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观万万没想到,他一旦念诵出“惟愿一识苏眉州”,苏轼就真的出现在面前。
此刻的苏轼,身着便服,已经换去了刚才出现在驿馆时的官袍,一副公事办完之后出门会友的打扮。
秦观又惊又喜,回头看见明远坐在一旁,安然地摇着手中的折扇,心中全明白了——明远是苏轼的朋友,刚才自己的失落与怅惘之情他全看在眼里,所以穿针引线,刻意安排,才有了现在自己与“偶像”的相见。
秦观喜不自胜,赶紧拜谢了明远,又从怀中掏出一大叠诗文,恭恭敬敬地递给苏轼,请苏轼点评。
苏轼也不客气,接过了那一大叠抄写工整的字纸,一目十行,迅速翻阅。其间苏轼表情严肃,秦观与明远在旁,左看右看,都猜不到苏轼会对秦观的诗文作何评价。
只不过,明远是心中“大概有数”,而秦观则是真正的忐忑不已,一颗心悬到嗓子眼。
毕竟苏轼是成名十几年的大才子,而他秦观,则是一名落第士子。
眼看着苏轼的表情越来越严肃,秦观的一颗心也渐渐沉了下去。
终于,苏轼放下手中的文稿,表情认真地抬起头,望着秦观,指着那些文稿问
“这些,都是子游所做的?”
秦观点点头。
苏轼伸手拈了拈颏下稀稀疏疏的胡须,道“某观君有屈、宋之才1。”
明远闻言,反应了片刻,才想明白苏轼在夸秦观有屈原、宋玉之才。
而秦观是真正呆住,呆了好久,突然起身在閤子里暴走,并且发出不可置信的声音“我识得了苏眉公……屈宋之才……啊!”
明远与苏轼相视而笑。
——苏轼这一夸,可真是把年轻人给高兴坏了。
两人都是安然坐着,坐看秦观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红着脸重新入席。
片刻后,种师中也回来了。
他身后还带着一名与他同龄的少年。这少年身材敦实,脸庞晒得很黑,相貌看起来很朴实,但是一对漆黑的眸子十分灵活。
明远认得这名少年,正是刚才在运河畔抢救了杭州驿厨房那口大铁锅的勇武少年。
种师中刚才溜出去,就是去结交这个小友去的。
明远也觉得种师中到了能够自行打理社会关系的年纪,因此放任他去交友。
秦观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当即三言两语将那少年刚刚的“壮举”形容了一番,听得苏轼也是连连点头。
种师中便一挺小胸脯,大声说“各位,这是我邀来的新朋友,姓宗名泽。宗兄,这是杭州通判苏轼苏子瞻公,这位是我师兄明远,这位是……”
种师中忙着为宗泽通名。明远则望着宗泽那张表情严肃的小脸发呆。
他听见宗泽的姓名之后,脑子里立即响起三声“过河!过河!过河!”2
最近他“捞”北宋名人的运气真的很不错啊!今天借高丽使臣的事,一下就捞来俩!
宗泽则有些惊疑地看看明远,挪开眼光,再偷偷看看,最后悄悄拉着种师中的衣袖问“端孺,我脸上是不是弄脏了哪里?令师兄为什么……总是看我。”
种师中看了明远一眼,噗嗤一笑,安慰这位新朋友“没事……只是我师兄见你骨骼清奇……”
明远恰好也于此时收回眼光,招呼酒楼中的酒博士“上菜吧!”
一时间酒楼的各色佳肴如流水般地送上。虽然不如汴京几家正店里的菜品那样精致细巧,但胜在都是本地所产的新鲜材料,天然鲜美,只需稍加烹调便是绝顶美味。
苏轼本是老饕,偏又才思敏捷,妙语如珠,一边吃一边评价,逗得席上笑声连连。
连秦观都有些侧目没想到你是这样的苏眉公。
一时间五人填饱了肚子,明远让酒楼送上消食的香薷饮。众人一边喝饮子一边聊天,这才谈起刚才在杭州驿跟前发生的一幕。
他们五人,无一例外,可全都是亲历者。
秦观叹了一口气,道“那些押伴可真是可恶啊!”
苏轼拈着胡须不说话。
明远则是唇角微勾,露出几分讥讽,笑道“背后的高丽使臣,也没有安什么好心思。借这些押伴作威作福,在我朝中造势……”
苏轼显然也是这个观点,摇头叹息着道“高丽是第一次来朝贡,在这些事上也难免多用了些心思。”
此前一直坐在种师中身旁埋头大吃的宗泽突然抬头,望着苏轼与明远,问“高丽来贡,岂不是总比亲附辽人要好?”
高丽因为地理原因,此前一直亲附辽人,向辽国上贡。到如今却改弦易张,想要搭上大宋这条船。
閤子里三个大人都有些吃惊,没想到宗泽小小年纪竟然懂这些。
明远顿时将手中的“1127”牌折扇一张,道“那也未必。”
见苏轼与秦观的眼光都投过来,明远便继续道“高丽国中,想必也有意欲亲附辽人的一派,和亲附我大宋的一派。这两派在政治角力。”
“此次高丽下决心派出使臣,可能是亲宋一派稍占上风,因此高丽国主下决心投石问路,想要尝试在大宋这里是否能够得到想要的好处罢了。”
“甚至也可能是亲宋一派想要打击亲辽一派,因此派出使臣。”
“届时如果辽国震怒,怪罪高丽,亲辽一派的势力遭到打击,高丽亲宋一派许是能得到更大的政治利益。”
历史上在大国之间玩这种小把戏的国家多得很,只是“长袖善舞”真的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更多的恐怕是“玩火**”。
明远说完,苏轼秦观都觉得有道理。而种师中与宗泽两个小朋友也都点头表示听懂了。
苏轼还在叹气,道“确实如此,从那高丽人递来的公文,上面但书甲子,不写年号。也不知是因为高丽人当真不通礼仪,还是存了试探之心,故意为之。”
在座之人听说高丽人的公文上只写了用干支纪年法所纪的“辛亥年”,而没有写上当今官家的年号“熙宁四年”,都感气愤,觉得这高丽使臣此举实在是蔑视了整个大宋。
年轻气盛的种师中和宗泽都认为,一步都不能相让,应当挥起大笤帚,马上把这些高丽使臣都赶回去——还想去汴京?想得美!
明远一听,心中一动,赶紧问苏轼“子瞻公打算如何处置?”
苏轼将手一摊,道“自然是退回公文,并郑重告知。两国邦交,不是儿戏。对方若真是存了试探之意。那这等邦交往来,不要也罢。”
明远却转了转眼珠,对苏轼道“子瞻公且不要着急退回高丽使臣的公文,请尽量扣下一两天。我试试来打探一下高丽使臣这次的态度。”
他这话一说出口,苏轼与秦观立即明白了明远的意思。
而两个小朋友却依旧在饭桌上抗议。
却见明远笑眯眯地说“有一句话圣贤大约从没说过,但是多数时候很管用‘能够不用武力就办成的事,就不要用武力。”
其实他心中想的那句话是“靠欺骗可以取胜时,绝不要靠武力。3”
他说这话唇畔带着神秘的微笑,再加上想出令人兴奋的主意,连双眼也似乎在闪闪发光。
苏轼与种师中都是习惯了,见怪不怪。而秦观与宗泽则都是一呆,心中都在想这个小郎君相貌虽美,但为什么总给人一种感觉——随时能把你带到河沟里去?
杭州府那边,苏轼果然扣下了高丽使臣的公文,也没有多说是为什么,只是告诉他们公文出了很大的问题,不能予以放行。
高丽使臣顿时急了。
正如明远所预言的那样,高丽小朝廷如今正是为了自己的权力斗争需要,才有了亲宋之举。但如果使臣第一次朝贡就把事情搞砸了,亲宋的一派便是砸了自己的脚。
他们几次想要向杭州府询问缘由,都吃了闭门羹。
上次他们纵容押伴那么一闹,得罪了整个杭州驿的上上下下。如今杭州驿有苏轼撑腰,不再单独为使团供应菜蔬米粮,也不让他们使用厨房。只有驿馆的大锅菜,爱要不要。
使团里的人既无法前往汴京,也没脸返回高丽。
他们的押伴便给出了一个主意。
“上次的事,很明显是惹恼了杭州府的苏通判,现在有他在从中作梗,使得事情无法推行下去。不如我们安排一下,找一位苏通判的朋友,让他做一下中间人,双方好好把话说开。”
高丽正使王彬与副使金世祯一商量也只能这样了。
这位中间人,显然就是明远了。
约见的地点在钱塘门外的望湖路,明远在那里有一间长年预订的閤子。
王彬与金世祯换上了汉人的袍服,头戴竹笠,在杭州驿登上小船,直出钱塘门,泊在望湖楼下。
待他们赶到楼上,明远已经在閤子里等他们。
高丽正副使同时觉得眼前一亮,只见明远身穿一身月白色的绸袍,衣袍的颜色与楼外水天之色相当接近,绸衫反映的柔和光线,将明远一张清秀无俦的脸庞映亮。令王彬与金世祯同时暗暗叫了一声好宋国竟有如此人物!
明远却将手中的扇子轻轻一挥,请王金二人入座。
閤子内的酒桌上,已经摆了一桌精致的席面,菜品的质量,是杭州驿被惹恼之后,每天供应的大锅菜不可比的。
但王彬与金世祯哪里还有心思品尝美味的菜肴。
他们两人局促地坐下,金世祯先用流利的汉话介绍了王彬与自己的身份——王彬是“六王子”,而他自己,是“世家子弟”。他们两人因为仰慕大宋上国的“文采风流”,才促成了此次出使。
明远一边听金世祯自抬身价并拍着各种马屁,一边挥扇微笑,一边心说吹吧,你就吹吧。
他始终没怎么开口。
金世祯便心中紧张,越说越艰难,到最后,便是与王彬一起齐齐闭嘴,两人都喊着乞求的眼神,望着明远。
明远看火候差不多了,才摇着扇子缓缓开口。
“说实话,苏公前些日子对使团的作为确实相当恼怒。”
“身为外国特使,便可以无视地方州郡官员的管辖权限,你们高丽的商船,以后还要不要来杭州港了?”
王彬的汉话水平没有那么好,但金世祯却听出了弦外之音,喜出望外地问道
“苏公是希望高丽与宋国通商吗?”
明远却轻轻地摇着扇子,顾左右而言他地回答“我是今年四月末与苏公一道出发,从汴京来的杭州。”
两名高丽使臣瞬间自行脑补了七七八八,对视一眼,同时起身,都向明远行礼,无比恳切地开口——
“请郎君指点迷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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