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国公府的天是一瞬间暗下来的,仅管此时的秦淮处处皆是微风送爽、阳光盎然的景象。
鸿运轩的大门被轰然推了开来,就像有什么塌了似地,教里面正在榻上狎昵缠绵的人顿时一震。
“郎主!不——”一个下人疯了似地冲进了卫峥嵘的书房,正喘气如牛,眼前的一幕顿时看得他一愣一愣的。“不好了……”
小妾鲍蓓儿事先反应过来,忙背过身去拉了拉丢出胸口的衣服,卫峥嵘正一脸动怒地质问着冒失的下人,拢着她的腰还不肯松。
她跪着有些发软的膝盖只好往他大腿上挪了挪,脚尖够着了地,这个时候的卫峥嵘也正好从榻上猛地腾身而起,风一般冲了下去。
卫峥嵘迫问下人的声音充满了震惊,下人几乎快要被他逼得断气,一时间,这座金碧辉煌的书房开始有了一些暴风雨来临前兆的气息。
她系了两次腰带方好,遂扭过腰身惶着神色跑过去拉他的衣袖,全身都在抖动:“老爷!这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卫峥嵘似乎已无暇顾及她,亦或是已经忘了自己的存在,只是弯折着腰身指派下人去找她的另一个死鬼……
“吕不为!快去把吕不为给我找来!快——”
那声音撕扯着,几乎要教那小舌倒立,倒立不成,整个人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一抽一抽的,她似乎已经提前嗅到了血丝的味道……
“老爷!老爷!老爷你怎么了?”她赶忙过去抱住那柱般粗的腰,扶着那几乎已经断了的背转身坐回榻上,此时下人早已夺门而出。
她柔软的手在那后背一遍遍地顺着,逐渐被他渗出衣袍的汗渍染湿,听着卫峥嵘黄牙里发出的不可置信的声音,豆大的泪珠断了线一般止不住地往她细小的眼眶里砸出。
万寿宫的曲幽亭,曲水流觞途中,斑斓美玉中惊现东狸国失窃已经的信物“万紫千红”,一时间震惊整个皇宫。
她越来越握不住他,明显能感受得到卫峥嵘全身都在打颤,如同筛糠似地……
原本的震怒已然消失不见,脸色开始惨白,开始发黑,就像死人一样。
她站在那不由地吸了吸鼻子,收了收眼泪,抓着他的手反过来安慰他。
卫峥嵘忽然一侧身将她的腰身紧紧抱住,脑袋埋在自己的胸口,忽然哭得像个孩子。
“……原本以为,只要狠一狠心,填上巨大的窟窿,一切自会平安无事,但现在来看,就算是把我这毕生的心血搭进去,也于事无补了……”
“不会的,蓓儿不相信会发生什么,您可是卫国公!没有人敢对国公府不利,蓓儿相信老爷……”
在他身边跟了他两年,她从未见他如此颓废过,而且还是一瞬间……
以前就算出了天大的事,他卫国公的身份与姿态向来摆得十拿九稳,她甚至都不敢靠近他……
就拿昨天的事来说,一下子被逼得走投无路只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一口气填了那无底洞,即便是气得推翻桌子,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惶恐无措,像个孩子……
忽然,他没再啜泣了,整个人慢慢停在了那里,有那么一瞬,几乎是一动不动……
她心里吓了一跳,忙收颚歪头试图看一看他的脸色。
只是,还未等她看清,卫峥嵘忽然松了手,一下子从她身上脱离开来,不再有一丝触碰,慢慢成了个体……
她的下颚不由得缩了一缩,她看见了,不……她没看见……有那么一瞬,眼神一晃……那两个深沟眶,突然被挖空了似地!
她几乎没看见卫峥嵘的眼珠子……
她手心下意识一抓,控住住了剧烈的呼吸,眼睛用力地眨了眨。
“锦霓坊!诸葛秀秀!”
猝然!轰地一下!
伴随着她口中的一声惊叫,金案“哐当”几声,猛地从金阶上翻滚下去,各种名贵的摆设碎了一地。
那方花了上万两银子买来的砚直接从中间裂开,同时压断了那根花了两倍的价钱打造的狼毫……
她的手愣是吓得在空中晃了几下,根本没法操控。
她忽然意识到,从来没怕过的自己,这下竟然是真的怕了……
恰好冲进门的吕不为险些就要被轰然撞在门槛上的金案绊死,幸好他吓了一跳。
“郎郎主……”吕不为直接吓傻了,踉踉跄跄地扶门进去,找了个干净的地,两个膝盖左右发抖跪了下来,“救一救皇尚坊,救一救皇……”
她也被吓了一跳。
一夜之间,吕不为瘦得就跟被扔在路边的柴火一样。
早上卫峥嵘派人传唤,一直没见人来,听说是昨天晚上查完帐回去就病倒了。
这会儿看着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蓦然想起之前自己与他的那些风流事,便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是发烂发臭的。
“住口——”卫峥嵘拳头一紧,猛地将吕不为从地上提了起来,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事到如今你还在想着你那些钱?要不是你平时背着我开那些黑作坊贪一些小利,甚是还闹出一些人命官司,能被诸葛秀秀查到私账么!”
吕不为眼睛哭得不停,为时已晚。
“现在连命都保不住了,还想着你那些钱!”
被那声音一惊,吕不为才意识到什么似地,眼泪卡在了眼眶似地,再也流不出来。
由着卫峥嵘将他像狗一样甩在地上,已经忘了本能的防护。
就算痛,也没能再发出声,整个人就像死在了地上一样,佝偻的身子时不时一缩一缩的。
直到那个像救命稻草一样的声音再次传来——
“去!即刻准备一辆大船!”
被那声音一震,鲍蓓儿蓦然看了看他。
吕不为爬在地上找了找方向,吊着脑袋望了望卫峥嵘,有了一点生机的眼神,一时间充满了不确信。
卫峥嵘直立在那,不经意间环视了一眼周遭的一切,心道:我卫峥嵘有今天,也是咎由自取!
继而仰着头默了默眼睛,再睁开时,瞬间打起来十分的精神。
猛地把视线移向窗外的天,料想朝廷传唤的圣旨用不了多久就会到达国公府……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沉沉的声音一出,他紧接着看盯吕不为,眼中是前所未有的信任:“去!要越快越好!”
吕不为猛地爬起身子,脸上的恐惧已被镇定所代替,眼中亦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仿佛彻彻底底地变了一个人。
就在吕不为要出去准备的时候,卫峥嵘忽然把他叫住,“你手底下的那些人一半跟船走,一半,”
“留下来,埋伏在清宁坊的诸葛府,”眼底蓦然扫过一丝狠厉,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务必将诸葛秀秀——千刀万剐!”
吕不为黑色的瞳孔翻作血色,像午夜索命的恶鬼。
吕不为走了以后,卫峥嵘停在那里想了想,蓦地反过来问她:“国公夫人呢?”
眼中是岌岌可危。
她忙接口:“同迅芳夫人一起得了传召,一早便入了宫,去太皇太后那了。”
他是急糊涂了不成,这才多久的事?
要不是因为如此,他岂会看那扈氏前脚刚走,她后脚一进鸿运轩,便开始忙着跟她亲热?
扈氏可是私下找过她,警告过自己,白天卫峥嵘在书房忙的时候,最好不要踏入书房半步,更不要招惹他半点,否则,只要下人看到了,她就得去祠堂跪着过夜了。
这些话,她可是转头便告诉了卫峥嵘,那卫峥嵘念在扈氏“扈三娘子”的身份上,也不敢说什么。
还自觉地收敛了许多。
对于这个扈三娘子,她也是忌惮几分的,真怕被罚祠堂跟鬼过夜,也安分了几天。
她是无所谓,可有人按耐不住呀!
这不,今天找着了机会,就跟偷情一样,偷着来了么。
卫峥嵘没再多想,加了件连帽黑衣后,直接拉着她飞速地钻进了马车里……
廑王府的顶楼上,种了好几棵桂花树,叶子青青的,被养得很好。
黎桑非靖正浇着水,身后宗宪来报。“殿下,卫国公已经弃府逃走了,吕不为已经在秦淮河西渡口准备好了大船,不出一盏茶的功夫,便要登船了!”
他回眼看了眼脚下的水桶,手中的木瓢往里面一扔,直身看向了南边,远处正是秦淮河,水汽朦胧,浩浩汤汤,广阔的河岸线一望无际。
他一边往栏杆边缘走,一边取过宗宪递过来的手帕,在手中擦了几下,问:“宫里那头呢。”
“君主已经派王漭将军出宫传召了。”宗宪回答。
“派王漭传召?”黎桑非靖的声音透着一丝好奇。
宗宪嗯了嗯,忙接住从他手里扔回来的手帕,接着解释:“听说王漭将军奉旨离开时,君主突然叫住他,说了句,倘若卫国公一时失了分寸,将军一定要及时相劝。”
黎桑非靖听了,不由得冷嗤了一声。“他那是料到卫峥嵘可能会抗旨亦或者逃旨,要王漭必要的时候发兵逮捕。要不然怎么会派王漭一个守城的去传召呢?呵呵,漠沧无痕估计脸都黑了吧。”
“神色是有些和往日不太一样,似乎有些乱。”宗宪道。
“他那是怕!”黎桑非靖勾了勾嘴角,冷笑道:“漠沧无痕呀漠沧无痕,你的噩梦才刚刚开始,你可一定要稳住啊!”
继而,精锐的目光轻轻一抬,望着那遥远的河岸线,吩咐:“即刻通知侯雉和吕勐,让他们准备准备,务必要在王漭赶到之前,把船截下来。”
“好。”宗宪应了声,忙从怀中取出一枚响哨,手法娴熟地拉动了引线。
耳听得咻的一声,一枚利箭似地蓦然冲上了天空。
只是,刚刚低下头,身后忽然传来吕勐的声音,这消息不是刚刚放上去吗?
以为是幻听,直到吕勐真的赶过来了。
宗宪忙回身,好奇地问:“我这刚放的响哨呢!你这……”
“听见了听见了,”吕勐朝宗宪摆摆手,紧接着正色向廑王禀报:“殿下,您提前派到秦淮渡口守着的人就在刚刚有了新的收获!”
“什么?”
吕勐解释:“手下的几个弟兄怕吕不为有诈,所以对渡口上的船只都高度警惕,几个人眼花了,把一艘驶向渡口的大船,当成了逃离渡口的大船,遂第一时间追了上去,不曾想,这是一艘永.康侯的私船!”
听着吕勐渐露喜悦的语气,黎桑非靖眉峰一舒,蓦然望着远处的秦淮渡口,嘴角顿时勾起一笑,“好。那咱们就再给漠沧无痕加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