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总,我现在手心里可是捏着一把汗的,像这么大的铸件,我从来没有做过啊。”姜涛面色紧张,显然是有些忐忑不安。
刘永灼安抚着:“姜师傅,你就放心,安工、王工,还有刘总工他们,不都已经算过多少遍了吗,不会有问题的。”
姜涛不好意思地笑了:“唉,人老了,胆子也就小了。要说起来,这个浇注方案,不是也请刘总你审查过的吗,肯定是没事的。”
“呃……我在这方面并不是特别擅长。”刘永灼开始装谦虚起来了,眼前的这位工人,可是当年跟在父亲身边的功臣,他可不敢摆少爷谱。
要说起来,即将开始的这个铸件的铸造工艺,也的确是让人绞尽了脑汁的。华扬重工因为有化工设备的生产,所以也经常要制造一些大铸件,但以往所铸造的铸件,最大也不过是百余吨重。
这一次,他们所制造的是1.5万吨水压机的上横梁,根据孟万林的建议,整根横梁采用一体化设计,这意味着三百多吨重的一个部件,将直接一次性铸造出来。
横梁一体化设计的好处是非常明显的,由于不需要采用焊接或者螺母坚固等衔接方式,横梁的结构将更加稳定,能够承担1.5万吨锻压力的反复冲击。
然而,这个设计所带来的挑战也十分严峻,那就是华扬重工必须攻克超大型铸件的铸造工艺问题。
铸造的工艺,说起来非常简单,大概是先造一个和铸件一模一样的木模,然后用专门的型砂把木模埋起来,填满每一个空隙。
这种型砂要能够耐得往钢水的上千度的高温。而且还要具有足够的强度,不会在钢水的冲击下变形。在型砂填满后。造型工要把木模拆掉,这样就留出了一个造型空腔。
铸造时,钢水直接注入空腔,冷却凝固之后,再拆掉型砂,铸件就造好了。
对于小型铸件来说,这个工艺没有太大的难度,但随着铸件的加大,许多原来不成其为障碍的问题就显现出来了。
首先一个是所谓“漂芯”的问题,铸件不是一块完整的铁砣子。而是中间有各种空洞的。这些空洞在铸造前都要用砂型填满。
在铸造的时候,钢水倒进砂模,完全淹没了这些处于铸件中心位置上的砂芯。由于型砂的比重远远小于钢水的比重,在钢水的淹没下,这些型砂会产生出巨大的浮力。有可能脱离原来的位置浮到钢水表面上。
一旦出现这种漂芯现象,整个铸造过程就算是失败了。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华扬的造型工们想了无数的办法,把一块块独立的砂芯用钢筋连接起来,甚至用钢板进行加固,用来传递钢水的浮力。
孟万林、安昊宇、刘智等一群技术人员拿着计算机算了一遍又一遍,确保在浇注中不会出现漂芯的现象。
攻克了这个障碍之后,另一个更大的问题又出现了,那就是铸造过程中砂型的排气问题。
铸造是一种高温作业。钢水的温度高达一千五百摄氏度以上,在这样的高温之下,造型材料会发生物理和化学的变化,从而产生出大量的气体。这些气体如果不能及时排放出去,滞留在型腔里,会形成巨大的压力。从而诱发爆炸。
小铸件的排气是很容易的,直接在砂型上开几个排气口就足够了,但这种几百吨重的大铸件,长宽高各有几米至十几米,形成的气体规模庞大,传统的排气方法就很难保证在很短的时间内把所有的气体都排放出去。
为了设计这套排气系统,华扬的几名工程师折腾了一两个月,硬是拿不出一个稳妥可靠的方案。
于是,刘永灼号召大家群策群力,把已经退休多年的老造型工姜涛也从家里请过来了,共同参与攻关。最后,居然还真是姜涛提出的一个方案让大家拍案叫绝,那就是打破以往只在砂型上方开排气口的惯例,采取上下两路排气的方案。
这个方案,一经说破,也就显得很普通了。
大铸件排气的难度,主要在于体积过大,但如果上下同时排气,就相当于排气的距离减少了一半,难度自然也就大幅度地降低了。
下方排气其实也是很容易的,只要在地面上挖出一些排气的沟槽就可以了。
这里还有一个小插曲,那就是在听到姜涛提出这个两路排气的方案之后,拿着南华大学博士文凭的刘智足足郁闷了一个星期。他发现自己枉为高级技术员,在这种问题上,居然还不如一个老工人的想象力丰富。
其实这也难怪,学问越大的人,思想里的禁锢往往也越多,越容易从一些条条框框出发去思考问题。而一些在实践中摸爬滚打出来的老工人,则很习惯于剑走偏锋,用一些脱离常规的方法去解决问题。
刘智现在对于刘永灼曾对他说过的要从工人中汲取经验的话,理解得更加深刻了。他在这一次心理挫折中所学到的东西,可谓是足以受用终生。
两路排气这种思路提出来很容易,但如何安排这两路的排气管道,以及确定两路排气是否能够最终解决排气问题,还是需要工程师们用科学方法来进行测算的。
刘智发挥了他的专业特长,直接在计算机上建立了一个大型的模型,对砂型的产气量、产气速度、排放速度等等进行了数学模拟,最终得出结论――认定这个方案是万无一失的。
在现在这个年代里,由于计算机的应用还不够普遍,因此大规模数学模拟还是一门比较新的学问,姜涛等人对此都不精通。
不过,刘永灼作为刘家的一员,对于这门技术是非常熟悉的。他审核了刘智所做的整个模拟程序,又亲自上机重新运行了好几遍。这才放了心。他此时能够站在铸造现场如此轻松地和姜涛聊天,也是源于对整个计算过程的信心。
“各就位。开始!”
随着一声号令,烧氧管准确地对上了四个钢水包上的八个包眼,一串耀眼的火花闪起,钢水包的包眼被打开了,钢水顺着包眼倾泻而下,注入砂型箱。
砂型在高温下喷出几米高的蓝色火苗,所有的排气孔几乎在同一时刻发出了气笛般的鸣叫声,一股股白色的蒸气喷涌出来,笼罩住了整个车间。
孟万林、安昊宇、刘智等人都站在指挥位置上紧张地观察着整个铸造过程。刘智手里拿着一台买来的笔记本电脑,看着上面的数据。嘴里念念有词。
孟万林则全神贯注地盯着型箱的四周。似乎在用肉眼估算着排气量,随时准备发出调整浇注速度的命令。
不过是短短七分钟的时间,所有的人都觉得像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哔哔!”一声哨响,宣布了整个浇注过程的完成,车间里的人们短暂地错愕了一下之后。便一起欢腾起来:
“成功了!”
“我们做到了!”
众人互相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表达着内心的喜悦,年轻点的工人们挥舞着拳头,年长持重的工人们则与同事亲热地握着手,所有的人那颗悬了多日的心终于都放下了。
“姜师傅,实践表明,您设计的上下两路排气系统是完全有效的。”刘永灼对姜涛心悦诚服,“你看,下排气系统排出的气体,比上排气系统还多呢。”
“这也都亏了刘总敢于下决心啊。我一个普通工人,哪敢担这个责任。”姜涛高兴得胡子直抖,对林振华回答道。
刘永灼现在可是真心的高兴:“这还是俗话说得好,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啊。我们这次铸造水压机横梁,从设计排气系统。到撞砂、起型,都多亏了姜师傅您的指导。你们这些老工人,是咱们公司最宝贵的财富啊。”
姜涛笑道:“哈哈,林总过奖了。我老头子干了一辈子造型,快死的人了,能够铸这样一个三百多吨的大件,这辈子也值了。”
刘永灼对此不敢苟同,他故意板着脸:“诶,姜师傅太悲观了,以后咱们还有的是大铸件呢。咱们的1.5万吨水压机,就是为那些大型工件的锻造准备的,到时候,您就准备大显身手。”
“有刘总这句话,我老头子就再年轻一次了。刘总,跟着你做事,真是痛快啊!”
“姜师傅,这不是我的功劳,而是您赶上了好时候了。中国工业要走向世界,咱们干工业这行的,有的是痛快干事的机会。”
钢水浇注仅仅是整个横梁铸造工作的一个阶段,在浇注完成后,横梁还需要埋在砂箱里进行长时间的冷却,直到表面温度降到三百摄氏度上下,这才开始进行起型清理。
清理工作艰苦卓绝,几十名工人冒着高温,小心翼翼地揭开砂箱的盖板,用铁锹一锹一锹地把砂子铲开,露出藏在里面的铸件。
当初,为了能够固定中间的砂芯,造型工们使用了大量的钢筋,如今,清理工们又不得不用气割枪把这些钢筋一根一根地切断、撬开,然后再接着清理铸件中间的砂子。
经过半个月的奋战,砂型终于拆除完毕了。
工人们开来几辆大型吊车,把三百多吨重的铸件吊到电瓶运输车上,然后运到一座特别建造的热处理炉里,接受长达五天五夜的正火处理,使其达到设计所预想的性能要求。
再往下的工作,便是对横梁的机加工。这种几百吨的工件,比所有的机床都要大得多,也重得多,根本没有哪台机床能够放下这种工件。
当然,解决问题的办法也是有的,那就是让机床围着工件转。在最紧张的时候,横梁的几个方向上,几台机床同时开动,镗孔、攻丝、打磨,活脱脱就是一个蚂蚁啃骨头的场面。
仅仅是一根横梁,就让十几个不同工种的数百人折腾了好几个月。除此之外,还有底座的铺设、立柱的安装、横梁的起吊等等一系列工作,其间的艰辛。自不必多言。
在各个大型的结构件安装完毕之后,工人们又开始安装机械系统、液压系统和电气系统。相当于给水压机装上了肌肉、血管和神经,让它获得了生命。
这就体现出华扬重工作为一家大型装备制造企业的优势了。经过十几年的发展,中国南方如今已经在各个方面都拥有了大量的人才。
光是华扬重工的的高级技师就多达数百人,可以说无论是哪道工序,中国的许多大型重工企业都能够组织起堪称精兵强将的工人和技术员队伍。
从最初立项,到水压机巍然矗立于大江南岸的滩头,不知不觉,一年的时间悄然过去了,华扬终于迎来了水压机热负荷试车的庆典。
早在一年前,何永年就对刘永灼说过。这台1.5万吨水压机。可不仅仅是华扬的财产,更是整个国家的工业储备。
试车这天,包括政府内部管理技术发展的几大委员会和国内上百家装备企业的代表在内,足足来了好几百人,把整个试车现场挤了个水泄不通。
刘永灼以及其他兴华社的高层管理者都来到了现场。在这种规模盛大的庆典时刻,他们要陪好每一位前来祝贺的嘉宾。
“刘永灼先生,你们华扬重工,做了一件利国利民的了不起的好事情啊!可谓是利在当代,功在千秋啊。”这样说话的自然是身居高位的政府官员们了。
“刘总经理,跟你们这台1.5万吨水压机一比,我们的水压机就成了老弱病残了。怎么样,你们建造水压机的经验,可不能保密哦。”
这是来自于军方和天宇集团的同行们。他们的眼睛里都冒着嫉妒的光芒,恨不得马上就回去向上级打报告,要求在他们那里建造同样甚至更大的水压机。
“刘总经理,咱们两家一直合作都非常不错,以后老哥我有什么大件要锻造,刘总可要优先给安排一下哦。”说这话的。那就属于自己没有水压机,指望着未来借用华扬的水压机来做大型锻件的企业了。
在所有的嘉宾中,还有几位是非常特殊的,其中就有南华大学的机械工程学导师,董瑞增教授。
“实在是太出色了!”董瑞增围着水压机转了几圈,以他的专业水平,自然能够看出这台水压机在自动化水平、精度、可靠性等方面具有独到之处。
他对刘永灼吩咐着:“小刘,你们在建造过程中所形成的经验,以及所遇到的问题,都要完整地整理出来,送给我们一份。这些实践的经验和数据,那可是十分宝贵的财富啊。”
“董老师,您放心,所有这些资料,我们都有完整的档案,董老师您什么时候想要,我们随时都可以提供的。”刘永灼搀着老爷子的胳膊,态度亲热,他原本就是董瑞增的学生之一。
“小刘,我没看错你啊,当年你父亲成立华扬重工的时候,你们家的企业还只有百十号人,靠着给别人做点什么铁艺来生存?这才十几年时间,一座世界第一流的1.5万吨水压机,居然就出自于你的手上了,了不起啊!”
董瑞增拍着刘永灼的手夸奖道,这些可都是真心话,师生二人说得起劲。
“这也多亏了董老师所培养出来的人才啊。”刘永灼不敢居功,赶紧谦虚的说,“在我们华扬重工,就属咱们南华大学毕业的学生最多了,在各个岗位上,都是挑大梁的人啊。”
长沙重机的新任总经理冯家骅也来了,他上任之后,采取了与华扬重工开展紧密合作的政策,先后派出了孟万林等一批工程师和技师前来协助刘永灼进行水压机的建造。
所以,在今天这个仪式上,他也就颇有一些功臣的感觉。在看过水压机的外观之后,冯家骅嘿嘿笑的对着刘永灼:“刘总,功德圆满啊!搞出这么大一个玩艺,让我都看着都眼红了。”
刘永灼忙把董瑞增交给公司的秘去照顾,自己紧走两步,来到冯家骅面前,一边和他握着手,一边说着:“冯总说的哪里话呢,如果没有您的大力支持,光靠我们华扬一家,要攻克这么多技术难关,恐怕够呛啊。”
“不会的,不会的,我在石化石油总公司的时候就知道,你刘永灼面前无难事啊。”冯家骅这时当然不吝啬自己的赞美,甚至有着拍马屁的味道了。
“惭愧,惭愧。在长沙重机这样的老大哥面前,我们永远都只是后生晚辈啊。”
“初生牛犊不怕虎,后生可畏啊,我们这些当老大哥的,可真是落后了。”
“冯总您客气了,以后有什么大型锻件,尽管拿过来,这个加工费方面嘛,我做主,就给你们算八折好了。”
“哈哈哈哈,刘总可真是精明啊,我还以为,凭着咱们俩的交情,你就能直接把费用给我们免了呢。闹了半天,这才八折啊。”
“呃,我们本小利薄,要免掉费用,实在是为难啊。冯总也知道,这水压机一开,电费、水费,都不是一个小数目啊。还有,日常维护的成本也不低,所以嘛……”
在嘻嘻哈哈的寒暄中,一些初步的合作意向就被敲定,甚至连价钱都差不多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