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五四年四月十四日
屈子衿负责守备月台通往上层的最后一道防线,他现在双臂发颤、头晕眼花。这倒不是因为紧张造成的,毕竟他心想自己不会经历比千秋路站更恐怖的战斗场面了。他的糟糕状态是由于他刚刚协助完老百姓搬运物资造成的,也就是累的。
万代町的居民,除了被征召作为战士或工勤人员上过前线的人外,大部分人都没有经历过像样的战斗,站长在此时无法严令所有人都鼓起勇气来,所以除了那些躲到角落或自己帐篷里瑟瑟发抖的人外,大家都被分配了任务、准备迎接战斗了。拉妮帖就在屈子衿后方的车站上层待命。
在离屈子衿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他未曾见过的流浪汉,这个人面容粗糙、头发灰白,至少有五十大几岁了。此人连站长都叫不上名字来,但他十分积极地想要投入到这场战斗中来。由于枪支已经发完,没有他能使用的热兵器了,万代町的军需官只好给了他一把小刀,并告诉他可以凭借为其他队员递送弹药的方式参与战斗。
在接到铂金大道的报告后,万代町的人反应迅速,没有自乱阵脚,很快将除了军用物资以外的重要生活物资集中到上层的房间里去了。万代町是腹地车站,平日囤积的重武器不多,眼下基本全都供给了守卫隧道第一道防线的士兵使用,包括一挺机枪、一把老式榴弹发射器和几枚手榴弹。金风卫的队员们都在第一道防线上。即便如此,屈子衿还是祈祷着敌人能在铂金大道站或在总督府站就被解决。
可摩托车引擎的轰鸣声注定了这场战斗的发生。
“他们来了!总督府站还是被突破了吗?”
“隧道的回声很大,他们刚离开总督府站。也许是总督府站的防备过于严密,他们下不了手,又没法撤退,才继续向我们这边来的。等见到他们后就射击,先把他们的车灯打掉,然后照着脑袋打,他们的摩托车经过改造,前方都有装甲,我们奈何不了。”帕斯卡对守备在隧道一线的士兵们说。帕斯卡也是头一次对战“隧道游侠”的大规模部队,但他自信满满,毫不怀疑这将是一嘲瓮中捉鳖”般的战斗。
引擎的轰鸣声越来越大。
“来了!让他们知道知道,共和国的车站不是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1万代町的站长喊道。随即,后方部队用自制的喷炮向隧道前方散射出了铁蒺藜群,一枚一枚尖锐的铁钉铺散在了战线前的隧道中。从缓弯的另一边,一束又一束光线出现,短短几秒后,摩托车队的身影就出现在了万代町守军的面前,他们一时间被车灯的强光照得睁不开眼,机枪手只能在被致盲的状态下胡乱扫射。屈子衿这才明白了帕斯卡要求先打掉车灯的原因。
摩托车一辆接着一辆的出现,绵延不绝,整个万代町站附近的隧道都被灯光和焰火照亮了,同时也被摩托车发出的令人畏惧且厌恶的噪音笼罩了,等到帕斯卡适应了明亮,才发现那些摩托帮并不好对付,他们在摩托车前方加装了透明的防弹玻璃,子弹无法穿透这层“保护盾”击中车手的上身。车手们要么带着头盔、要么戴着面罩,最不济也用方巾遮挡住了自己大半个脸,但无论是什么样的装束,他们毫无例外都是驾驶摩托车的好手。
只有一枚投射到了敌人后方的榴弹炸倒了两名摩托车手,但这不足以提振万代町战线的士气。面对这次坚固、迅猛且大规模的冲锋,共和军士兵毫无办法,在肉体遭到摧残之前,守军的士气已经被铁骑给蹂躏成碎片了。
“麻烦大了1一名万代町的守军失去的斗志,急忙爬上了月台。共和军第一轮射击并没有击倒多少摩托车手,而经过特殊材质加固的轮胎也并没有使摩托车因为铁蒺藜而倾覆,当然,更令守军目瞪口呆、在准备完全方面自愧不如的地方还在后面——这一切都是在短短几十秒之内发生的。
有两两一组的摩托车手,他们一手掌握方向,一手提着金属坡道,这些队员们在“游侠”内部被称为——
“是‘搭桥人’,这可糟糕了,也许我该早早提醒他们的。可那样做的话,我会惹上麻烦吧。”灰白头发的流浪汉小声嘟囔,屈子衿没听清他在说什么。此时,屈子衿所在的最后一道防线还没有遇敌,可是这里的所有士兵都已经冷汗直流、毛骨悚然了。
只见一组搭桥人在沙袋面前急停,将简易的三棱柱型坡道布置在了沙袋前,后方的游牧民根本不减速,顺着坡道一个接一个地越过了沙袋障碍。这样的景象若是在平时看,定会让人觉得帅气、连连叫好,可现在对于万代町的战斗者们来说,这个场面无异于毁灭。
紧接着,第二组“搭桥人”将另一个坡道布置在了月台下方,使得摩托帮的最后一个梯队直接越上了月台,来到了万代町站下层。
有些游牧民已经突击到了防线内部,而有些共和军士兵还在隧道中,整座万代町下层混乱无比。混乱中,帕斯卡注意到许多车手的后座上都紧紧绑缚着麻袋,这些麻袋一动一动的,再根据大小判断,里面显然装的是人——活生生的人。
“这次袭击究竟为何?他们是在掠夺劳动力吗?”帕斯卡心想。
“帕斯卡,危险1帕斯卡听到明蕗在喊他。
帕斯卡感到后背有一股热浪,急忙一个侧滚避开了正朝他驶来的前方喷着火焰的摩托车。紧接着,又有一名盯上他的车手在摩托车上朝他挥舞沾血的连枷,帕斯卡没来得及反应,所幸明蕗一发子弹击中了那名游牧民的侧脸将其爆头,救了帕斯卡一命。
“快到月台上来1
明蕗拉了帕斯卡一把,让老兵也回到了月台上。机枪阵地早就被“游侠”占领了,一名坐在摩托车后座的敌人跃下摩托车,从支架上卸下了被共和军丢弃的机枪。大部分游侠习惯于用冷兵器,可一旦他们夺取了共和军的武器,也会毫不留情地用共和国自己制造的子弹击毙共和国的士兵或平民。
“不行,我们不能让他们把我们的武器都夺走,快把下层的弹药箱运到上层来,你们快去1早就躲到后方的站长吩咐到,那些待命的平民们大多先是犹豫了一下,然后带着不安的心情出动了。
“拉妮帖1屈子衿看到一个黑影冲到下层,他认出那是拉妮帖的背影,屈子衿往前追了两步又喊了一声,拉妮帖还是没有回头,不知她是在嘈杂中真的没听到还是故意不理会屈子衿。很快,屈子衿又被另一件事儿吸引了注意力,金希雅正吃力地架着一名大腿被弯刀砍伤的女民兵往回走,屈子衿前去搭把手。
“这可真是太糟糕了,我们为什么总是要面对这么残忍的敌人。”屈子衿说。
“你把伤员带上去,我还得去救人1金希雅说。
“希雅,你去上层治疗伤员吧,救人的事儿让我们来。”边打边撤的明蕗说。
“没…没错,你快上去吧。”屈子衿应和道。
“快上来,放弃下层!所有人撤退到上层来!老头,把烟雾弹运过来,投掷烟雾弹1明蕗听见站长喊。
下层将要被突袭而来的敌人占领,人们只能回撤到上层去,游牧民不可能架设足够长的坡路能骑着摩托冲到上层来。可站长吩咐去抢救物资的人们仍有不少还在下层,看来现在站长又觉得人命更重要了。
屈子衿等守备楼梯的士兵们领到了烟雾弹和烟饼,他们奉命朝下层投掷烟雾弹,以掩护共和军士兵回撤。由于紧张,屈子衿搞了好半天才拉开烟雾弹的拉环。
回撤到上层的人们不敢再下去,只听得下方仍然在传来一阵阵枪声和惨叫声。
“咳咳…妈的,这算什么掩护?这下好了,下层什么也看不见了,我们根本无法开枪掩护还没撤回来的人。”帕斯卡一边咳嗽着,一边和明蕗一起架着一个受伤的人回到了上层。屈子衿紧紧攥着枪,枪口对着下方的烟雾。屈子衿有过冲下去寻找拉妮帖并把她救上来的冲动,可终究没有付诸行动。
对于没有撤回来的人来说,下层已经变成了一座由运气决定一切的烟雾炼狱。如果运气好,他们能找到楼梯,从而捡回一条命。如果不幸碰上了四处砍杀的游牧民,他们只有自求多福了。另一方,游牧民也在烟雾中四处搜寻着什么。
零散的几批人接连从烟雾中出现,他们都是万代町的人,他们也都是幸运儿。在焦急的等待中,下层的枪响渐渐平息了,上层的人能听到不少摩托车再次被发动然后向远处驶去的声音,引擎声一个接着一个消失在隧道中。在撤离的时候,明蕗似乎听到下层有一个人在用日语说:“加上这些人就有五十二个人了,我们完成了目标,可以返回启星商城站了。”
明蕗的日语并不好,但她确信自己听到了启星商城站这个词。后来,帕斯卡和屈子衿也判断出来,游牧民离开的方向并不是西侧,而是东侧——他们过来的方向。摩托车队又浩浩荡荡地返回总督府站和铂金大道站去了。
引擎声的消失对于某些人来说是敌人退去的可喜信号,可对于某些心有惦念的人来说却是希望的破灭。
拉妮帖没有回到上层。
“万代町站,你们的损失情况怎么样?”
“我们的下层月台遭殃了,但是我们并没有什么损失,甚至被我们留在下层的弹药箱基本都完好无损,他们只带走了我们的一挺机枪。”万代町的站长通过无线电回复另一边的共和军长官。
“只是这样吗?站长?我说的损失可不仅仅是物资的损失1
“哦哦!那个,在人员上,我们伤亡了三十四人,还有许多平民被抓走了,似乎都是女性公民。”站长慌张地说。
“你们也遇上这样的事了吗?真是奇怪,总督府站和铂金大道站也是这样,那些游牧民这次没有抢吃的、喝的,也没有抢子弹,反倒是掠走了不少民女。”
“长官,他们撤离了吗?”站长问。
“是的,他们又经过了铂金大道站,直接开着摩托冲下楼梯到一号线,也就是原路返回了。他们回撤的速度很快,根本没有和我们交火,我们也没料到他们会原路返回。站长,你现在要做的是维持车站的士气,然后重新部署防御。如果有对这次袭击心怀不满的暴民要严厉对待,这是濮司令的命令。可恶,这样令人蒙羞的惨剧,决不能再发生一次了。”
通讯中断了。
万代町的站长想象着,负责铂金大道站一号线隧道防御的长官一定会因为此事受到严惩,搞不好连脑袋都会丢了。这位站长去过铂金大道站,他记得这个换乘站连接一号、二号线的电梯是类似于多层超市的那种斜面扶梯,而不是阶梯型的扶梯,摩托帮定是通过这个漏洞迅速转移到二号线来的。为了方便运输货物,这个安全隐患几十年来都没被人提出来。可又有谁能想到隧道游侠会在某一天如此大规模地袭击共和国呢?
站长走了神,外面的报告声把他拉回了现实,他想起自己该去下层看看情况了。
整个下层有五名生还者,在这五人中只有一个少年没有挂彩、身体健全。死去的士兵和平民的遗体被排列在了下层隧道,有许多人是被冷兵器杀死的,其死状比被子弹击中要惨得多。五名伤者都是男人,他们还没有完全从惊吓中恢复过来,尤其是那个躲到了月台尽头的厕所里因而逃过一劫的十五岁男孩,他的身体还在颤抖着。
看着眼前的景象,站长一时没有组织好语言去安抚车站的人们,比起那个,他更想从这些“下层生还者”口中听到更多情报。帕斯卡早已安排金希雅去安抚并询问那个青少年。他是距离劫难最近的人,他最有可能知道在烟雾弹被投射出去、万代町站的防御彻底崩溃后发生了什么。
“和我们这儿的战士明蕗一样,那个男孩也听到了游牧民用日语在‘清点人数’,而且听得更清楚,这帮家伙说自己要回撤到启星商城站,那里是赤座组的地盘,搞不好黑帮和摩托帮之间有某种关联。不仅如此,那个少年还透过烟雾隐约见到游牧民把我们的女性公民捆绑起来塞进了麻袋里,他们连女性伤者也掠走了,这解释了为什么下面的伤员里没有女人。”帕斯卡对站长说。
结合帕斯卡瞟见的摩托后座的麻袋以及铂金大道站和总督府站传来的消息,一切都解释的通了——摩托帮过来就是为了劫掠女人,毫无人性地把她们当做一种物品看待。而被掳掠走的女人中也包括拉妮帖,因为下层没有她的身影,也没有她的尸体。
“真不知道被掳掠走和战死,究竟哪种结局更好一些。”屈子衿懊恼地想,他正瘫坐在月台的一根柱子下。
“我们会把拉妮帖救回来的,我们一定会的。”说完,明蕗突然觉得自己这句话没有说服力。最近几天,她认识的人被敌人抓去或身陷敌营的情景已经上演了好几遭,总也没有好消息传来。
“如果他们仅仅是隧道游侠的人,你们兴许还有机会进行反击,可这一伙儿人并不是,至少并不全是‘游侠’组织的人。”这几句不甚标准的中文引起了下层所有人的注意,循着话音望去,原来说话者是那个谁都不熟悉的白头流浪汉。
“老伯,你是什么人?是万代町的居民吗?我怎么没见过你?”一名民兵问。
“查身份就不必了,我是个流浪汉,只是暂时在谁也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来到万代町,又碰巧赶上你们被游侠入侵罢了。我的名字不在你们共和国的户口簿中。”
“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你知道这起事件的某些隐情吗?”帕斯卡问。
“我并不清楚他们攻击你们的原因,我只是根据三个证据来断定他们并不全是游侠组织的人。第一,游侠从不走回头路;第二,游侠从不会只劫掠人、而不劫掠物资,更不要说定量的劫掠女人了;第三,游侠的人在战斗中从不会用日语进行沟通。”流浪汉说,他对游侠组织的深入了解让所有人都感到惊讶,同时也让所有人提高了警觉。
“你为什么如此了解摩托帮的事儿?而且你还一口一个‘游侠’的叫着,该不会是他们的人吧?”一名士兵举枪对准了流浪汉。
“我只是好心告诉你们,现在这个游侠组织已经不是你们印象中的那个罢了。”流浪汉在枪口前变得不安起来。
“我总觉得你还知道更多的事情。先把这个老头关押起来,我之后得好好问问他。”站长说着朝自己手下的兵摆了摆手。可意欲上前的民兵却被帕斯卡给叫住了。
“这个人现在归我们金风卫管了。我们要带走他,我们有这个权力。站长先生,您有什么意见就找濮司令说吧。”帕斯卡突然这样说,明蕗和金希雅感到很疑惑。
“你这是什么意思?”站长怒上心头。
帕斯卡没有理会站长的询问,而是面对着流浪汉心里有底地说:
“其实你对游侠组织反常现状的判断根本不需要什么三个证据吧,因为我觉得你就是经历了游侠组织的巨变的人。既然你已经大胆地告诉我们刚才那些话了、既然你已经在这里惹上了麻烦,不如直接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我们吧,反正从你的客家口音和你的年龄我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了。”帕斯卡说。
“我得先问问,你说你要把我带走,是要干什么?”流浪汉问。
“你肯定在万代町站待不下去了吧?而且这座车站已经被证明并不安全。我会带你到更为安全的滨海社区站去,如果你肯配合共和国、为我们提供情报,我们也会给你公民身份并保证你不会遭到像站长先生这样的人的关押或严刑拷打。”帕斯卡说,“如果我对你身份的大胆猜测是准确的,你可算得上是共和国的贵客了。”
“啐,你在说些什么莫名其妙的话?”站长十分不满。
“你言之有理,我确实没有隐瞒身份的必要了。其实我本可以什么都不说,一直做一个谁都不认识的流浪汉继续在地铁内游荡,就像以前我骑着摩托车时所做的那样。可游侠组织被他人利用、背离以往宗旨的所作所为,特别是今天我亲眼目睹的行为让我不能再沉默。在你们眼中,以往的游侠恐怕也是一群十恶不赦的掠夺者、杀戮者,但我们从不杀害落荒而逃的人或受伤的百姓、更不会抓俘虏让他们当我们的奴隶。你们爱叫我们‘游牧民’,但我们和古代草原上的游牧民还是有很大区别的。我很了解‘隧道游侠’这个组织,从它的诞生到现在它受制于人的状态我都了解,因为被我抛弃的旧身份是‘汗’,我的假名是索楚·唐合台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