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瑾卿就是云景川的意外,天知道他当时在江南妓馆里看见陆瑾卿是什么感觉。
复杂极了,她活着于他而言应当是天大的好事吧,应当是吧。可是她又身在妓馆里,那双从前含着笑的美眸里此刻只有对他无尽的厌恶。
他接她回宫,她不拒绝。他要立她为后,她眼里分明的流露出不屑来,却笑着应下。
他一时分不清,究竟是失而复得的欣喜更多,还是瞧着与从前判若两人的她时,感到的紧张和害怕更多。
不过他惯会自欺欺人,他如今是坐拥天下的帝王,她也答应了做他的皇后,既如此,又还有什么可怕的?
事实比他想象的可怕,她从前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心地善良,否则也不会顺道救了他这么个白眼狼。
他原是侯府的嫡次子,八岁时,家中遭逢变故,被皇帝贬为庶人,千里流放。流放途中赶上瘟疫,一家子人死得差不多了,就连押送他们的士兵,也有许多未能幸免。
阿翁跪在阿母身边,哭得声嘶力竭,最后夺过士兵腰间的剑,自刎了。
他当时就眼睁睁看着,吓得哭闹起来,挣扎着要去拉他的阿翁,却被死死拉住。
傅母红着眼,紧紧捂住他的嘴,贴在他的耳边,说:“小公子记住了!”
他的确记住了,在往后的日子里,傅母也时刻提醒着他,不许他忘。
后来傅母带他趁乱逃了出去,一路乞讨,吃别人剩下的残羹冷炙。再后来,为了养活他,傅母嫁给了一个鳏夫,正是云笙的父亲,一个大字都不识得的农户。
傅母那时不过三十来岁,在高门大户里做事,养的一身好皮肉,又知书达理。若不是形势所迫,大概也不会委身于一个农户。
所幸那人心性还算纯良,待傅母也不错,于是他们就此云家安了家。
傅母给他改名叫云宸,后来取字景川。
傅母总说,侯府是被冤枉的。
傅母教他读书认字,送他上学堂,要他习武。他最怕刀剑,他永远记得阿翁就是死在剑下。他哭闹着不肯学,每每这个时候,傅母便会拿起藤条,狠狠的打他。
她说,他身上担着侯府的仇,不能做个懦夫,不能随意落泪。习武读书,是他的责任,日后侯府还要他翻案。
后来他们入京时,傅母送他入宫做了侍卫。他性子孤僻,不善与人交际,总是独来独往。但是有傅母里外帮衬着,不过几年,倒的确查出了当年的真相。
只是侯府的人毕竟已经不在了,而他是以家奴之子的身份,为侯府查明的真相。皇帝重罚了真正的幕后之人,却没提要为侯府翻案的事。只夸他忠心,说侯府有这样的家奴是好福气。
赏了他一些财物,便将他打发了。这样的结果,气得傅母一时重病在床。后来他便在宫里做起了侍卫,日子平平淡淡的,也没什么。
偏偏招惹了五皇子,一个嫔的儿子,身份也不高贵,可到底是个皇子,能在宫人面前摆几分架子。五皇子瞧他不顺眼,见不得他那一身傲骨的模样,总喜欢欺负他,打骂他,对他家奴之子的身份嗤之以鼻。
其他的侍卫平日里不与他往来,遭此一事,对他也生出几分鄙夷来。他的性子越发孤僻阴沉。
那日在宫道上,五皇子照例羞辱他,踩着他的手,笑眯眯的要他给自己磕头。
他直挺挺的跪在那,无论宫人怎么压,那脊背也压不下去。
五皇子气急,挑了长剑便架在他脖子上,“家奴之子,在本皇子面前摆什么傲气?”
那剑锋一转,就要划过他的脖子,云景川脑海里就浮现起那日阿翁自刎的画面。
腊月的天气,宫墙上还堆着雪,很冷,却抵不过他眼底的寒意。他自幼习武,这几个宫人根本拿不住他,他若有心反抗,五皇子今日就要死在这了。
正是这个时候,那一身鹅黄色宫装女子来了,身后跟着她微微蹙着眉,呵道:“住手!你在做什么?”
“长姊。”五皇子瞧见她来,忙收回了剑,移开了踩住云景川手的那只脚。
云景川察觉到手上的疼痛减轻,那双凝着冰霜的眼缓缓抬起,便看见了陆瑾卿。
他记得,她那日穿了一身鹅黄色的宫装,外面披了白色狐裘大衣,衬得她雪白的肌肤如玉般晶莹剔透。腰间玉佩璎珞,清脆悦耳,长长的墨发用金簪挽成漂亮的发髻,又贵气又清灵。
那一双如琉璃般璀璨的眸子,好似汇聚了天地间所有的灵气,摄人心魄。此刻,那双眸子正看着他,她眼底流露出几分不忍,转而看向五皇子,声音里带着不悦:“他做什么了?你要取他性命?”
五皇子一见着她就有些畏畏缩缩了,他一向欺软怕硬:“长…长姊,是他冒犯我在先,我实在气不过。”
“冒犯你?”陆瑾卿嗤笑,却有不怒自威的气势:“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事,需要你亲自取人性命。你好大的威风。明日就是母后的寿宴,你今日在宫道上杀人,是怕给母后积德了吗?”
此言一出,吓得五皇子立刻就跪在地上,“长姊!我…我不敢啊……我我……”
他极力的想要辩解,却知道自己方才的作为本就无可辩驳。
“行了!你走吧。”陆瑾卿最烦他这幅样子,烦躁的摆了摆手。
五皇子即刻点了点头,带着几个宫人灰溜溜的走了。
陆瑾卿这才瞧了地上的云景川一眼,少年穿着侍卫的衣服,身上却被刀剑划出了好几个口子,寒冬腊月的,他穿得很单薄,此刻就静静跪在那。
“你没事吧?”她问。
云景川收起眼底的杀意,摇了摇头,“多谢长公主。”
“我那个五弟弟,就是这样的脾性,委屈你了。”陆瑾卿说着,还伸手去扶他。
云景川一怔,慌忙躲开她的手,自己站了起来,瞧陆瑾卿僵在半空中的手,才觉出几分不好意思:“长公主恕罪,微臣身上脏,恐脏了您的手。”
闻言,陆瑾卿只是微微一笑,看着面如冠玉的少年:“没事。”
末了又静静打量他一会儿,她笑着说:“你长得真好看。”
云景川愣在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再回神时,那女子已经走了好远了。
那年的冬天很冷,但是她就像一轮骄阳,融化了凝结已久的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