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五四年四月十四日
年过三十的拉妮贴同很多男人打过交道,特别是在她作为一个卑微的谋生者生活在地表的那段时间,因此她很会看男人。像屈子衿这样会将自己的真实情绪显露在脸上的年轻小伙子,他有什么心思拉妮贴基本上一猜就透。
屈子衿今天兴致高昂,除了金希雅来到这里这个理由外,拉妮贴找不到别的原因。令拉妮贴的内心感到羞愧且愤怒的嫉妒感让她对屈子衿说的每一句话都抱有些许敌意,她越是想压抑这股妒火,越是试图说服自己没必要因为金希雅这个在感情方面显得青涩的女孩子愤恨,她就越是想把所有人从自己的帐篷里赶走。
当然,其他人谁也没察觉到拉妮贴心里的情感波动,她给明蕗和金希雅倒茶的手很稳,一滴也没溅到外面去。
金希雅一直微笑着听屈子衿讲话,这使得屈子衿愈发有信心,也愈发声情并茂,只是金希雅显露出来的兴趣之标的是屈子衿的想法,或者说他的愿景,而并不是屈子衿本人。明蕗一开始并不期待着屈子衿能说出多么吸引人的话来,可是在听了一会儿后,她自己竟也有些心潮澎湃,表露出了不亚于金希雅的兴致。
在这个小小的深红色帐篷里,在这四个身份不同的人之间,屈子衿大胆地说出了地铁应该得到统一并以此为据点全面反击地表傀儡政权以及奥普雷尼亚人的设想,这是明蕗第一次从一位地铁人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言论。自从来到地下,明蕗从未听过这样的事,老兵帕斯卡没说过、浦河没说过、元队长没说过、总统也没说过。甚至她自己和明萩都未曾让这样的想法清晰地存在于自己的脑海中,以至于明蕗已经暂时忘却了流落地铁的人类成功反击外星人的可能性。
“…虽然我加入国防军的时间还不长,激烈的战斗也没有参与过几次,也许没有资格说这句话,但我有足够的信心说,我从未见过比地下人更艰苦的人,也没有见过比我们更强大的战士。我从那些和地表宪警队交锋过的士兵那里打听过,宪警队只不过是人数更多、装备更好,如果去除奥普雷尼亚人这个因素,和他们堂堂正正的交锋,我们有很大的可能占据上风。”屈子衿说。
“你还真是乐观,屈子衿,可奥普雷尼亚人的战舰还悬在我们的头上。”金希雅说。
“你说得对,这一点是我们改变不了的,但现在地铁世界面临的最大问题并不是异星机甲,而是我们自己的分裂与互相敌视。我刚才所说的一切,没有一个团结的地铁是不可能实现的。在二十世纪初,各个国家的游击武装就是在敌人不容易发现,也不容易触及的山里进行作战、发展壮大,今日,地下世界正是曾经的群山。可是在山里,资源有限、人力也有限,若我们不能团结一致,就永远别谈走出深山的事情,现在的地下世界,欠缺的就是一种能拧成一股绳的力量。”
“你说得倒轻巧,现在的地下世界已经乱成什么样子了?有的人信奉百济多多良的共荣主义,有的人被南边的军政府训练成了冷血的战士,有的人信了邪教,还有的人成了什么怪胎般的刺客。”拉妮贴说。
“要想让地铁不再变得四分五裂,不仅需要军事,还需要制度,需要一个让生活在暗处的我们人人都满意的制度。现在,我们就要对你们谈谈这种制度。”屈子衿不理会拉妮贴的质疑,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说。
谈到制度,明蕗并不认为自己早已经习惯了的南旸共和国的制度有什么不妥。虽然地下流亡政权要求老百姓为了维系共和国的生存必须活得更辛苦一些,军队的权能也被放大了,但是相比于共荣集团那种将私愤发泄到某些民族身上、恢复了奴隶制的残暴统治要好太多了。可是继承了旧特种部队编制以及大部分军事遗产的共和国却不能统一地铁,反而在同共荣集团以及商业联盟的斗争中显得十分吃力。
“南旸的制度并没有什么不好,虽然我没有经历过转入地下前的那段美好时日,但南旸自上个世纪取得了独立后一直在这种制度下稳定发展,这就证明了它对于曾经的南旸而言是适宜的。但对于地铁中的南旸,对于在地铁中生活的我们,它还合适吗?如果它真的合适,阿托克·桑和濮司令的领导体系真的高效,我们就不会是这样一副死气沉沉、在同外敌的漫长斗争中徒劳耗费着人力与物力的样子。
“我们需要地下世界的整齐划一,也就是集体的力量,但这种整齐划一并不是消极的,而是每一个人都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为一致的伟大目标服务的积极的整齐划一。这个目标是关键,我们要让所有人看到投身于这个目标能为自己带来的优势和好处,让所有人知道不前进就会灭亡。团结为一、目标一致才是拯救地铁人的良药,才是终结地铁世界四处弥漫的疯狂和恐惧的最终方案。你们看,地下的人,除了那些控制普通人的政权掌握者,每一个人都对一切感到恐惧、他们学习不到什么东西足以去武装自己的内心,他们从里到外都生活在落落黑夜中,每一天都是漆黑的黑夜!如果能有一种伟大的思想,能让地铁里所有人都甘愿为一个目标理想而奋斗,消除利己主义、投机主义和恐怖主义,我们这才算有了反攻地表的筹码,如果地球上的所有人都能像这样团结一致,我们才有战胜外星人的希望。”
“也许我们能统一地铁,但是击败外星人就别想了。虽说我也没亲历过大决战,但从父母那里和书籍中我多少了解到,大决战时期人类的武装力量可比被外星人束缚的现在强大得多。当时的许多政权和政治团体,什么美国、苏联、欧盟都没能战胜奥普雷尼亚人。”明蕗说。
“对啦,他们都没能战胜外星人,那是因为他们各自为战1
这句话驳得明蕗哑口无言。
“什么都是说着容易,做起来难。你说的那种能让所有人甘愿付出努力为之奋斗的目标和理想根本就不存在。你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吧?人类都是自私自利的,只想着自己更舒服地活着就行了,不想活的就都去自杀了。隧道里充斥着自私的人,在地上为外星人干活的也都是自私的人,住在豪宅里的威特劳家族更是自私的人,甚至奥普雷尼亚人也出于自私的目的攻击了我们。你就好好的做个小兵过日子吧。没人能限制你的思想,可真的要做,你不是那块料,不仅是你,这里的所有人都没有那个能耐,包括桑总统在内。”拉妮贴说。
拉妮贴在说完这句话后,脑海里回想起了自己的过去,她庆幸自己在地表打掉了和那个卑鄙男人的孩子。即便这个孩子是个意料之外的被父亲抛弃的种,拉妮贴也不可能不对自己躯体里正在孕育的生命不动一点儿感情。可是,当拉妮贴去找那个没有资格证的庸医冒着生命危险打掉孩子的时候,她是这么认为的——让这个孩子在没成型前剥夺其来到这个糟糕的世界上的权力是为这个孩子做的一件好事。在地表时,拉妮贴自己都不得不以偷盗维生,她没有足够顽强的生命力让自己和孩子都活下去。来到地下后,事情更是没有什么好转,让孩子在地铁世界里出生长大简直是对新生的亵渎,是对未来的亵渎。屈子衿和金希雅这些年轻人的努力还不足以让拉妮贴意识到所谓“地铁一代”拥有的无限可能性。
“是啊,只要人有自私这个属性在,就不可能诞生出屈子衿口中的乌托邦。”明蕗心里也这样想,“但是,我们至少该为了这个乌托邦做出努力,去做的话,也许有机会,不做的话…可能我会一辈子在这个地铁里、在一波又一波疯狂的敌人的枪林弹雨中过活,直至死去。屈子衿的想法很好,我觉得我该做点儿什么。可是…唉,总之先找机会和帕斯卡谈谈这事儿吧,也得和明萩说一说。明萩…我必须得写信了,但在信里还是先不要提明萩身处危险之中的情况吧。”
明蕗不知道屈子衿这个年轻人是依据什么让自己的头脑产生了那些乌托邦式的理想主义想法。他在讲这些话时十分激昂,在纸面上、在小帐篷里的高谈阔论中,屈子衿达到了忘我的境界,与明蕗印象中的软弱的屈子衿完全是两个模样。
“这还是那个在战场上发抖到连站都站不起来的人吗?”明蕗自问。
“你觉得我的想法不可行,完全在于你的想法过于简单。这怨不得你,我猜测地铁里大部分人都是这样的,我们为了求生而变得头脑简单,反而没有看到地铁世界的命运和我们命运之间的联系,没有看到远在七号线尽头车站生活的人同自己命运之间的联系。我们甘于现状、消极求生,因此失去了奋斗和抵抗的精神,就像地表的人因为威特劳家族赏赐的发霉的胡萝卜和**乐的心态甘愿为外星人挖矿一样。是的,我们不能要求所有人为了一钱不值的理想而奋战,但我们需要拥有理想的人成为地铁世界的领导者,让他们抓住人心。你问怎么抓住人心?我举个例子,纾困这个行为就可以做到,也就是让支持者尝到甜头,而统治者承担损失。”
“天哪,听听你的言论多么可怕,你口中的理想政权形态完全和真实情况反过来了,哪个统治集团不是在求稳的基础上为自己谋利,或者为背后支撑它的利益集团谋利呢?我听说地表上的最后一任总统,桑总统的父亲也正是在当时的三大财团的扶持下上台的。”金希雅说。
“你越惊讶,就代表我的设想越该去实现,也有可能被实现。地铁里的人、包括地表的人大部分都目光狭隘,只是在习以为常的东西和意欲得到的东西之间做出选择,每天一成不变,因而失去了对美好事物和公平社会的敏锐感。我用失去这个词,正是因为我们大多数人还是有动力的,只是缺乏一种助推的力量。回到刚才纾困的话题,我并不是说我们要无条件的供养所有人。谁若想在困厄时得到援助,就应在平日待人以宽;若想使人真心归附,就应该用恩德使他心服。可对于无可救药的自利者、叛徒、暴徒和骗徒来说,我们必须严惩不贷,保证团结集体的纯洁性。
“看看你们一个个目瞪口呆的,估计已经被我给说糊涂了吧,我总结一下好了:能领导地铁、实现统一的必定是一个强大且团结的政府,领导阶层必须是有理想信念的人,他们应该有为全地铁人着想的觉悟,有能与想摧毁地铁的地表伪政权以及外星人抗衡的实力。至于普通人,无论是士兵还是劳工,都应该在被保证公平和生存环境的前提下履行自己的义务,为发展与反击献力献策。在我们的习惯里,底层的人就算开口也是缄默的,这正是底层人被瞧不起的原因。的确,底层人有劣势,你一言我一语的分散话语都不够响亮,可一旦我们被组织起来同时发声,那声音之洪亮一定能够撼天动地。在地铁被联合起来后,我们就有了人力物力去挑战地表,并继续按照这种模式发展地表的中下层阶级,赢得他们的支持,甚至连宪警队也可以拉拢,直至范·威特劳家族发现自己已经无法维系对这个国家的白色统治。当星岛打响了自大决战之后反击奥普雷尼亚人的第一枪后,世界各地的人们想必也会为之一振,诞生出一支又一支新的反击力量。”
“哈,屈子衿,地铁世界的伟大‘举灯人’,黑夜中的星光,在自己的脑海中要为全人类带来光明的思想家。”说这话时,拉妮贴忍不住笑了起来,“空话不必多说了,咱们把思绪拉回到这个小帐篷里,拉回到万代町站,想要实现你想的,第一步该怎么做呢?你想怎么做?你期望南旸共和国怎么做?”
“其实,说起实际举措和做法的话,我也不知道。”屈子衿的兴致一下子从高山跌入谷底,就像是一只充气过猛爆裂了的气球。如果刚才有一首振奋人心的进行曲在帐篷里回响的话,那么这首曲子现在戛然而止了。
“结果还是胡思乱想罢了,根本迈不出第一步么。”拉妮贴扬着嘴角说。
屈子衿的情绪低落到了比平时更阴郁的程度,的确,这些东西只是他脑海中的构想罢了,他就是一个被强征入伍的连枪都打不好的孱弱士兵。别说去做出什么行动了,他连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更多的人都不敢。屈子衿想象得到,如果他是在万代町站的中央对着所有人说出了他刚才所说的话,只有两种下场,要么人们一笑了之,要么他被万代町站站长的手下带走关押起来。
“屈子衿,你说的很好,你的话我们都听进去了。要我说,你的话为我们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让我们拥有了未曾有过的希望,是很有价值和意义的。当然,拉妮贴说得也对,我们相信理想,也不能脱离现实。就算整个世界的人都如你所想的这般团结起来了,我们也不可能战胜奥普雷尼亚人的,毕竟科技是个硬伤埃我想你没有见识过外星机甲的可怕……”
金希雅本想说那种杀人机器一台几乎能横扫一百名人类士兵,可她突然停住了嘴,她回想起了那个夜晚执行任务时金风卫牺牲队员们的惨状。在这个时候,明蕗的心绪也平静了下来,屈子衿幻想的世界消失了,她所熟悉的地铁的黑暗再次笼罩了一切。
“你一个只读过从朴方永那里搞到的破烂书籍的二十岁小伙子,还能比曾经美国、苏联这些大国的政治家、军事家和科学家高明吗?我知道你刚才讲得很认真,但我们也只能当个故事去听。”拉妮贴话音未落,只听得帐篷外发生了骚动,尽是人群大声喧嚷和跑来跑去的声音。
明蕗离得帐篷口最近,她拉开门帘,一个紧贴着帐篷奔跑的人险些装上明蕗。当明蕗还在疑惑的时候,远处有一个穿着便服手拿步枪的人大声叫她:
“嘿!那边那个女兵,你是特遣队的士兵吧?快想想办法阻止他们,你收到通知了吗?”
“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明蕗高声回应。
“那些家伙来了!那些骑摩托车的家伙,是比以往更庞大的军团。他们正在横穿铂金大道站,即将转向二号线的总督府站和万代町站。”
明蕗愕然,今天早些时候她刚和帕斯卡讨论了关于“隧道游侠”组织的事儿,现在他们就以前所未有的强大攻势杀过来了,而且直指桑总统所在的铂金大道站。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虽然铂金大道在一号线区域的防守不如对共荣集团前线的防守严密,但总不至于让摩托帮一冲就破吧?而且如此大规模的军团是怎么出现在那边的隧道里的,他们和赤座组串通好了吗?”明蕗想到这里,心里自然是又急又气,她苦恼于接连不断一茬接着一茬的战斗、想要远离这一切,又想拿枪扫射,击败所有想要毁灭家园的敌人。
“明蕗!明蕗!咦,希雅也在这里,那真是太好了。你们听说我们遭到游牧民袭击的事儿了吧,我们要和万代町这里的防备力量一起用一切能用的资源构筑防线。唐合台和昂古台也许是瞅准了我们刚结束和共荣集团的苦战而元气大伤的这个时机攻击我们。我们要用行动告诉他们,横穿别人领土带着劫掠来的东西扬长而去的传奇,他们造就不了第二次了1赶过来的帕斯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