歉,说六公子蜂已经被关进了地宫……
她如实说了,卷发青年很失望——他也许真的是一位神,以至于如此忍受不了,片刻也待不下去。
而他此后要如何疗愈所受到的创伤,她也不得而知。
那一刻,她庆幸自己还不是真正的神,否则她非要毁了巫咸国不可。
卷发青年也是,但他到底在顾忌着些什么,又或许纯粹因为他善良,总之,他只是离开了,什么也没做。
从那以后,巫罗就低迷了下去,脸上的笑容都很少见到了。
仿佛暴风雨来临的前夜,巫姑如此想着。
只有那信徒少年一个人来种树了,时常种着种着就发呆,水桶都倒了也忘了去扶,就愣愣地看着那株文玉树,一动不动。
一个人的离开会对另一个人造成这么大的伤害么?
她也再没见到另一个青衣少年。
巫谢唱了《云书》,国君大怒,不准他再练兵。巫谢以巫即之死迫得他们和天宫闭了口,退了步。
巫抵也去昆仑山找那卷发青年了,他此生若是赢不过那卷发青年,怕是飞升不了舞神了。
她又听说巫谢去找巫彭要不死药了,她不解,在他再一次来宝源山的时候,问他:“你要吃不死药?”
巫谢道:“给有虞谣吃。”
巫姑道:“你对她动了心?”
“不。”巫谢道,“我需要她替我登上天梯,去守乌云顶。”
巫姑道:“你自己不行吗?”
巫谢平静道:“我飞升不了了。”
巫姑默了会,道:“下一个朝代是你?”她知道天宫早就给他留了位置。
巫谢道:“嗯。”
巫姑仍是疑惑道:“她没有飞升资质?需要不死药?”
不死药上古灵山十巫也就只留下三颗,如此珍贵之物,会不会太草率?
巫谢道:“不,但她有一劫,且深陷其中。”
巫姑便不再多说了,转了话题,“你还做那个梦么?”
巫谢静了会,道:“偶尔。”
这次谈话后,巫谢有很久都没来,不知道是身陷囹圄无暇他顾还是什么——明明他已参加盟誓,练兵也没有那么频繁,而且他又开始在齐宴楼宫唱歌了。
这回,就连她,都无法理解他在唱什么。
也许巫谢做的梦真的很奇怪。她知道巫谢谱歌有一个习惯,他会根据发生过的事情去谱曲,有些时候你不经历这些事情,便很难听懂他在表达什么。
她也找来留影珠听了,一首《东楼墨》,一首《将夕降兮》,一首《扶桑》,她本以为《扶桑》是巫谢根据之前在雨师妾国的演歌经历所作,可是听完后却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而且《东楼墨》,巫谢唱了四次风格迥异的版本。只有她听到了。
巫谢开始在谋划着些什么,她有些蠢蠢欲动,但努力按捺着等待。
她要相信她的主上。
巫谢是最厉害的武巫,也是最厉害的谋巫。
这么多年来,她已意识到了这一点。
伯苏部落的圣女怀孕了,而巫谢最后一次来宝源山,是在他给妲己唱完歌从朝歌都城回来后,说他要谱一首歌,他认为一个人会听懂。
巫姑隐隐觉得这是谋局的开端,遂问道:“什么歌?”
巫谢笑,笑得有点诡秘,道:“《牲息》。”
这两字放在一起实在细思恐极,但她又有点担心,“你,唱得出来么?”
这些年来,自从巫谢的心丢了之后,巫谢便开始频繁出入阎魔城,她知道巫谢和那只鬼达成了交易——那只鬼最初也是巫谢抓来并囚禁在阎魔城的,而每次巫谢唱歌时,那只鬼都不在。
巫谢本来不该有那么多情绪,可他唱歌的时候又找回了那么多情绪,而鬼魂最重七情六欲,她隐隐有所猜测,但没有去求证——有些事不需要弄得那么清楚,这会让所有人好受。
巫谢失踪了,从西地部落传来的音讯展露的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仓河屺,她不知是真是假,也许那人去寻找灵感了也说不准。
她直觉这首歌很难作,她耐心地等待着,她从没有这么心平气和地有耐心过,因她知道等到巫谢归来,一定会发生些什么的。
一定会发生些什么的!
她盯着白鹿的眼睛,恶狠狠地想着,倘若她能从这该死的宝源山出去,倘若她能得到自由,她一定会做得比他们更好!
这该死的女命,去死吧!
巫谢回来了,主动自囚于地宫中作歌,她没再看到巫谢,不过咸相看到了。
咸相说巫谢入魔了,她不信,巫谢不是会入魔的人。
巫谢从来都不求什么,他一直以来都是为了满足别人而活着,这样的人是不会入魔的。
他只是身体中住进了一只鬼而已,等到所有事情结束,一切都会恢复的!
终于,巫谢再次召见了他们。
除了死去的巫即,所有人都来了。
是的,连咸相都来了。奉巫谢为主,在主座下首坐下。
巫谢仍是一身青红蛇绣祭袍,世间绝曲般,坐在主座上,眉心一点红痕,问他们:“你们想要什么?”
所有人都是一怔。
他们当然有想要的,可是不会有人这样理所当然地问他们。
所有人都说他们是要成神的人,他们不能有私心,他们要为了苍生无所求,要去爱世间万物,去被泽天地,唯独不能去爱自己。
巫朌眉头抖动着,再也忍受不了般,率先道:“我要离开巫咸国!”
他也想要自由。
巫真慢吞吞道:“……梦到了一个爱情故事,我想去看看。”
巫抵道:“我想回氐羌部落跳舞。”
咸相没说话,凝眉不语。
巫礼做了国师,将那张老迈的巫相撕下,淡淡道:“我没想要的,尊上,您做您的吧。”
巫罗也没说话,脸上没表情,眉目有些沉郁。巫姑知道他想找那位神。
巫彭看了看他们,也一语不发。也许他想要的早就跟巫谢说过了。
而巫姑看着巫谢,缓缓道:“我想要自由。”
但他们谁都没有自由。天梯将他们锁在了巫咸国,他们谁都离开不了天梯的无形束缚——自从他们成为了灵山十巫那一刻开始。
巫谢似乎不受束缚,但他却一直留在巫咸国。
巫朌单膝跪了下来,以刀拄地,“尊上,我们想去人间看看,若结果不好,就劳烦尊上替我们收个尸!”
巫谢便缓缓微笑,“那就去罢。”
他轻声道:“以三百年为界限,我会去为你们祝福或收尾。”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齐齐跪而垂首道:“是,尊上。”
“我将于九嶷山唱《牲息》,”巫谢道,“借你们巫相一用,为我伴乐和歌。”
他们立即应承下来:“是,尊上。”
他们终于,迎来了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