脊骨,是一个人的**所在。
宝源山盐泉是巫咸国的脊骨,它的**是财富,以及由财富而得来的权势、尊荣。
天梯是神的脊骨,神的**是飞升,他们希望登上天梯,一跃而成一位永生不老、俯瞰众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神明。
一曲《牲牺之礼》敬给天地,此后巫咸国的天梯断裂,神界关闭,鬼界封印,人世间成了一个巨大的笼子。
巫姑不知道巫谢做到了哪一步,可无疑他的死亡将带来一场乱世。而他们给巫咸国无度祈福的后果也开始显现——西南境内一夜之间福气衰竭,野兽全都跑出了山林……大大小小的部族此后该何去何从?
巫咸国自然是无虞的,毕竟他们给它祈了那么多的福。
当血淋淋的现实展露出来的时候,巫咸国自然也遭到了猜忌,被推上了众矢之的,西南所有部族愤怒、斥责、不甘……战火顷刻间爆发。
多正常。巫咸国别想再置身事外,而这一次,不会再有神明为它背负。
巫姑一边想着,一边在仓河屺上,将她从盐泉底下挖来的一截骸骨融进了她刚炼出来的男身巫相中。
历任巫姑都在守着这么一截骸骨,她不知道是谁的,但无疑这能成为她男身巫相的有力支撑。
她给他取名为顾末衫,然后将自己的全部魂魄移至到了这副巫相中,又将自己原本的身体焚毁,抛尸至仓河中。
她感受着新身体的浑容与强大,第一次满意地笑了出来。
真好,从今以后。她也是男人了。
嗯,要先做点什么?
脑中下意识浮起一个念头,去打仗好了。
战场,抛头颅洒热血,收割生命之地,是她最向往的了。
这时,巫礼来了,他说:“九嶷山祭舜大典你看了吗?”
顾末衫点头:“怎么?”
巫礼道:“尊上有一个信徒。”
顾末衫点头:“是。”
巫礼道:“我们去找他吧,他被武王封在了杞国。”
顾末衫没说话,他看着巫礼,然后道:“你真的没有想要的么?”
巫礼没有回答他,只是道:“走吧。”
他们便离开巫咸国,去了杞国,见到了那位少年君主。
见到他的第一眼,顾末衫便知道,不一样了。
所有人都不一样了。
他也终于知道了对方的名字——夏后姒乐。
是为杞东楼公。《东楼墨》的东楼。
杞东楼公穿着玄黑色底的王服,没有戴冠,仅以玄黑丝带束发,头发不长,只到肩膀,似乎被火燎过。
巫礼对她说:“他亲眼目睹了尊上的死亡,回到出身的部落,一心求死,被武王功臣兼胞弟周公旦从火架上救下来,周公旦认他为义子……此后就是这样了。”
杞东楼公坐在王座上看着他们,微微眯着眼,似乎没有认出来他们是谁。确实,一个他从来没见过,一个已经变成了男人。就连杞东楼公隐藏在彩釉下的面庞也变了许多。
巫礼向杞东楼公行礼道:“君上你好,我是灵山十巫,巫礼。”
又指了指顾末衫,道:“他曾经是巫姑。”
杞东楼公眉目萧索,唇色淡白,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外露,此刻却愣了一下,站起身来,怔怔地看着他们,嘴唇动了动,但没说话。
巫礼继续说了下去:“君上,我们已知晓你是尊上的大信徒,若你愿意,我们可以奉你为主。”
顾末衫颔首,他暂时也没地方去。
杞东楼公仍是看着他们,眼神有些空荡荡的。这人还这么年轻,却像已死了一般。
巫礼从储物法器中取出九枚色泽各异的玉简,手一扬,玉简便飞向了杞东楼公,那人没动,久了,才像是回过神来,道:“是什么?”
巫礼答道:“是我们给君上准备的礼物,里头拓了我们各自的传承术法,无论是武术还是谋术,皆可一一习得,以帮助君上治国担大任。”
杞东楼公沉默地看着他们,然后道:“不用了。我不要。”
巫礼不解,没人会拒绝这样唾手可得的神阶传承:“为何?”
杞东楼公坐了回去,他似乎毫不在意,而且什么都放弃了一般,身上笼罩着巨大的黑影,滞留不去,淡淡道:“给我,我便要么?巫礼大人,我不才,可没那个本事要。”
接见大臣和宾客的议事殿内很安静,青铜灯架上燃着昏暗的火光,不知名的阴寒气息吹过,这座新落成的宫室干净得几乎不近人情,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
巫礼静了下去,这不在他们的预料之内,顾末衫知道,他来之前,找了所有人,向他们要了这些玉简——他们固然想要自由,可得到自由之后,他们一时之间反倒适应不了了,若能有一个新的主子带领他们,那再好不过。
若杞东楼公点头,剩下来的人马上就会回头。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因为等他们清醒过来,就不可能了。
可杞东楼公只是静静地坐在王座上,微仰着头,看着头顶黑木雕镂的殿梁,身上的气息阴郁而寡言。
他们错了,他们不该试图从同样一个绝望的人身上寻求寄托。
这个人刚失去了他的神,而且已经死过一回,眼下已是半鬼之身——那人自己可能还没意识到。
这是一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幽灵,不知会飘向何方。
顾末衫看着那只躲在角落阴影里的小鬼,默不作声地想着。
“你在这里?”巫礼忽然道。
杞东楼公慢慢看向他。
巫礼也看到了那只小鬼,向对方招了招手,“过来。”
小鬼有些瑟缩地飘上前,他们都认出了这只跟在巫彭身边的熟悉的小鬼——白尸。
杞东楼公看着白尸的眼神很冷,带着点模糊不清的、不针对任何人的恨。两人似乎发生了点矛盾。
巫礼对白尸道:“只有你会在意我的礼数,我收你为徒,你继承我的衣钵可好?”
顾末衫愣了一下,巫礼莫不是疯了,让一只鬼学礼数?
白尸不太理解地看着巫礼,点了点头。
杞东楼公冷眼旁观。
巫礼将自己的那枚玉简交给白尸,摸了摸对方的头,笑着道:“真好,乖徒儿。”
然后他一掌击在自己心脉,自尽了。
杞东楼公噌地站起身,顾末衫阻止不及,站在原地没动。
巫礼说他没有想要的,可是如今看来,怎么会没有?
只是这个世道没有人会在乎他在乎的那些,无论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巫咸国,还是改朝换代、即将诞生新的秩序仪礼的周朝。
白尸张开嘴,无声地哭了起来,手里捧着九枚玉简,不知所措地大哭着。
杞东楼公怔怔地站了许久,接着走上前,将白尸拎了起来,盯着地上巫礼的尸体,一动不动。
白尸抱住他的小腿,嚎啕大哭。
顾末衫微叹道:“君上,九巫传承,就麻烦你替我们保管吧。”
杞东楼公这回点了头,眼珠子有些干涩地移了移,问他:“为什么?”
顾末衫知道他在问什么,他肯定想问为什么这些人一个一个地都要自尽,难道这世间就没有值得他们留恋的了么?
咸相在祭舜大典的当天,也自尽了——那人没有品尝到一丝一毫的自由。
他们的身份是枷锁,可也是依托。
顾末衫单膝跪了下去,“君上,我想打仗,你让我留在杞国做将军吧。”
杞东楼公闭上眼睛,一步一步回到王座前,扶着王座,撑不起腰来了似的,声音很无力:“随你吧,随你们……”
他明明自己也快倒下,在一个全然陌生的领域,明明快被压垮,却还想着要撑起他们……
这样的一个人……顾末衫垂下头,“是,君上。”
他在杞国默默无闻地待了两年,这两年来,他都寂寂无名地站在议论朝事的明光殿下首,看着堂上那十足吊诡的一幕。
——那个少年君王坐在王座上,毫不理会他的臣子,对他们置若罔闻,黑洞般的眼睛里映不出任何人的影子,而那些或年长或意气风发的臣子们自顾自发表着自己的见解,姿态做得十足十,最后越过少年君主,自己定了处理各种政事的决定。
两方谁也不互相干扰,中间仿佛横亘着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却又十分融洽,至少没有纷争,也没有轻蔑或不屑,更没有新君上任大展手脚却自不量力的愚蠢和可笑。
一切都显得如此微妙和吊诡,每个人扮演着各自的角色,不多跨出一步,也不多说一句无用的话。
顾末衫有些茫然。怎么会有这样的国?
直到他注意到那些臣子偷摸摸地将政事摘述和见解用尽可能简短易懂的话语夹带在折子中,悄咪咪地送进议事殿中,整整齐齐地摆在案上,又不动声色地离开,完全不在乎那位君主有没有阅看时……
直到他注意到那位少年君主整夜整夜地窝在议事殿昏暗的烛火中,呆坐老半晌后,眼珠子便挪到了那些折子上,又看了老半晌,最后将那些折子全都一一阅看之后……
直到他注意到那位君主即使和那只小鬼闹了别扭,不理会那只小鬼,却在小鬼每回偷摸摸地躲在殿柱后瞅他时,从来不会喝止或赶对方走……
顾末衫不再茫然了,可他仍在想,怎么会有这样的国呢?
为何巫谢,还有他们,先前侍奉的国不是这个国呢?
这一年,武王崩,幼子成王即位,然而成王年幼,新朝初定,难堪大任,武王胞弟周公旦遂开始摄政,却招致了其他兄弟的猜忌,到处在外散布谣言,说周公旦图谋不轨,欲要夺成王的王位。
成王受人误导,信了。周公旦为了洗脱嫌疑,离开西地都城镐京城,来到了洛阳暂避风头。
洛阳离杞国都城雍丘城很近,周公旦也许听说了杞国的情况,遂传信来将杞东楼公召了去。
杞东楼公去了,在那待了两天,又回来了。
回来后召见了六官大臣,却一直不发话,随后六官大臣就眼见着对方发了癔症,对着空荡荡的殿柱招手,然后自己抱着自己痛哭了起来。
六官大臣心神惴惴,都忍不住道:“请君上节哀。”
杞东楼公怀中似乎抱着什么虚无的东西,向他们挥了挥手,朝内殿走去,声音沙哑而不容置疑:“周公东征在即,孤已决定随行,你们的能力孤也知道,杞国就暂时交给你们了。”
顾末衫不清楚其中具体的细节,但他知道,这位年轻的君王,终于走出来了。
——他终于甩脱了那道缠着他让他停滞不前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