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除了睡觉,楼韵芙跟在秦念西身边,几乎寸步不离,从原先不懂就问,到只看不语,心里那份领了差使的使命感,逐渐变成了敬佩。
别的不说,她家姑娘那份自律,就极少见。
江南西路这雨,下起来就延绵不绝,只能看见天光,却看不见日头。无论细雨如丝,还是暴雨如注,那么小小的姑娘,从来没有一日怠懒,连带着跟来的那几个丫头,都比从前勤快了许多。
楼韵芙见过多少天赋极佳却无法得大成的武者,说到底,许多人都是自持有天赋,便不肯下苦功,像她们姑娘这样的,这世上,极其少见。
这一日,天色终于放晴,楼韵芙请见了广南王太妃。
广南王太妃听了楼韵芙的禀报,便召了太虚真人和张老太爷,先将楼韵芙的身份细说了说,又指了她道“你也瞧了这么久了,有话便说吧。”
楼韵芙屈膝道“奴婢瞧着,姑娘这练气的路数,和咱们楼家走的是一个路数,心法上,已经略有小成,此时练些招数,正是时候。只这心法,经真人的手改动过,奴婢想请了真人示下,这招数练是不练,奴婢是怕,一个不小心,会……”
太虚真人和张老太爷对视了一眼,略沉吟了一下才道“能否请楼女侠演示几招,先让贫道瞧个大概。”
楼韵芙立即屈膝道“不敢当,原是应该,不知,真人是想看奴婢舞剑,还是……”
真人笑道“不拘什么,楼女侠尽管施展便是,待贫道唤个徒儿来,楼女侠和他走上几招,如何?”
见楼韵芙屈膝点头应诺,太虚真人便让人去观中把道齐找了来。
广南王太妃笑道“这样的热闹,不妨让念丫头也来瞧瞧。”
楼韵芙屈膝道“这几日,姑娘日日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写写画画,是该出来消散消散。”
最后,这一场本是走几招看看路数的小场面,变成了广南王府别院难得的大热闹。
广南王府别院那片不太大的练功场上,围满了人。
六皇子和他那几个不知道从哪儿,悄悄过来的师傅,领着刚从广南府过来的楼家四个弟子。
道齐后头跟了道恒,还有观中几位武术上颇有建树的弟子。
还有那不当差的护卫和龙骑卫,全都围了过来。
秦念西跟着楼家那四个弟子到了演武场时,广南王太妃和张老太爷,还有太虚真人也刚到。
广南王太妃冲秦念西招了手,让她站在自己身边,笑着说了几句话,便抬手示意可以开始了。
道齐和楼韵芙望着场上越来越多的人,倒逐渐兴奋了起来。
楼韵芙抱拳笑道“不知道长用何种武器?在下用剑,软剑。”
道齐扬了扬手中的拂尘道“如此,贫道便用这柄拂尘与女侠过上几招。”
楼韵芙点头道“甚好,这便开始吧。”
道齐抬手示意先请,楼韵芙一跃而起,腰间软剑随之出鞘,一阵清脆剑鸣随着剑意挥散开来,空中一个转身腾挪,漫天剑意直冲道齐面门而来。
道齐不慌不忙,拂尘柔软而坚毅,径自要绕上那柄长剑……
场上二人,一个轻灵出尘,却锐不可挡;一个宽厚朴实,却是天宽地阔,慢慢消解那无穷剑意。
场下众人开头还能鼓个掌叫个好,到后来,招式越来越快,只看得嘴跟不上脑子,除了瞠目结舌,也不能再发出什么声音了。
秦念西瞧着那剑法,偶尔能看懂一二,更多的是懵懂。
广南王太妃在暗自点头,一面觉得楼韵芙这些年的功夫,大有进益,流影剑在她手里,已经显示出大成之象。另一面,也是第一次见真人座下弟子展示武学修为,那份海纳百川的宏大,展示出的气象万千,令人心折。
六皇子看得目不暇接,心里却在思忖,在这样两位高人手底下,自己能过个多少招?难怪得老祖宗要用那样,哈,不体面,确实不太体面的法子,敦促自己练功,今日这一场,说不得,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张老太爷依旧面色平和,眼中带着一丝儿笑意,偶尔还有功夫看看旁边的太虚。
太虚真人眼里没有徒弟的防守得当,只有那轻灵无比的流影剑法,心里对照的却是他给秦念西改动过的那份心法,眼里亮了再亮,随着楼韵芙一把细针飞出,道齐放弃了用拂尘夺剑,转而反手一抡,化解了那如毫毛一般,漫天而来的暗手,太虚才笑容大盛,站了起来。
楼韵芙和道齐立时站定,各自抱拳行礼,楼韵芙率先开口道“多谢法师礼让,这把针,原根本撒不出去……”
道齐笑着点头道“女侠剑法超群,也并未用全力,贫道领教了。”
旁边围观众人,本有大部分是看不出输赢的,此刻却明白了,这道人,原是任由那女侠施为,可那女侠的手段,也不似如此简单,若真的站在敌对双方,这场面,只怕还是说不太清楚。
广南王太妃见得太虚真人如此兴奋,心下有数,便叫了散,领着一行人又回了花厅叙话。
几人纷纷落座,用过茶水之后,太虚率先问了秦念西道“阿念,你先说说,可能看懂一二?”
秦念西本来一脸无事,只准备坐在一旁当个看客,看到众人都一脸希冀望着自己,略默了默才带着丝儿尴尬道“看不太懂,但嬷嬷最后那一手,若是让咱们医家来用,佐以寸劲,直中命门的话,当是有很大的机会制敌,就算终归打不过,跑还是能跑得赢的……”
太虚真人颇为欣慰地笑了起来,众人也都跟着笑出了声,张老太爷站起来团团抱拳道“多谢老太妃用心良苦,多谢楼女侠煞费苦心。”
楼韵芙连忙侧身避过,满面笑容道“老太爷折煞奴婢了,能为姑娘教授武艺,原是奴婢的缘法。这几年,奴婢这功夫,难有寸进,近日陪着姑娘练功,倒让奴婢自家有了些不一样的收获,假以时日,当可再上一层楼。”
太虚真人点头笑道“天下武学,本就可以相互借鉴,楼女侠心思灵动,悟性极佳,今日展示的这套剑法和暗器手法,极适合念丫头练一练,和她这套针法,说得上相辅相成,楼女侠费心了。”
楼韵芙忙抱拳道“不敢,不知真人可还有何嘱咐。”
太虚真人略沉吟才道“旁的也不用老道多说,就三点,一是练身法控制,二是练剑法轻灵,三是练暗器稳准狠。”
太虚真人又对秦念西道“念丫头,咱们医家行针,奇经八脉,周身穴位,应尽在心中,若将来某一日,这周身穴位,你俱能隔空打中,收发自如,当可看做此法得成。说到底,这招式和功法,重要一点,都在分寸控制上,你可能明白?”
广南王太妃看着秦念西一脸茫然,便笑道“姑娘于这招式上还未入门,假以时日,当能明白。”
广南王太妃又满脸笑容,看向楼韵芙道“阿念练功的事,你用心了,往后,更要你多费些心思。”
楼韵芙忙屈膝道“不敢当,老太妃只管放心,奴婢定当竭尽全力。”
这会子就是江南西路多雨的季节,到了下晌,天色又开始阴晴不定,隐隐还有雷声传来。赶在第一阵雨下下来之前,紫藤迈进了清风院,沿着游廊躲着雨,到了漪兰苑。
守门的婆子见得紫藤远远走过来,只愣了一愣,眼睛便立即亮了亮,笑着扬了扬声音“紫藤姑娘,是紫藤姑娘回来了。”
原只充斥着雨声的院子,在这婆子扬声招呼了之后,便逐渐沸腾了起来。
秦念西听得动静,从书房迎出来的时候,紫藤已经进了院子,正被赵嬷嬷赶了拦住她的小丫鬟们,要往里走,见得秦念西出来,忙屈膝行了福礼道“姑娘,可当不得,您这可是折煞奴婢了。”
秦念西笑容从嘴角漫上了眼睛,眨了眨才道“我是出来看雨的,没成想,却看到了一场漂亮的及时雨。”
紫藤看着秦念西笑得眼眸亮闪闪的,便道“奴婢紫藤,给姑娘请安了。”
秦念西紧走了两步过去,拉了紫藤起来“紫藤姐姐几时回来的?”
紫藤揽着秦念西,上下打量了许久,鼻子竟逐渐开始发酸,红着眼眶笑盈盈道“到底是咱们君仙山的水土养人,这才一年功夫,姑娘长高了,比从前更漂亮了。奴婢惦着姑娘,车刚到了二门,行礼还没卸,便自家先来给姑娘请安了。”
杜嬷嬷听得此话,忙分派了沉香“你领两个婆子去,把你紫藤姐姐的行礼,搬进来。”
紫藤忙屈膝道“谢谢嬷嬷了,也谢谢妹妹们。”
杜嬷嬷看着围成一圈的丫头们,便笑着道“知道你们紫藤姐姐回来,你们高兴,今儿晚上,嬷嬷请客,给你们紫藤姐姐接风,除了值夜的,大家都来,这会子便先散了吧。”
秦念西满脸是笑嗔道“嬷嬷真是,嬷嬷去厨下出个菜单子就是了,紫藤姐姐最喜欢吃的白切鸡,这时候栀子花应该还能吃上个尾巴,紫藤姐姐最好这一口,嬷嬷早点去厨下看看,若没有,便吩咐个婆子出去找找看。”
说着又看了看天,跺了跺脚道“这雨越下越大,若没有,就只能请紫藤姐姐先忍忍,等明儿再说了。各位嬷嬷和姐姐们还要吃些什么,尽管说给杜嬷嬷就是。”
一群丫鬟婆子又说说笑笑点了几个菜,才极开心地散开,各自去忙了。
杜嬷嬷从厨房下了菜单子回来时,秦念西已经和紫藤坐到了敞厅的八仙桌前,用了杯茶水并几块点心。
秦念西扶棺南回的时候,因紫藤的娘老子,分别是张太太身边的内外账房管事,杜嬷嬷便安排了紫藤一家子在京里处置房产过户、丫鬟出嫁、太太的嫁妆和嫁妆铺子,田地、庄子打理等诸多事宜。
张太太嫁妆本就多,又极会做生意,在京城住了几年,攒下的生意和京城附近的庄子、铺面也越来越多,秦念西南回的时候,是做了不再回去的打算的,要尽数盘出去,或是托到张家在京城的大掌柜手上,交割起来,极其复杂。
紫藤见得杜嬷嬷进来,忙起身迎了她,又扶着她坐下,才笑盈盈道“嬷嬷,明日里可能得辛苦您,到账房上,和奴婢的娘老子对对账,毕竟,太太名下的产业和东西,还是您最清楚。”
杜嬷嬷笑着点头应了,又问道“紫萼嫁的如何?那后生,老婆子瞧着挺好的。”
紫藤眨着眼笑道“奴婢来前还去看了她,说是已经怀上了,这会子应该已经显怀了,还让奴婢给姑娘和嬷嬷带了信儿和一些东西,等明儿奴婢整理出来,再拿出来。”
紫藤环视了一下桌边几人,略想了想才道“还有件事,不知姑娘愿听不愿听,奴婢这么说,虽说有些僭越,但认真说起来,更像是个笑话儿。”
杜嬷嬷和赵嬷嬷听了这话,都隐隐知道紫藤想说的是什么,俱是齐齐看向秦念西。
秦念西却是面色一丝未变,仍旧笑容满面道“既是笑话儿,又有什么不能说的,你只管说便是了。”
紫藤点了点头,继续道“不知道姑娘还有没有印象,紫萼嫁的那个张管事家,统管着君仙山在京城的药材生意,他家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在张管事跟前学手艺,二儿子,就是紫萼嫁的那一位,在黄大管事跟前学账房,还有个小儿子,叫大勇的,是跟在咱们姑爷身边做小厮的。”
杜嬷嬷点头道“他虽叫了个勇字,可这心思,也是极玲珑的,不然,咱们姑爷那……一呆就是好几年,可不容易。”
秦念西听得杜嬷嬷囫囵个儿吞下了中间那几个字,便笑道“嬷嬷,您不用担心我,想说什么只管说便是,您这样,我倒累得慌。”
说着又看向紫藤道“紫藤姐姐,你继续说就是。”
紫藤接着道“我去看紫萼的前十来日,那大勇才跟着老爷从辽东回来。”
秦念西一脸讶然看向杜嬷嬷,杜嬷嬷笑着解释道“咱们姑爷走的时候,一切都还没个定数,嬷嬷担心有什么变化,又想着万一有什么事,也方便联络,便让素常跟着他的那两个小厮,还是跟着他走了一趟。”
紫藤笑道“大勇说,咱们家姑爷回来那天,径自回了四海胡同的宅子,却被那家人,给扭到衙门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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