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正烈,寒气泼天。
愈近岁暮,秦淮寒冬的夜来得愈快,密密麻麻的云层太厚,遮住了圆月,雪霭中的朱雀街并不太亮,然而昌王府里里外外却是红灯高照,恍如白昼。
盛大的宾客轿子从街头排到街尾,井然有序,雪地中洒落着数不尽的炮竹红屑,寒风卷着余烬刺得人头晕,就连府门前的瑟瑟枝条上都挂起了段段红绸,许是天气过于寒冷,前来观望的人并不如往常一样多。
喜宴上颇是热闹,一边是飞觥献斝,一边是阿谀奉承,漠沧无忌着一席华丽锦袍高坐宴席之上,满面红光,提起手中的杯盏,一饮而尽,两眼有些微醺。
“太子贺礼到!”通传的小厮飞驰而入,哗然之声渐渐淡了下来,太子此时送礼,又会是何意呢?众人的眼里忽然充满了好奇。
漠沧无忌停住了手中的杯盏,脸上原本的喜悦之色骤然淡了下来,望着地上通传的小厮,他思虑良久,嘴角若有似无地动了动:“呈上来!”
被这悄然幽静的气氛所吓,那小厮僵在地上,埋着头有些不敢接口,须臾才稍稍抬头,斟酌着道:“启禀王爷,太子殿下派来的人说了,这份礼一定要王爷您亲自出府相迎...否则...否则怕是呈不上来。”
说罢,那小厮将头埋得更低。漠沧无忌听得心中暴跳如雷,本尊未到就算了,一个破礼还需他纡尊降贵出府相迎?太子明摆着是想让他在众宾客面前失去颜面!
为了保最后的颜面,他也只能被太子牵着走。漠沧无忌将手中的杯盏捏得更紧,勾笑的脸上满是极不情愿之色:“将贺礼置办得如此神秘,太子还真是有心了!”
“好!咱们就去看看太子给本王送了什么贺礼!”说着,便起身随诸位宾客出了府门。
初出府门,一股寒气便抽风式地迎面扑来,一把把刀子猛地插入了人的五脏六腑,不由得让人开始胆颤起来。
漠沧无忌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朝府门外定神细看,只见风雪中卧着一顶极尊贵的轿子,其上淡黄色的流苏随风轻摆着,轿帘时不时露出一条罅隙,让人忍不住想要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
“大贺礼,出来吧!”漠沧无忌睥了眼轿子,迫不及待道。
谁知,那轿子里的人就跟没有听到似的,轿帘始终没有被掀开,只有寒风在恣意摆弄着,不断勾起人求知的欲望。
被这泼天的架子激得忍无可忍,漠沧无忌走到轿门口,扬手猛地飞起轿帘,压头一望,眉头压了下来,整个身子登时后退了半步,凉风吹了过来,掀起一片阴森。
众人齐刷刷靠近一望,只见一官袍男子面如槁木,眼神静默,端坐轿中,整个人一动不动,像是一具已经僵硬的尸体。
惊恐之际,那男子整个身子溘然栽倒,其后一盒还未阖上的镀金盒子露了出来。
“吞金!吞金自戕啊!”
一声惊叫将这片死寂撕得粉碎,气氛显得更加压抑。
漠沧无忌猛地落下手中的轿帘,他下意识低下头,似乎不想让人看见他此时的脸色,望着露在轿帘外的半只手,他将牙咬得死死的,眼中的惊悸旋即被愤怒所代替。
寒风卷起满地残红,整个府门外渐渐一片空荡。被这层恐怖的气氛笼罩着,昌王府的夜宴比预期结束时间要早很多。
昌王府,内殿。
“王爷,宾客都送走了!”沧狼急冲冲地冲进了内殿,语气中满是大功告成的喜悦。
“啪!”一块价值连城的美玉从案上飞了下来,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漠沧无忌朝沧狼那蠢货一瞪:“都走了你很开心吗!”
这可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晋升之宴,他本想将它做得隆重盛大些,就算比不上太子的生辰宴,好歹也要声动秦淮,谁知,这场夜宴,他的父皇竟未给他半分薄面,不出席就罢了,连赏赐也没有!这本就让他十分寒心,可太子的这份大礼几乎要将他气得心肺炸裂!
“奴才没有......”被问得一阵惶恐,沧狼直直地跪在了案前,一边嘤然解释着,一边开始俯下身子默默去碰那些破碎的玉片,心痛的感觉油然而生,他在心里嘀咕着:这些可都是那些大臣送来的上好礼品,价值连城且不说,这么好的美玉这世上估计找不到第二块了吧......
沧狼收起眼中流露出的悲伤之色,抬头弱弱问了一句:“王爷,那具尸体...该怎么处理呢?”
“都是一群废物!”漠沧无忌拍案而叱,眉眼里透着不甘,他本想在东宫安插南宫冀作为内奸,与自己里应外合,谁知,才不到一天,南宫冀就暴露了!他不得不承认,太子的手段真是越来越高明了!“拖去后院喂狼吧!”
“喂!狼。”沧狼有些惊恐,他胆颤着说:“若是日后太子问起,这该如何是好?”
“怎么?自昨夜后,你就这么怕他了么?”漠沧无忌朝沧狼睥了一眼,怒不可遏道:“他将南宫冀送过来,不就是想打本王的脸、毁了本王的晋升之宴吗?难道本王还要选个良辰登门道谢不成?”
“王爷息怒...”沧狼急着回应,好像在掩饰自己的心虚,然后又狐疑:“王爷可有发现,今日此举,有点不像太子的作风...”
“哼!狗急了还会跳墙呢!他这是在和本王宣战呢!”漠沧无忌勾了勾嘴角,极不淡定地说道。“我们在亡奴囹圄安排的人动手了吗?”
“回王爷,破西风已经动手了!不出所料,太子今夜必返囹圄!”沧狼眉头一勾,话中满是窃喜,然后朝外谨慎地巡视了两眼,确定足够安,便压着嗓子朝漠沧无忌问:“王爷莫非今夜就准备......”
漠沧无忌忽然轻笑了一声,淡淡道:“不急,派我们的人好好监视着就好了!他迟早都要死在本王手里的,且让他挣扎一时吧!”
见到漠沧无忌嘴角的笑,沧狼也情不自禁露出一笑,但这心不知为何跳得厉害,惴惴不安的。耳畔,漠沧无忌又问:“秦淮河畔,咱们的密室建得如何了?”
沧狼脑瓜子一转,开始乐呵呵起来:“回王爷,那宝贝自咱们入秦淮开始就已经在建了,现在俨然成了一座地下宫殿了哩!”
看见漠沧无忌的眼色,沧狼旋即从地上爬起来继续解释着:“当初漠沧君主为了封锁秦淮,命王爷主司秦淮河畔筑修建城墙一事,因大把大把的人力和财力皆在秦淮河边上,嘿嘿!咱们靠着这些物资,密室修建的工程进度想慢都不行!”
“那地方,真的可行么?”见沧狼一副掉以轻心的样子,漠沧无忌倒是开始顾虑起来。
“张通士可是说了,咱们选的那个地方,原本就是一百多年前王室贵族修建的地牢,虽然废弃了好几百年有些破败,但其地理位置却是极佳,在咱们的改造下,足够咱们屯兵造器了!张通士可是大师级别人物,造东西这事,他最有发言权,他说的定然错不了!所以,王爷您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吧!”
沧狼眉飞色舞地说着,毋庸置疑,谈起这事,他的底气要比任何时候都足。这些天来,虽然,在其他事情上,他办得还算差强人意...
差强人意?
额...好吧...马马虎虎...
马马虎虎?
额...好吧,虽然的确办得愚不可及!但在这件事上,绝对是万无一失!
“好好盯着密室吧!他们可都是仇人呢!身份越是重要,利用的价值就越大,指不定哪天就成了咱们手中的利器呢?”漠沧无忌叮嘱道。
眼珠子一转,沧狼思忖了片刻,好像明白了什么,急忙弓着身子拱起手谄媚一笑:“王爷威武!”
窗外,夜寒霜重,枝叶载不动,终是凭空一折,引漫天飞雪犹如雨下,惊起一片凄寒,一只卧于枯草堆中休憩的寒鸦,从凉梦中骤醒,愁绪无处可安似的,两翅扑扇,直直飞上了渺无边际的上空,徒留几声嘶哑长鸣,引人坠入一片迷惘的情绪中去。
梦里,乍暖还寒,有良人共一伞;梦醒,风刀霜剑,寂寂凉夜它独行。它穿梭于浩瀚天地之间,黑白洪流之中,上穷碧落,拼了命地前行,只为寻回梦里执伞之人。
她慢慢睁开眼,满地的霜华仿佛在酝酿一场谋杀,待她意识最弱之际,让她在不知不觉中死去。可始终都会有一股来自他掌心的温度、一股蒸腾的气息,给予她温暖、供她缱绻,就这样,希望之火始终都不会灭。
他熟悉的脸庞十分隐约,好似有轻纱萦绕一般。似乎连睫毛都冻住了,她轻轻一颤,冰晶意外滑入眼中之时,有一些刺痛感,不过,她开心极了,仅仅是因为她还知道痛的感觉,她还有足够强大的意识。
与他侧目对望之时,从他的脸上丝毫看不出落寂与伤颓之色,伤势未愈,疏于调养,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偶尔几声轻咳,嘴角甚至还会渗出血丝。
见她终是醒来,他吃力地挪动着身子,尝试离她近些。
“嘶!”,只是一瞬,满身的疼痛与白日电闪雷鸣的瞬间便会如疾风骤雨般涌现!只怪自己太无能了!
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伤口流的那些血,仿佛不是他自己的!望着这一幕,她的眼泪又一次抑制不住,汩汩地夺眶而出。
他的一举一动,仿佛连着她的心脉,听他轻咳,听他嘶痛,整颗心脏也跟着紧缩。她骤然将手抽离他的掌心,覆盖其上,然后放到自己唇边,哽咽着艰难地呼出一团热气。
“将离,”然后沙哑着开口,轻轻唤了他一声,宛若唇语:“暖和吗?”
他努力点着头,嘴角微抿,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又被强行卡在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