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未了,妈妈进来说“奶奶醒了”。碧月忙打洗脸水送进去,跪在拜褥上高捧沐盆,素云挤西洋布手巾把子替奶奶揩拭。李婶坐在窗前绣墩上,问侄女的眼睛,李纨叹说:“一人无福,带连满屋,我在这里坐牢,拖累婶子一天几遍看我。”
李婶道“快别说这牙齿外的话”,李纨解释:“我这是自个埋怨自个,躲了这些日子的光,拘的我浑身酸胀。”李婶因把方才换丫头的玩笑说来,解他的闷儿。李纨听了道:“娄嫂子的盈儿守得贫,耐得富,从前他大爷跟前人,要有一个这样的,眼下我也有个臂膀。就怕盈儿不肯来,肯来,我倒乐意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碧月如愿入住七奶奶家,娄氏却叹道:“换了他去享福,你却来吃他的苦。”
碧月听了,停下手上的针黹,笑道:“奶奶女孩儿似的待我,我一辈子跟着奶奶。天渐冷了,学里空旷,坐的工夫大了,只怕寒了脚,赶出这双朝靴,正好一晒一换。夜里再粘一双油靴,下雪前也就有了。”娄嫂子倒了一钟茶来,“我的儿,你也歇歇,吃一钟暖暖身子。赶明儿你小菌大爷身边,还靠你服侍呢。”
碧月痴想着心底事,端钟吃一口,烫的咋舌,一丢手撂的钟儿摔了八瓣。唬醒过来,才知是梦。
横竖想来,仍旧不肯罢休,自问:“晴雯不就是赖嬷嬷送了老太太,再到的宝二爷屋里么?”痴痴呆呆,听见院内洒扫,扎挣着下床。梳洗了去往书房,替小爷打点纸笔。
只见贾兰在向素云道:“太爷命我今儿跟宝二叔环三叔去卫府,修文习武,见识见识卫将军的风采,还命各填一阙词来。菌兄弟独在梨香院温书,我求他等我回来,替我削该削改。我和母亲说了,午间你送他的茶饭去。”碧月怅然如有所失,恹恹的走入上房,搬个杌子坐在门外听唤。
听见李婶在内道:“卫姑爷得胜还朝,又是加官,又要成亲,双喜临门。”李纨道:“史大姑娘命好,老太太喜欢,送了粤海乌将军的玻璃大围屏。宝玉送了金麒麟,捎带了三姑娘的一对泥塑小人儿,是虎丘山上的泥捏的。我和史大姑娘好了一场,也该贺他一贺,可不知送什么好,愁的我火气又上眼了。”
贾政出门躲静,此时还未回来,贾兰跟他宝二叔见过王夫人,入园各回住处。回了母亲,会过贾菌,送他从临街的门出去。
素云出来倒水,见贾兰来了,摆手儿悄悄道:“奶奶在抹澡呢。”贾兰便向自个屋里来,手把新词,体味贾菌改动处。
素云完事来瞧兰哥儿,见他尚未更衣,动手便同丫头替他换,因笑道:“爷打小儿善射,今儿一准展才了,小菌大爷光知读书。”说时系了汗巾子。贾兰自去吃茶,央素云磨墨,“誊出来,预备太爷回来问。”
黄昏时,贾兰进去告回,李纨问:“你爷爷要你歌赋今日的见闻,可有了?”贾兰成竹在胸,笑一笑,不说别的,铿锵便把那《西江月》吟诵出来。听来是:
玉面银盔端庄,宝马雕鞍斜跨。麒麟锁子衬霞光,皂靴双镫浅踏。
猿臂弯弓满月,星目控弦电光。天生风骨耀松岗,果然才貌仙郎。
李纨见儿子得了意,淡然道:“写的再好,也是别人,明儿别人这么写你,我才高兴!大老爷常夸你环三叔,你环三叔常夸你,在我听来,倒像王婆卖瓜。你父亲从前温的书,你二姨替你找出来了。书中自有千钟粟,这就去攻书罢,‘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别在我们女人堆里呆着了。开春你宝二叔要搬出去,你也跟着出去。别学你宝二叔把书不当书,学学菌儿,‘寒门出贵子’,说的可不就是他么?”
贾兰一一答应着,临去时朝他三姨一吐舌。李绮佯装没看见,李纨偏看见了,训儿子:“打量我害了火眼看不见,告诉你,就是瞎了眼,心儿还你身上!他是你姨娘,越大越没了规矩!”儿子去了,又说妹子:“他人大鬼大,你们该躲着他,好歹叫他把心放在书上。”
二位堂妹怪没意思的,略再坐坐,指着回房上鞋,出去了。李纨合着眼,问婶子:“午间周瑞家的来,和婶婶说的什么话?”李婶道:“还是那话。他是太太身边红人,我没应准,也未却他,说要和你们大奶奶参议。他便去求宝姑娘买人参,替他女儿配什么养宫梦熊丸。”
李纨道:“既然婶子要我做赞善大夫,我就少不得要替尚荣说两句好话了。富不过三代,尚荣托他奶奶福,脱籍做了州官,着实又争气,听人说那官儿比傅试做的还好。万一他掉头去求傅试的妹子,耽误了纹儿,绮儿可不一并误下了?也没姐姐没人家,先许妹子的。傅试一错再错:一错是因珍大哥看上秦家女孩儿,再错是为要争上一回的气——指望珍大哥低头去求他。谁知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好了开染坊的许家。他妹子到了如今这个年纪,岂有不愿的?”一排话说的李婶没了见识,但凭李纨裁处。
周瑞家的得了李大奶奶的好话,趁机回了太太。王夫人说句“知道了”,再不肯多嘴,满口只分派人打点纸马香烛等物,预备去清虚观打那解冤洗业醮。
仇爷爷是吴国丈的替身,现掌道印,今上封他为玄通真人,加封周府家庙里的罗爷爷为僧箓司正印。大明宫掌玺太监戴权解事出宫,傍着养子戴二养老,门前冷落,终日无事。闲的慌张,亦然也效其子,斗鸡走狗,消闲岁月。
今儿牵花犬出城,追鸟逐兔,散漫无稽。歇歇走走,不意望见清虚观,念及大幻仙人,同病相怜,便往那里歇脚来。
终了真人犯了心口痛,僵卧在床,称病不见。戴权心生不快,然也无可如何。戴权已去,张爷爷得知王夫人将来,抱病出来,扶着山门口的老榆树候迎。
近来黛玉按时辰去望候舅母,铅华弗御,荤腥不沾,午间便在舅妈身边吃斋。宝玉两头忙碌,中间是上厨房叮嘱采买、配料,挂水牌儿。
那里的妈妈都笑话:“原说宝二爷调脂弄粉,爱在女孩子堆里厮混,怎么忽然爱上了点汤配菜,往我们肮脏老婆身边混来?”
午间,贾母吃了半盏虾丸鲜笋汤,连声唤“宝玉”,鸳鸯笑回:“宝二爷传了膳来,径瞧林姑娘去了。”贾母因叹:“两个玉儿一心挂着我,还有他们太太。必是说我吃不得重油,拿鲜笋换了水牌上的鸡皮去。他太太吃斋,琥珀,把这下剩的豆腐皮包子跟汤送去。”
琥珀捧个小连环洋漆盒来,说了贾母的话。凤姐立身听了,笑向黛玉道:“老祖宗要你们两个调养身子——好孝敬太太。我和三姑娘劝太太,不如你和宝兄弟劝——太太瞧着你们两个鱼伴水,水伴鱼,心里高兴,也就开敞了。我也不知太太打醮,太太这一去,必在观里用了斋饭才回来。我去找三姑娘有事,你们不必等太太了。”说了去了。
宝玉拿凤姐才说的话劝黛玉吃了半碗汤,余下的自个儿吃了,包子则送了玉钏他们。
丰儿在影壁前张望,远见着凤姐出来了,掉头就跑,一叠声唤丫头传饭。
秋桐在屋内听见了,耷眼嘟哝:“他不回来,我们都别吃了。我们饿死也罢了,若说肚里怀着哥儿姐儿,也都一道儿饿死了罢?”善姐忙问:“姐姐可是有了?”秋桐把眼突的灯笼大,“当家娘子不行好,得罪了送子娘娘,会往这里伸头?伸头,那才出了精怪!就是来送,遇着无子霸汉的,也没那肚皮装!”
彩明跟着奶奶下来,放下银子,递来银票,凤姐要平儿收好,道:“银子是三姑娘牙齿缝里抠的。”平儿接了银票,问:“这银票子又是那个的?那边太太,这边大奶奶是土财主,他们捐的?”
凤姐冷笑道:“小窿里爬不出大蛇,这还是我才拿出来的,三姑娘不收。我去交三姑娘,叫他着人去赎你二爷借当的那一箱家伙,三姑娘说老太太看的长远,为着子孙,发了话在他那里——要我拿回来交你二爷买田。”
贾琏中宵辗转,叹道:“可惜宝玉白生了男人胎,三姑娘却生了女儿身,迟早要出阁,不能一辈子在这里运筹谋划。他是孔明,又是包青天,朝廷也难得这样的能臣忠臣!咱们家坐吃山空,娘娘又没了,承望借三姑娘的胆识才干治一治内祟,跳出‘五世而斩’的圈子。”
凤姐把头点点,道:“红花也要绿叶扶,他替我们做挡箭牌,我们也该做一做他的撑腰石。太太还拿银子捧他的场呢,我们是离不了这个家的,难道只管装佯做矮子不成?我们太太找我磨牙,说:‘担着长姊为母的虚名儿,治嫁妆,外带送南边发嫁的盘缠,你算算,这是多大的窟窿,都是我白填的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