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堆摇曳着的火光把围着炉火的三个人的脸庞映得通红,云相探出身去看了看铁盔里滚着的豆子,满脸络腮胡子的老杜从布囊里掏出一条干鱼,一折两段,投进了铁盔里。很快,香气弥漫在这破旧的小庙里了。身材矮小枯瘦的韩韬迫不及待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铁勺伸进盔里搅动起来,左手里字迹已经依稀有些斑驳的“大明辽东长生救火营”字样的陶缸也伸了过去。
“操,你他x的就知道吃,看看你的帽子都歪了。”云相脱口而出一句粗话,已经不觉得这样的粗话从自幼饱读诗书的自己嘴里出来有什么不对了。听到这话,韩韬立刻缩回了手,用右手把自己的头盔又扶了扶。这家伙自从上了长生岛不久就有了挣个功名衣锦还乡好让当年因为自己发配而气得要死的老娘重新认自己这个儿子的大志,跟着云相认了些字之后越发注意起自己的举止来了。
云相看到他那沐猴而冠的样子总是想笑,也喜欢拿这个打趣他。但内心里他还是喜欢韩韬这个人的,毕竟外出侦查时,越墙凿壁,攀岩上树的脏活苦活都是他在做。老杜却对此不以为然——物尽其用而已,不然你以为金游击把这么个瘦小猴子安排进侦骑做什么?
老杜今晚的心情不是很好——这个杀人无数纵横辽东的竿子,对危机总是有种本能的直觉。已经出来第二天了,这种危机感一直伴随着他,如果是一两年前他也不在乎,“老子的命本来就是赚的,被老子砍过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老子也算恶贯满盈的人了,这条命天王老子早该收回去了。”
但是现在老杜不想死,因为他有家了,还因为他老婆和贺游击的老婆一样,也有了身孕。老杜从来没想过自己也能有家,尤其是自己的老婆还是个知书达理的小家碧玉,虽然不是小脚——话说回来小脚女人也不让娶,虽然老杜自己有时候酒醉迷离的时候还能想起当年广宁城里窑子里小桃红那一双嫩白的小脚——他也知足了。
老杜盘算过,自己已经出过283次侦骑了,杀过的建奴汉军也过百了。长生岛出过这么多次侦骑还活着的人,也没几个了。“到300次就提你做副千总”,这话可是大人亲口勉励的,而当了副千总就不必在第一线亲冒矢石了:“要保护副千总以上级别的军官免受伤亡”“把总以下的军官必须带头冲锋陷阵”,这些条例老杜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他之所以要不做把总继续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做侦骑,也是因为这个:把总以下的军官由于必须带头冲锋陷阵,伤亡率往往居高不下,干把总活着攒够军功升到副千总的把握,总不如自己纵横辽东二十年的经验保证自己活到那一天来得更大。
云相也给自己的陶缸里盛了满满一缸豆子鱼干,开始心满意足地吃了起来。对于明天,他是满怀信心的:他明显能感觉到,大人对他有很高的期望,尤其是在听说了他的故事之后。“也许,是因为大人自己的出身和命运与我有几分相似吧。而且,代千总考试那次,我关于将来太平盛世下建立法制社会的演说,也明显吸引了大人的关注呢。”云相虽是自幼饱读诗书,但自己的老婆乘自己南方贩茶去的时候与人私通,给自己戴了绿帽子的事,却让他一直抬不起头来,尤其是每次配军和军户们讲故事聊到他的过去时,总要提到他当年大醉一场却没有勇气去把奸夫淫妇杀掉的事:“他还总是说,我没有杀人,是讼师把我害了呢!”虽然云相偶尔还会想为什么血衣和带血的钢刀会出现在醉得一塌糊涂的自己身边的,但是从内心里,云相已经把这些耻辱置之度外了:“大人,只有大人才是我的偶像,只有跟随大人再造大明的法制盛世,像我这样的商人子弟才不会低人一等,才不会有破落秀才勾引我家娘子,才不会有不问青红皂白的屈打成招,流配三千里之外!”云相虽然内心里也不相信邓肯那个西洋和尚的什么天主,但是他还是最早报名成为了“大明忠君保国天主教”的积极分子,并且——已经成为了这个天主教的教徒。云相其实已经模糊地感觉到,大人并不是为了明打造这个长生军的,所有参加过天主教的人其实内心里都有些明白。但正因为如此,大家才更坚定地相信,加入这个教前途无量。
长生军法官几乎是最难取得的职业,除了必须能读懂背熟军法条文外,还必须通过代千总资格考试——这就意味着还必须杀过人,负过伤,成为军法官还必须在侦骑,步兵,火铳,炮兵(主要作为辅兵),内政,贸易,军工所有部门至少服役20天以上,并取得合格以上的主官评价才可以,所以以长生之大,目前合格的军法官也不过50人左右。所有军法官都还记得“老兵审判”事件后大人在培训课上亲自对他们做的演说
:“法律是明确的。与普通人相比,军法官既凌驾于所有人之上,又必须比所有人更卑贱,他凌驾于所有人之上,是因为他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利,他比所有人更卑贱,是因为他没有普通人可以有的人情。西历纪元前四一四年,大秦执政官曼图利乌斯处死了自己的儿子,因为他没有军令就擅自出击并打了胜仗。破坏纪律就要以命抵罪。”当然,他们所有人也都记得自己曾经发过的誓言:“吾必以吾之生命,捍卫长生法典之尊严。”他已经跟随老杜和韩韬执行侦察15天了。这15天里,qi次侦骑,他记录了所到之处的地形,作战的细节,以及敌人的口录。他越发感到,大人制定的很多条例制度,非常地合理:军法官如果不亲历这些环节,就不能对涉及这些环节的案件作出合理的审判。
这次北上复州又转向东北永宁监城方向侦察,意义重大:长生上下所有官兵都知道,大人要攻取复州了。不过已经是第二天了,基本没有发现什么值得一提的军情,明天就可以返回了。
夜已经深了,喂过马,洗过盔,灭了火之后,三人把披风铺在地上,和衣而卧,老杜还把头盔扣在地上,耳朵贴在盔上——这是他的习惯了。很快三人就进入了梦乡。
朦胧间云相突然感到老杜在推自己,他猛地一凛,坐了起来。夜幕中,韩韬和老杜已经坐了起来,持刀在手,眸子里射出闪闪寒光,外面,只听得有马蹄声正在由远及近。“12匹”老杜轻轻地说道。三人面面相觑,内心都暗暗感觉不好:12匹马对方怎么也有6人以上,如果是建奴的库伦兵,肯定会发现他们的踪影。“出去上马,弄好了能杀出去。”
“出去上马,弄好了能杀出去。”韩韬说道。“不错,出去上马,把马蹄包上,悄悄绕出这个破村子。”老杜也觉得杀出去是个好主意。云相决不打算提出不同意见,这两位出侦骑的经验比他丰富多了。三个人悄悄出门包了马蹄,牵上马,准备从村尾绕出去。此刻,那马群也已经进了村口。隐隐已经能听到人语马嘶。“他们没发现我们,要不要。。。。”韩韬两眼放光,手里比划了一个切的姿势。
“不行,以少算多,赢面不大,你和云相也不擅长肉搏。”老杜反应很快,“不如在村子外面守他们,弄不好能抓个出来解手或者打水的,情报也就有了。”“老杜好主意。”云相也低低应了声。
三个人很快在村口附近的树林里躲了起来,云相拴马回来,看到老杜自己坐在一棵树下,手拄腰刀,正在嚼一棵什么草叶。“韩韬呢?”“去村子打探了,放心,那家伙做贼出身的,等闲人发现不了他。”等待似乎总是让人觉得漫长,云相也不知道自己扯碎了多少片树叶了,终于,韩韬的身影出现了。“十个人,十二匹马。都是建奴,没有甲兵。”韩韬说完就紧闭上了嘴,开始不停地捋自己头盔的帽带。
“十个人?不像是库伦的小队。”老杜自言自语道,“莫不是发现了我们的踪迹?”“也不像,这帮家伙好像是要去永宁仓的。”“永宁?可他们也不是从复州来的。。。。”
“我们必须捉个活口。”老杜最后下定了决心,站了起来,用目光扫了对面两个人一遍,似乎像当年对着自己手下几十号弟兄一般。韩韬也立刻蹿了起来,还不忘用手扶了扶头盔:该死的大明制盔总是比他的头大一号,所以他戴的头盔总是容易歪,就算垫了东西也一样。云相也慢慢地站了起来,叹了口气:“怎么捉,老杜?”
“办法不外乎三个:第一,仗着马快冲进去抢一个就跑,第二,耐心等,看有没有机会抓个出来的,第三种嘛。。。。想办法伏击他们,把人都杀了留一两个。”
前两种明显不是好办法,第一种可能没跑多远对方就追上来了,第二种很可能一直等不到机会,第三种么。。。对方是十个人。
三个人在地上拿腰刀画着各种方案,渐渐地,云相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破晓,村口大路上。老杜把披风平铺在地上,开始用一柄工兵锹刮去地面的浮土,小心地倒在自己披风上,然后,开始拼命挖坑。韩韬爬到了一棵大树上,正在朝村里观望。这个村子自从建奴屠汉以来就没了人烟,眼下村子里只有那些建奴。
云相从远处过来了,拖着披风,上面装满了拳头大小的石块。他走到老杜前面两三丈远的地方,开始一块块地把石头小心地摆放在大路上。摆完之后,他走到老杜旁边,对着石头看了又看,然后也拿起一柄工兵锹,开始帮老杜挖坑。不大一会,地面上就出现了一个齐腰的大坑。
老杜和云相脱下身上的甲,平铺在坑上,然后小心地把老杜披风上的浮土抖在上面。做完之后,老杜又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完美。老杜抬起头冲着树上的韩韬比划了一下。
天大亮了,村子里开始有了骚动,韩韬飞也似地比划了几下,就在树上不见了。云相立刻走到那堆石头边上,倒地不起。老杜则在离云相更远的地方跨上了马,手里还牵着另外一匹马。
建奴们吵吵嚷嚷着朝村口走来,突然,村口响起了马蹄声...喧闹声,叱骂声...接着,是马蹄声。云相一动不动地,他的内心空灵一片:“仁慈的主啊...快些过来吧”
似乎发现了明国的探子,对方已经逃走了,快些追应该能追上。哈哈,汉人果然骑术不精,从马上掉下来了一个,看一动不动的样,怕是摔死了,还有一个,要捉活口。追啊!
“近了,近了...就是这个时候!”只听得一声巨响,云相猛地一滚,压在身下的十字弩正对前方,似乎看得见对面大胡子的建奴,他的心几乎跳出了嗓子眼,他几乎是本能地对着对面按下了扳机。然后,他立刻滚到路边,扔掉弩机,抽刀在手。
听到巨响,老杜立刻调转马头,抽出腰刀,身体紧贴在马身上,从前方几乎看不到他,直向建奴冲了过来。“大黑,快点,回去老子给你吃鸭蛋黄。”他几乎是在心底喊叫着,估算着距离。
韩韬也发动了,一声弩响过后,一个建奴从马上掉了下来,他几乎顾不上叫好,立刻扔掉弩机,操起手边另一支弩,这是老杜示若珍宝的包黄铜兽纹十字弩,确实比他自己的好。又是一声弦响,又是一名骑士坠马。韩韬立刻把嘴里咬着的一支箭搭了上去,伸脚一蹬,已经上了弦,接着又是一声弦响。
没等两个从马上摔下来的建奴爬起身,老杜已经到了面前。只见他一拨马头错身闪过了一个建奴,跟着左腕一翻,刀尖向后,已经贴着一个建奴的腰齐腰抵住,手腕向前一推,只听一声惨叫,那建奴已被他从腰间划开。跟着老杜右手一揪辔头,翻身挂在马鞍上,躲过了险险刺来的一枪,然后立刻翻身上马,右臂把建奴向后收回的枪头夹在肋下。一扭马头,老杜狞笑一声:“兔崽子给老子下来吧!”左手刀光挥出,已将对方的人头斩落马下。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没等建奴明白怎么回事,已经是两人摔下马来,丢了弓箭,刚刚爬起来,却见刚才逃命的明国探子已经到了面前,一个照面就杀了两人,而此时地上已经倒了四人。
韩韬此时已经冷静下来了,他已经又把弩机上了弦,却不忙发射,只是瞄着下面的建奴,万一有哪个建奴想逃,或者准备放箭,他这一箭才会射出去。
云相也平静下来了,看到没有建奴朝向自己这边,他立刻低头捡起了自己的十字弩,然后用力开了箭。“对面的建奴投降吧,你们没有胜算了。”韩韬用满语喊道,然后立刻扣动扳机射穿一人的咽喉,然后再次用脚开弦搭箭。
老杜此刻也拨转马头让自己从另外一个骑士身边错开,跑到离对方五六步远方气定神闲收刀入鞘。对方已经是死鱼一条,他也不想搏命。
对面两个掉了马的骑手勉强爬了起来,但是脸上满是血污,云相那堆石头正好让他们摔在上面摔得不轻。骑在马上的骑手茫然不知所措,甚至拿不定主意要冲上去还是逃跑,也许根本就是吓呆了。
老杜狞笑着冲着柳树比划了一下,韩韬又是一声弩响,马上的建奴也掉了下来。活口嘛,两个足够了,胳膊腿都是好的建奴就不是好建奴。
云相去把跑散的马都追了回来,老杜缴了两个晕晕乎乎的建奴的刀,韩韬则去把还没断气的人和马都宰了,然后,三个人又聚拢了来。“现在就回去?”云相问道。“不行,必须盘问了他们,万一这几个笨蛋屁也不知道,我们还要去捉。”老杜边说边把两个建奴用马缰捆成了粽子,还把嘴也塞了。
清理工作花了好一阵子,主要是两匹死马要埋到坑里可不容易。还是老一套,挖坑,埋,撒上浮土。人就好办了,全部扔到村里的井里填了井,老杜还不忘压上一扇磨盘。
“走,钻老林子,今天还他妈的有马肉吃。”老杜牵上马就朝外走,两个建奴早都被担在了马背上。“云相,你小子评语可以写优秀了,读过书的就是他妈的阴。三个人皮都没破宰了八个建奴,还有八匹马收获。”“就是啊。”韩韬也很羡慕云相的脑子,这人这么会挖坑不去赵游击那里报道简直屈才了:“至少是两级功。”
“呵呵,也得有老杜和你才能做得这么漂亮,尤其是老杜,那两刀我都看直了,真是干脆利索,不愧是练家子。我也练过几天功夫的,跟你就不能比。”听到云相夸奖,老杜那古铜色的脸也得意得泛红了:“靠,老子的功夫都是人堆里滚出来的,想当年...”他突然想到当年和明国官军作对的记录无论如何也不适合拿出来吹嘘,于是立刻闭上了嘴。
总算找了个安全的林子钻了进去,老规矩韩韬放哨,老杜审问,云相把另一个建奴牵到远处防止串供。这时候云相才定下心来好好打量对面的建奴,他自己也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打量活的建奴。这个建奴其实还是个孩子,才十五六岁,没有帽子,光光的鼠尾头露着发青的头皮。他的鼻子摔破了,血还没全止住,一双小咪眼充满着恐惧的神色。这还是个孩子...云相不由地想到。衣着很破,也很脏。也许家里没有人照顾,也许是个孤儿,更也许,刚才被杀掉的几个家伙里面就有他最后的亲人。
“你,会讲汉语吗?不要怕,我不杀你。”云相好不容易才把他会的那几句满语说了出来。似乎有效果,对方的神色放松了些。就在这时,那边传来了低低的惨叫声。老杜这个家伙,总是喜欢用残酷的手段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对面刚刚放松些的建奴神色又紧张起来了,甚至开始挣扎,不知道说些什么。“不要动,我不会伤害你。”云相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安静点,很明显那边的叫声太恐怖了。他实在下不去手给这个孩子两下子,也许,打他两下真的会让他安静点?这个孩子拼命想挣脱树上的绳索,似乎那边的惨叫对他来说还有别的意义。云相想了想,用破布再次把他的嘴堵上了,然后去看老杜。
老杜那边正按着狂蹦的一个建奴,那人上衣已经被剥得精光,有血从他的双乳位置狂流不止。老杜正不知道说些什么,同时手里的尖刀正挑着一点盐在对方的伤口上抹来抹去。“云相,你来得正好,帮我按着这个兔崽子,妈的x的,骨头还挺硬。”这个建奴明显也不大,也就十八九的样子,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偶尔从喉咙里发出毛骨悚然的咯咯声。“老杜,停手,你怎么总是只知道用刑。”
交流了一会老杜同意把建奴解下来,然后把另一个建奴也押了过来。“妈的x的,这两个不是建奴,是鞑子!”老杜问了一会突然说到。“鞑子?”云相也是一惊,怎么会有鞑子?“娘的x的,可不是鞑子,老子一句也听不懂。”老杜的满语是没说的,他要听不懂那肯定就不是建奴。听到鞑子两个字,两个小建奴赶紧又点头又急切地说一大堆听不懂的话。
“妈了个x的,怎么会捉了两个鞑子?”老杜已经转了好几个圈了就一直重复着那句。他的不好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云相一直在思索,韩韬也已经回到两人身边正在不停地玩他的盔带。两个不懂汉语的鞑子,从哪里来的?他们杀错人了?
云相好不容易整理了思绪,让老杜和韩韬一起来分析:“老杜,你说科尔沁蒙古一般都会说女真话?”
“嗯哪。”
“那这两个就不是科尔沁蒙古。”
“不是科尔沁,那...”“就是辽西蒙古。”韩韬抢了句。
“我们都知道两三个月前建奴和林丹汗打过一仗...”“我知道了,林丹汗骗我们,他是和...”
三个人都惊出一身冷汗。
“放屁,不可能的。建奴没那么多好处给他。”老杜粗中有细,也不全是个粗人。
“那就是...”“那就是他打了大败仗,连部下都被建奴收编了许多。”云相突然觉得自己想通了很多事情,这些天的平静,建奴三个旗的消息全无,永宁仓,大树林,无人的村子,建奴中的蒙古丁口,复州,对,是复州!他觉得自己忽然豁然开朗,这两天压抑在三个人心头那种危机感,老杜的直觉,一切的一切,突然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抬起头来,却发现老杜和韩韬脸色无比难看。
三个侦骑的故事(四)
既然辽西的鞑子都已经到了这里,那么远征辽西的建奴自然也在这里,那么,建奴在复州就绝对不应
该只有十五个牛录,而且发现我长生军有意于复州也不该一切都如此平静,他们要么早就该增援,要么早
就该放弃复州,这种进又不进,退又不退的样子...
“你们钓过狼没有?”老杜突然问道。“怎么?”韩韬似乎还没想明白。“有块肉,很香,就穿在钩
上,挂得不能太低,太低了狼不会上当。太高狼够不到也不行,要把握的就是那只狼能跳起来最高的地方
让它咬到,这样就算它发现有钩那一刻已经来不及了...”
云相毛骨悚然。老杜这个计策太可怕了。劳师远袭,弃城远遁,肥肉,香饵,而锋利的钩子...就在
力竭而跳到最高的那一刻才感觉得到。“x他娘的,怎么办?”韩韬几乎是叫出声了,也立刻站了起来。
“操!”三个人都站起来了。“云相有两匹建奴逃掉的马没追到,这地方就是险地,不能留,要立刻
回去报告李游击和大人。我们三个人十二匹马,沿路不停换马跑回去。”老杜几乎是瞬间做出了决断。
“那这两个建奴,不,鞑子怎么办?”韩韬眨巴着眼。
“让他们自己挖坑,然后埋了他们。”老杜几乎没考虑。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老林子的枝叶间也撒下了点点阳光,此时正是盛夏,林子里噪闹的蝉声下的气氛
安静得似乎有些诡异。两个鞑子接过工兵锹的时候居然带着赞赏的眼光欣赏了一番。的确,大人设计的这
个工兵锹的确是好东西,精钢锻压而成,经过淬火,锋利的边缘甚至可以用作肉搏的兵器。二尺的枣木柄
刚中带柔,末端的把手也方便挖掘时用力。三个人第一次见到这东西的时候也都像这个建奴一样表示过赞
叹。每个侦骑兵都带着它,它和十字弩,铁盔,披风,马一样,是骑兵最心爱的工具,挖坑的时候要用它
,凿墙的时候也要用它,甚至,紧急关头的肉搏它也从未让人失望过。
两个鞑子挖得很卖力气,可能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挖什么。大一点的鞑子站在坑底,还冲着韩韬咧
着被打破了的嘴唇傻笑。他挖累了,伸手冲着韩韬比划着要水喝。韩韬解下腰间的皮囊递给了他,他接过
来仰着脖子大口大口地喝着。
“操,杀这样两个傻逼我都有点下不了手。”老杜突然冒出来一句。
鞑子喝够了,把皮囊递还给韩韬,还双手合十,微微鞠了一躬。然后伸手抹了抹嘴边的水渍,这水
合着他脸上的尘土立刻成了一条泥道。他裸露的上身上的伤口让他很痛苦,所以他挖坑的速度也不快。
“够了。”韩韬吐了一口,伸手接过鞑子的锹。对方正想爬上坑外,韩韬突然抡圆了照准对方脑袋就
是一锹拍过去。那鞑子一声不啃,如同一根木头一样倒下。
一边正在挖坑的小鞑子吓傻了,一把扔了锹就开始嚎叫。老杜站在坑边照准了他后心就是一脚,他一
头栽倒在地上,开始哼哼。
“放了他吧,他还只是个孩子。”云相脱口而出,他本来就不习惯杀人。老杜的脸色变了,这话像一
道闪电击中了他,云相的话像一道咒语,解封了他尘封已久的一段记忆。
二十年前几乎同样的一个正午,辽阳城的南门下,一群衣甲鲜明的大明官兵,一群衣衫破烂的“马贼
”,一个英俊的大明军官对满面虬髯的总兵也说了同样的一句话。总兵那天也许心情不错,看了看面前那
个十五六岁浑身破烂的孩子一眼,说:“给他松绑,让他滚蛋吧。”
二十年恍然如一梦...自己也是快要有孩子的人了。老杜回过神,苦笑了一下,难道真的有宿命么?
“天意啊...”他喃喃地吐出一句。云相看向了韩韬。
韩韬一幅无所谓的样子:“放他也行,老杜,不如赌个生死。”这家伙就是好赌如命,要不然也不会
去做贼。长生岛不许赌博的军令如山,他也不敢造次,但每逢抉择关头,他就喜欢赌一下。他笑嘻嘻地从
口袋里摸出一枚军票:“花就放他一条活路,字就把他埋了。”
“成!”另外两个人异口同声,似乎这种把选择交给上天的办法能让他们都毫无负担。韩韬右手握拳
,虎口朝上搁着银元,大拇指噌的一声,那闪闪的银元已经飞向天空划出一道银线。他双掌向上,啪的一
声,已将银元扣在掌心。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把头凑过来:“花,算这小子命大。”
“那你去放人吧。”“我去。”
说这话的居然是老杜。他对着小鞑子比比划划:“我们,放,你走,走,明白不?那边,嗯,不许去
那边,那边也不许去。去就...咔嚓了你,咔嚓,明白不?对,你,往那边,对,那边,逃走,越远越好
,不能回去,回去他们,嗯,就是脑袋,这里,有这个的,也会把你...咔嚓,咔嚓,我不是说我要把你
咔嚓,我是说他们要把你们咔嚓,明白不?”
“妈的个x的兔崽子,总算滚蛋了。”老杜吐了一口说道,“走吧。”
另一个鞑子被韩韬一锹拍下去,口鼻冒血,估计也活不了了,老杜也没和他啰嗦,三下五除二把坑平
了。
上了大路三个人没有立刻纵马狂奔,理由也很简单:没有敌情的时候纵马狂奔不是很有必要,徒耗马
力。这时候条例规定应该是用大步,每个时辰大约十五里。三个人距南关或者北信口此刻应该都还有近百
里路,回去的时间还长。
“我们不能直接向西,应该先向南绕个大弯子,避开复州方圆三十里的库伦游哨,然后从老林子边上
向东。”老杜说道。他觉得这消息重大不容闪失。其实放走小鞑子以后他又开始有不好的感觉了,甚至内
心有点后悔自己的选择“给没出世的孩子积点阴德也好,天主啊,菩萨啊,老子做好事总该给我一点福气
吧。”加上早上云相有两匹马没追到,他内心总觉得有些不对。
云相其实也有些不安。这消息太重要了,甚至比他们三人的生命还重要,冷下来想想其实为防万一决
不应该留什么活口。不过人已经放了,他也只好安慰自己:“那个小鞑子应该不会出卖我们。”“我们三个人十二匹马,不停换马也可以跑回去了,建奴追不上我们。”“再说我们不给那个小鞑子马,他一时半会也回不去。”“而且他也未必敢回去。建奴不会信他的,会把他杀头。”“就算他逃回去也不要紧,建奴得知机密泄漏肯定自己就乱了。”
三个人都没说什么话,马走了一阵,渐渐地活动开了,跑得越来越轻快。前面已经快到向南转弯的小路了。只要上了小路,再走十多里就有林子,沿着老林子走就算大队人马也未必能抓得住他们。“现在向西一直走就是复州城了。”老杜也似乎松了口气。
气氛活跃开了。三个人开始有说有笑。这次应该算是立了大功了,说不定老杜回去就可以当上副千总了,不用再出剩下几次侦骑,云相也快毕业了,长枪兵的军阵在等着他,韩韬嘛,应该也可以够军功保举代千总考试了,李游击会很乐意给这个已经出过百多次侦骑的老部下保举的。“韩韬,你可要抓紧学习啊,代千总的考试可不是那么容易通过的。”“那还用说?还要老弟多多帮忙才是。”“老杜,嫂子能给你生个儿子,还是女儿?”“嘿嘿,都中。”
马群一转身上了小路,再走三十多里小路,就可以转上去北信口和南关的官道,沿着官道再走二十里,就能到自己人的范围了。天上的日头已经略微偏西,太阳还是很毒辣。三个人虽然戴着斗笠,也被晒得苦不堪言。“到老林子休息会吧。”韩韬提议。
老杜一言不发,他松下来的弦又有点紧,甚至他自己也怀疑自己是不是被这重大的机密和这几天的紧张弄得有点疑神疑鬼了。“不行,一直走。”
韩韬开始夸张地大呼小叫起来,仿佛不让他下马就如同要了他的命一般。三个骑士就这样在太阳下赶着路,携带着一个关系到辽东大地两方上万人生命的秘密。
日头渐渐偏西,三人已经快要走出小道,踏上复州通向南关,北信口的官道了。此刻人马都已经有些乏,不过再走一个多时辰就可以到自己人的势力范围,也就是安全了。三个人都已经沉默了好一阵,只有单调的马蹄和风摇树摆的声音。
“什么声音?”老杜突然扬手示警。三人赶紧一带马头,马群渐渐停了下来。“追兵!至少有三十骑!”三个人面面相觑,“换马,走!”
一阵狂奔,官道口,就在眼前。但是...前方早已有数十骑等待多时。众人群中,赫然拥簇着一个白甲盛装的少年!
小鞑子?老杜狂笑一声:“狗娘养的,老子居然走了眼!”
那鞑子也是一阵狂笑,:“哈哈,对面愚蠢无比的汉狗,好教你们死得明白点,爷爷我是正白旗四贝勒爷皇太极帐下巴牙喇鳌拜是也!”
鳌拜确实得意,他甚至觉得自己是有天命庇佑的。早在被抓起来放在马背上担着的时候他就一直在盘算如何才能活命,最后他决定利用自己的年纪博一把汉人的道义两个字。他居然博对了。当然,冥冥中一切都护佑着他:明狗虽然厉害,留下的两个活口居然正好是自己和那个不会满语也不会汉语的自己的鞑子奴隶舍楞吉;碰巧自己会说蒙古话;而且碰巧自己一直舍不得换下的大汗钦赐的衣服虽然破旧却掩饰了自己的身份;碰巧那逃走的两匹马居然又回到那个村子;而且最妙的是居然有命令叫自己回去,正好赶上他刚抓到那两匹马...甚至,最天意的是那块银元居然是花字朝上。这不是天意还能是什么???
他当时立刻命令传令兵回埋伏地点那里禀报主子,并要求多带骏马强弓沿三人的足迹追赶,自己则带另一个传令兵拼命赶往复州城,立刻又调了精兵快马沿官道向南追赶,他一路上还担心追不到,直到发现这三人没沿着官道走才大大地松了口气:小路走得慢,他们拼命追赶,肯定能截在路口给汉狗一个措手不及,前有堵截,后有追兵,看你插翅飞掉不成?
到达路口的时候一帮建奴看到没有马群通过的足迹甚至感动得跪地高呼阿布卡恩都力:明显那三个汉狗逃不掉了。
三个人相互看了一下,眼神里已经交换了很多东西。冲是肯定冲不过去了,对面的建奴已经张弩搭箭等着呢,没冲过去就会变成刺猬。韩韬的眼神里有责备,埋怨,而老杜的眼神里有些遗憾和内疚,云相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眼神了。但他只知道一件事:我——要——死了。
鳌拜心情很好,也不着急立刻把这三个人射成刺猬,猎物么,当然要多玩一会才好玩,他生性残忍,最喜欢看人奴颜卑膝乞求活命之后再把对方杀死。再说这三个人要是肯投降倒是大收获,那使刀的汉子一看就是个辽东老杆子,那个替自己求了一命的,显然是个读书人,据主子说过,读书人是有用的,当然,也要可靠才成。至于那个瘦猴,看百发百中的样子也是个材料。
“对面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重重包围了,放下武器投降吧。”一个建奴上前大喊。
“你爷爷我还要考虑一下。”老杜回了一嗓子,但他其实压根就没打算投降,他知道他对面两个人也是。
商议就商议,还怕你飞了不成?老子也做个高姿态,免得别人说老子没信义。鳌拜一摆手,让后面的奴才摆了个马扎坐了下来。他甚至觉得自己有几分大将风范。
“老子和韩韬掩护你,你是个读书的,有大用途,回去告诉我娘子,改嫁也好,守节也罢,能把孩子拉扯成人就行,给我续个香火。”“将来有到登州的一天去看我老娘,告诉她儿子没能尽孝了。”“万一没跑掉被建奴捉了,你个兔崽子可不许脓包,死就死得像个爷们。”
三个侦骑的故事(五)终章
两人看向韩韬,韩韬慌了:“我...”老杜也立刻就觉得还是韩韬跑出去可能比较大。韩韬也痛快,一咬牙蹬马:“先走了,逢年过节定会给兄弟们上香。”转身就朝后方跑去。
老杜一纵马提刀就向前冲了过去,云相朝几匹建奴的马身上就是一顿乱戳,登时场面大乱。“对面的建奴有胆就和爷爷一决胜死!”
鳌拜他们倒是真一时被弄了个手忙脚乱,不过眼见十几支箭也射了出去,只是对面的汉子武艺高强,飞身左躲右闪手拨脚踹居然只有一箭中了他的脚。
老杜飞身下马,大黑身上中了数箭眼看是不成了,他一个打滚团身又躲过几箭,只是屁股上也又中了一下。他站起身来,借后面冲过来的乱马掩护,腾挪躲闪,已经切近建奴。
云相转身纵马,朝身后远处的追兵飞驰而去,长刀在手,脑子里已经只剩下一个念头:拼了。
追兵里带头的建奴反而有点不知道如何是好,这个人似乎明显不想活了,也许该直接成全了他。他从背上取下长弓,摆手示意身后的人不要放箭,自己已经将一根锋利的扁棱三羽箭搭上角弓。
云相越来越近,他不是没看到对面的弓箭,但他已经完全没有什么考虑,无论那是长枪还是利箭他根本就没意识。他只知道一件事:他永远也不会当上一名军法官了。
嗖的一声,他居然躲过了,当年走商贩货也拜师习武学了点功夫,他的本能居然让他躲过了这一箭。对面的建奴咦了一声,挥了一下手,所有的建奴都把弓举起来了。
老杜躲过劈向自己的一刀,对方明显招式用老,他伸手一带,已将对方拉下马来,左手刀锋向上一挑,刀尖尽没对方肋下,他左手只是一转,抽刀撒右手,身子向后一仰,又躲过对面毒蛇一刺,腰一扭,左臂抡圆,刀光将对方斜斩为两段。其他建奴明显忌惮自己的厉害,纷纷朝后退去。只剩下面前还有一个建奴紧握长枪,已是满脸惧意。老杜抖擞精神,虚晃两招,一刀将对方的脑袋从后砍下。他举刀寻找敌人,才发现建奴已经退开成一个圆圈把自己包围,十数支长枪枪尖指向自己,圈外一排建奴已经弯弓搭箭。
鳌拜刚才手忙脚乱中躲避不及居然倒在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好在局面混乱似乎也没人注意到。他学主子不成反出了个丑恼羞成怒:“给我杀了他,快去追那个瘦猴。”
众建奴齐喝一声长枪刺出,老杜提身一跃,却感觉后背一凉:几支暗箭已经射中了他。他单刀支地,身子犹是不倒:“对面的建奴听着,老子大明长生军下杜伯渊是也...”
云相也已经坠地,身中乱箭无数,听到老杜的声音,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喊:“老杜,我误了你!”老杜苦笑着说道:“云兄弟,我不怪你,其实我上长生岛那天,就想过——”他吸了一口冷气,咬着牙把话说完:“也许这样的死才是武人最好的结局!”
结局么?云相茫然地看着天空,已近夕阳。他甚至已经感觉不到疼了,听老兵们说感觉不到痛苦的时候就是快要死了,人的灵魂会飞出身体。我真的要死了吗?他下意识地握住了胸口的十字架:“仁慈的天主,我们在天上的父,请...”
韩韬也没多跑很远,建奴到底还是追上了他,他正在努力地爬向一棵大树,然后坐起来,面向提刀走向自己的建奴,他讥笑似地动了动嘴角,然后,把断了的盔带系好,最后用尽力气扶正了自己的头盔,吐出一句:“我乃大明...”
《长生军史》记曰:旧明天启五年六月,太祖有意于复州,遣侦骑大索,出侦骑廿五,三未返焉。云睿以军情未明,不可轻发。不听,廿日,兵发。遂有复州之战。
(本文是《窃明》的外传,由书友“人肉开罐机”创作并完成,经原作者同意,笔者转载于此,版权属于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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