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永灼知道何永年是不想让私事影响到公事,他于是也不再提何兰心的事情了,而是正襟危坐,“是这样的,我们集团打算上马一台1.5万吨的自由锻造水压机,另外还打算上马一台5万吨以上的模锻机。”
穿着正式的华服,侃侃而谈,刘永灼不愧是大族出身,有着才华和气度,“目前,建造水压机的设想已经在集团会议上通过了,我这次来北京,就是来向计委和机械委汇报这件事情的。”
“1.5万吨水压机!”何永年果然很感兴趣,“这么大吨位的水压机,全世界也不多见?”
刘永灼见对方在意,当即加紧攻势:“如果我们建成了,那么应当是世界最大的,这也将打破国内的垄断格局,更是将我们中国的工业实力提高到一个新的境界。”
“不要为了追求世界最大而不顾自己的力量,世界第一是在那里放着的,以后再争也来得及。”何永年提醒道,他见刘永灼还如此年轻,不希望这个很有前途的年轻人因为一时心急而犯错。
刘永灼不骄不躁,以此作为回应:“我们倒并没有刻意去追求第一,而是我们经过分析之后,认为需要有这样大吨位的水压机。你也知道的,一台水压机的工作寿命可以长达50年,如果我们现在没有一点超前的意识,那么很可能刚造出来就过时了,这也是一种巨大的浪费啊。”
刘永灼道:“你们这样考虑也是对的,可是,你们有没有评估过可行性?咱们国家到目前为止最大的水压机只有1.5万吨,而且也不是你们兴华社所有。你们一下子要5万吨的,技术上能实现吗?”
这就是属于内行干部才能说出来的话了。从1.25万吨到1.5万吨,压力值虽然只是增长了百分之二十,但基座、结构件、水泵、管线等等都可能要重新设计,整个设备的制造难度可能要增加一倍以上。
这就好比是爬山,从一千米爬到七千米也许很容易,但从七千米爬到七千五百米,其困难则可能会增加十倍不止。
“老何,我这次来南京,就是要找你们帮忙解决困难的。”刘永灼实话实说,在这种技术问题上。他知道含糊不清是绝对得不到经略委的认可的。
“建造1.5万吨水压机。是一件大事,经略委肯定会给你们支持的。”何永年郑重地表态,对于这种涉及国家重工业命门的关键性技术,他也不希望由天宇集团一家独大。
垄断将铸造一个强大而不可撼动的工业集团,这是政府部门所不愿意看见的。
要知道。在这个时空中,1943年后的华联中学物理课本上,就有一幅“万吨水压机”的图片,那是由天宇集团控股的上海江南造船厂和上海重型机器厂于1940年至1942年间自行设计、建造的中国第一台万吨水压机。
一台设备的图片能够进入中学课本,可想而知这台设备的地位如何。
如今,兴华社旗下的华扬重工打算自己上马一台大型水压机,吨位达到世界第一的水平,其意义是同样重大的,何永年从国家计委这个层面上表示给予支持。一点也不算夸张。
“那就多谢何主任了。”刘永灼笑着说道,他这回称何永年为何主任,可不是因为怯意,而是出于对华联政府经略委的尊重。
何永年摆摆手:“我话还没说完。支持归支持,但建造资金方面,经略委是不能给你们提供帮助的。要知道。现在国家有很多重点项目,都急需资金支持。目前国内已经有3台万吨水压机,虽然大型锻件的产能仍然不足,但还不到严重制约经济发展的程度,所以,你们这个项目,国家不能给你们提供资金。”
“不会?老何,我在你眼里就这么一个形象?”刘永灼半开玩笑地说道,“你以为我来找你就是来要钱的?区区一千五百万的资金,我们公司还是筹措得出来的。再说了,就算我们希望国家掏点钱,诺大一个国家经略委,还缺这么点钱?”
“什么?才一千五百万!”何永年一愣,“我说刘大少,你们放什么卫星,一座1.5万吨的水压机,怎么可能才花这么点投资?”
刘永灼答道:“我们只是粗略地估算了一下,不过应当是**不离十。我们的规划运营部长是个预算专家,搞这种预算不会有太大的差错。”
“嗯,看来是我老了。”何永年感慨着,“过去陈泽在上海弄的那台万吨水压机,投资是两千两百万,你想想看,六年前的两千两百万是什么概念?现在又是轻微的通话膨胀,这样算起来,你们花一千五百万倒也不算多了,看来你们的技术发展挺快嘛。”
“呵呵,一千五百万在何主任眼里算不上什么,对于我们企业来说,可是一大笔钱哦。何主任能不能随便给拨点小钱,帮我们补补亏空?”刘永灼顺着竿子就开始往上爬了。
这其实也是刘永灼的一种试探,他觉得这种技术研发还是有必要和政府一起搞,毕竟造出来的东西涉及国防,还不如早早的和政府部门合作来得痛快,只要对方不拿经营管理权就好。
何永年点点头:“如果只是一千五百万的投资,国家资助一点倒也是可以的。这样,你们回去打个报告,申请国家对你们的水压机项目提供资金支持,走振兴装备制造业的经费。金额嘛,别超过六百万,应当是合理的。”
刚刚说过不给钱,一转身又主动提出可以给钱了,这其中的变化,就是源于对造价的了解。何永年此前没有研究过水压机的造价问题,脑子里觉得怎么也得上亿,这是国家难以承担的。所以他事先就堵住了刘永灼的嘴。
等到听说只需要一千五百万投资的时候,他觉得国家掏点钱其实也无所谓。六百万对于国家来说,的确不算什么大数字。
在何永年的心里,还有另外一个计较,那就是刘永灼搞的这台水压机的研制,可以为其他企业提供蓝本。
既然一台水压机的投资不过是区区一千五百万,而国内对于大型锻件的需求又在不断增长,那么在对方造完之后,让另外几家重型机械企业再开工建造几台也无妨。
像天宇集团的那台万吨水压机,已经服役六年多了,因为当时技术还不成熟。所以渐渐暴露出隐患。也到了该更新改造的时候了。
“多谢何主任!”刘永灼这回的感谢比刚才又热情了几分,没想到几句话之间,居然能够弄到六百万万的国家扶持,更能打上官方烙印,这样的钱来得可太容易了。
何永年道:“国家给你拨款可不是没条件的。第一。在研制过程中形成的技术,要属于国家,未来如果其他企业要建造同类的水压机,你们必须无条件地提供技术支持。第二,你们建造的水压机,必须向国内其他企业开放,不能搞垄断主义,尤其是不能依靠这项技术搞不正当竞争。”
“向其他企业开放,可以收费?”刘永灼笑着问道。
“收费当然是需要的。”何永年提醒着。“不过,不能采取歧视性的定价,应当遵循市场价格。”
“好,这两个条件我都可以接受。”刘永灼十分爽快地答应了。
在刘永灼的心里,本来也没有打算垄断水压机的技术,或者凭借自己拥有的水压机作为砝码来与国内同行竞争。何永年提出的这两个条件,都是他可以接受的。
不过,这也就是刘永灼了,换成其他一些企业领导,恐怕在这两个问题上都会表示犹豫,甚至可能会拒绝。在商场上,热衷于利益的企业家,可真是不少的。
“资金的事情就这样,其他方面,有什么困难?”何永年继续问道。
“主要是技术方面的困难。”刘永灼赶紧开始诉苦,“我们集团没有建造大型水压机的经验。到南京来之前,我曾经和武汉锻压机械厂的几名工程师通了一个电话,了解了一下建造大型锻压设备的技术问题。”
“武汉锻压机械厂过去只有过建造两千吨水压机的经验,更大的设备就没有做过了。有一些老工人,比如我们拜访过的沈荣光工程师,参加过天宇集团的万吨水压机研制工作,不过只是作为一个工人的身份,具体的技术细节了解不深。
我现在希望能够找到当年参加两台万吨水压机研制工作的那些老专家们,请他们参与我们1.5万吨水压机的研究。另外,我们也希望能够派人去国内这几家拥有万吨水压机的企业实地考察,了解他们在使用过程中的经验和存在的问题,作为我们研制新水压机的基础。”
当时这些技术员大多都是出自政府,刘永灼这次算是找对人了。
“这些都没有问题。”何永年肯定地说道,“这本来就是国家的事情,请这些专家和企业协助是理所应当的。你们希望访问哪些专家,参观哪些企业,拉一个清单出来,经略委这边给你们出函就是了。”
“多谢何主任。”
这是这么一会工夫刘永灼第三次说感谢的话了,何永年从中明显地感觉到了一点疏远,而且他也知道造成这种疏远的原因是什么。想到一心痴恋着刘永灼的自家女儿,何永年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小刘,忙完了工作,晚上到家里去坐坐?”
“呃……我看还是算了,我怕伯母看到我会生气的。”刘永灼黯然地答道。
“看这事闹的!”何永年也是没辙了,他还真是没有想到他与刘永灼之间的关系会变得这样尴尬。不过,不管怎么说,他对对方的欣赏丝毫没有因为女儿的事情而改变,甚至于不知不觉地还多了几分照顾之意。
刘永灼离开经略委,转身又去了机械委。对方听说兴华社有意自行建造1.5万吨水压机,也非常兴奋,当即拍板。表示机械委也可以支持两百万元。
当然,条件也和何永年提出的一样。要求刘永灼要有开放的心态,这种重大装备是属于整个国家的资源,兴华社不要捂在自己的手上。
对机械委提出的要求,刘永灼自然也是爽快地答应了,反正他已经答应过何永年了,再多答应一次也无妨。一个承诺换来两百万的资助,还是挺划算的。
“专家?”说完资金的问题,对方开始思考刘永灼提出来的有关专家的问题了,他锁着眉毛想了片刻,忽然一拍脑袋。笑道:“我真是糊涂了。搞水压机,还能有谁比李部长更权威啊。走,小刘,我带你上李部长家吃晚饭去。”
“这不合适?”刘永灼吓了一跳,“你说的是哪位部长啊。我怎么能随便跑到部长家里去吃饭?”
机械委的主任袁润平道:“别担心,我说的是原来一机部的老副部长李嘉健,他已经离休好几年了,老爷子脾气好着呢,如果知道你们要搞水压机,老爷子铁定会留你吃晚饭。”
“原来是他啊!”刘永灼啧啧感叹,袁润平和他的父亲刘浩然有着交情,想来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糊弄他。
况且作为一名机械专业的学生,不知道李嘉健简直就相当于搞历史的不知道岳飞了。在这片时空里,这人也算是因缘际会,而得以不被时代埋没的大才之一。
这人出生于1892年,只读过四年乡学。从十五岁起,他就在一家外资企业里当学徒、店员,二十五岁时在上海创办了一家小五金工厂。自任经理兼工程师。
战争期间,李嘉健奔赴南方,在国家直属的石井兵工厂任总工程师。据统计,在八年之中,李嘉健带领兵工厂的技术人员和工人设计了一百五十种兵工厂使用的成套设备,共制造了数百套。
此外,他还为包括制药、医疗器械、造纸、印刷、造币、化工、炼铁、炼焦、玻璃、石油等行业的工厂设计制造了成套设备、单机和重要部件达五百多台、件。
考虑到根据地的工业基础,能够造出这么多的设备,简直就是逆天之举了。现实永远比更逆天,这一点在李老先生身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虽说这方面,也有着古文会在背后支持的缘故,但是此人的才华毋庸置疑。
华夏联邦体制确立后,李嘉健先后在联邦财政委员会、国家经略委、机械委、电机工业部、煤炭工业部、农机部、特种器械部等单位任职,一直从事重型机械装备的设计和生产工作。
1943年,刘永灼亲任上海万吨水压机的总设计师,白手起家,建成了中国第一台万吨水压机。这可是货真价实由他设计和督造的,不像陈泽的那三台,其实是花费大量代价从钟泱那里换来的。
此后,李嘉健以一机部副部长的身份,主持国防工业中包括三万吨模锻水压机、一万三千吨卧式挤压水压机等在内的“十大设备”的研制工作。
以六十多岁的高龄,亲自跑遍全国,协调各家企业的工作,在遇到技术难题的时候,他甚至亲自查资料、计算和绘图。在全世界,带着绘图器出差的部长,恐怕也仅有他一位了。
“好,袁主任,我一定要去拜访一下这位机械行业的前辈。”刘永灼带着一种朝圣般的心态对袁润平说着。
年近七十的李嘉健在家里接待了刘永灼和袁润平,果然,一听到刘永灼他们打算搞1.5万吨水压机的消息,这老人的眼睛里便焕发出了年轻人一般的神采。他拉着刘永灼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非逼着他把关于大型水压机的设想都说出来不可。
也幸好刘永灼在此前做了足够的功课,在柳州的华扬研究院曾经对研制水压机所面临的技术难题等进行过认真的梳理,这些资料刘永灼都已经看过了。
在李嘉健面前,他毫无保留地把公司到目前为止的设想和面临的问题合盘托出,对方听得非常仔细,不断地点着头,时不时还提出几个尖锐的问题,让刘永灼回答。
“好,你们的想法非常好。”在听完刘永灼的介绍之后,李嘉健说道,“你们的思路是正确的,技术路线也是具有可行性的。至于困难,那算不了什么,哪有做工业还怕困难的道理?我现在老了,要参加你们的研究工作已经不可能了,我给你们提两条原则,供你们参考。”
“您老请讲。”刘永灼恭敬,同时拿出了笔记本,认真做着记录。
“第一条,不要将就,不要为了保证可靠性,就用一些现成的装备去拼凑,没有创新就没有进步。第二条,不要片面追求所谓的先进,先进和落后都是相对的,如果是不必要而又一时没有把握的新技术,不要盲目地使用,以免影响整体进度。”
“这就是李部长经常跟我们讲的辩证法。”袁润平在一旁补充道,“既要搞创新,又不是片面地追求创新。创新是为了解决问题的,而不是为了好看的。这些观点,是他老人家一直向我们强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