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我去。
在这句话落下的刹那,少年嘴角的弧度更加明显了。
他身后巨大而漆黑的羽翼振动,黑色的鸦羽漫天飘落,短暂地遮住了所有天族的视野。
下一刻,犹如无形的洪钟叩响,一个漆黑的豁口自少年身后撕裂开来。
豁口中飘动出黑色的雾丝,仿佛纯白的画纸上蓦地滴落一点墨汁般,一点点染上这座纯白的大圣堂。
那股力量确实不同以往,让素来镇静的原初使者们受到了非同一般的冲击,相悖的力量竟让祂们第一次感到了“刺痛”。
在微微炸起的羽毛中,祂们下意识朝少年的方向踏出了一步——是阻止,还是欲言又止?
然而,安东抬眸,猩红的眼瞳定定地望了七号一眼。
七号金色的眼睛微微颤动,抓着他的手却蓦地更紧了。
安东的唇边溢出一丝轻笑。
——既然是这样的话……
少年向后退了一步,朝身后撕裂的豁口倒去。
——那他就不客气了。
[于是,在最初的“神话”中,人们是这样记载这一段故事的]
[世间的第一只恶魔,引诱了至圣的纯洁。]
[祂是最鲜甜的毒果,是最靡丽的花朵,是给天使注入毒液的蛇。]
[祂竟有这样的魔力,让圣光染上了颜色!于是,这世界便有了“暗”!]
随着少年倒向豁口之中,被他所拉着的七号,理所当然也随他一同倒去。
他们开始向下坠落。
这一条长长的甬道仿佛没有尽头,四周都是漆黑。
这领域与少年是如此契合,犹如他的温床,他红到发亮的眼睛倒映着上方近在咫尺的天族。
那人浑身发着淡淡的光辉,不刺眼,却无处不在。现在,安东有些相信祂们所说的“以己身的光辉,照彻世界”的说法了。
而甬道的上空,开在天之国的那个豁口正渗透进来白色的光——那也是唯一的光,是圣洁世界最后的挽留。
但现在,他们距离那片光辉的世界越来越远了。
下一秒,安东的视野中,忽然又出现了几道白色的坠星。
那是另外五名初代天族。
[这肆无忌惮的恶魔!他诱惑了不止一位圣光,他让一半的光芒随他一同坠落!]
“神话”的记述里,依稀看见如此咬牙切齿笔触。
至此,随安东一同迈向深渊的,是七号至十二号,一共六位——
这样整齐的序号,让安东认为,除了最开始的七号以外,余下的祂们应该是紧急商量好了之后做出的有计划的选择,而不是一时冲动。
那后来坠入下来的几位试图追上,但这条甬道没有风,也断绝了所有发出的声音,所有的物体都在匀速下落,呈现出相对的静止。
所以祂们与先进入的安东、七号之间,始终隔着一段不变的距离,怎么也无法缩短。
他们一共下坠了多久呢?
这连安东自己也不知道,时间的概念在无垠的黑暗中变得模糊。
但在后世的“神话”里,人们将这段时间界定为了“十三日”。
[连续十三个日夜,正合了原初十三名使者。等到最后一夜时,天之国的光也无法在传达到祂们那里了,世界彻底归于沉寂。]
安东和七号终于穿过了甬道,然后,安东见到了一抹熟悉的大地——
他们竟然从甬道内,直接掉到了魔界的上空。
那条甬道,是穿越到世界背面的甬道,将他们送到了魔界来。
纯洁的天使与漆黑的恶魔,他们一上一下出现在魔界晦暗的天穹上。
随着天使到来,阴翳的魔界竟迎来了第一抹天光。
一刹那,魔界的天穹变成了橙红,那是安东在后世熟悉的——永恒的黄昏之景。
大片大片的橙色与金色,像翻到的染料,将天穹映亮,那是并不盛大却永不落幕的光。
一束并不刺眼的黄昏之光,从云层上斜照而来,正好将安东与七号笼罩在其中,形成犹如教堂穹顶画中的一幕。
七号感受到了风,祂的翅膀再次能够活动起来,第一反应就是振翅稳住下坠的势头,重新飞起来,然而,安东及时阻止了他的动作。
“还没有到。”少年瞥了一眼下方的大地。
此刻的魔界一片荒芜与贫瘠,尽管后世也没有好多少,但现在的魔界里甚至还没有诞生任何一个魔族,大地之上没有一个活物。
但是,安东看见了那个熟悉的漆黑坑洞。
——是深渊。
那才是他们真正要抵达的地方。
而这个时候,安东也注意到了七号不大自然的神情。
那不久前拟造出来的青年姿态,正紧紧皱着眉头,被称作手的部位像祂纯白的羽毛一样绷得极紧。
十二翼的大天使做出这般姿态,只会让见到的人的心不自觉提起,唯恐惹怒了对方,使这无上威严的存在感到不愉。
但现在,这片空间只有安东,其他初代天族还没有跟上来。
少年微微放缓了下坠的速度,轻叹了口气。
“不舒服了?”安东并不奇怪,反倒惊讶于对方能够忍到现在才表现出来。
毕竟他之前就说过,深渊的力量与天族相悖,会出现排异。
“……嗯。”七号意外的坦率,他冷淡的眉头微微皱起,带着冷静的疑惑,“这就是‘痛’吗。”
从诞生起就近乎无所不能,从未受到任何伤害的原初使者,第一次感到了疼痛——那是一种会让身体不自觉抗拒,想要尽快躲避开去的感受。
七号审视着自己的身体状况,用一种平静的口吻说道“你是对的,这里的力量与我们不同,这样下去这具躯壳会损坏。”他像个旁观者那样,淡淡评价着自己的身体,像在谈论一个机器,“它需要修理了。”
“或许,我知道怎么帮你改造。”安东忽然说,“但首先,我们要进入深渊里面去。”
少年说着,微微挑了下眉,“怕吗?”
七号微微张开十二片羽翼,一双淡淡的眼睛静静地凝视他,“不。”祂说,“因为你在这里。”
于是,他们便不再停留,毫不犹豫地加速朝深渊坠去。
这一次,七号很快就有了落地的实感。
原本,那深不见底的坑洞,让祂以为他们会坠落更久,祂甚至做好了忍受更大疼痛的准备。但实际上,几乎是下一个瞬间,祂就踩到了地板。
——深渊无垠的黑暗,不知缘何,竟变成了一个房间。
这个房间不大,地上铺满了靡丽的不知名红色花瓣,半遮半掩的窗帘露出窗外晦暗的浓雾。一面被遮住的等身镜放在墙角,除此之外,便只剩下一些精致的家具,以及摆放在房间正中央的一张大床。
而现在,七号跟少年便站在房间里。
安东打量了一下周围的构造,露出一脸轻松的表情,率先走到了床边坐下,拉开了床幔。
原初的天族是不需要休息的,自然也没有“睡觉”这项活动。
面对七号淡淡疑惑的神情,安东道“这是‘我的房间’。”他顿了顿,“未来的我的房间。”
安东“因为想要找一个绝对安全的环境,下意识就拟造出了我最熟悉的地方,幸好,也能用。”
最开始,安东有担心过现在的深渊是不是一样会接纳他。
但在接触到深渊的瞬间,他就知道了,他的母亲并不会受到时间的影响,母亲的爱永远充沛。
这个时间段的深渊还处在混沌时期,是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可即便是这样,祂依旧迎接了安东的踏足,并在安东产生想法的同时,自发地为他在这里构架出了一个小小的房间。
既然深渊处于沉睡,安东也没有把对方喊醒的打算,索性他们真正的相遇在未来,那里有足够的的时间让他们接触。
现在,安东要先解决七号,以及即将抵达的其他原初使者的事。
“你们并非纯粹的生命体,躯壳只是你们降临世间的宿体,换而言之,你们可以将其肆意改造成你们期待的样子,可以将它变得能够让你们在这里活动。”
安东一边说,一边从虚空中拟造出了一个物品。
七号看着他的动作,问“怎么做?”
安东的唇角浮现出一抹笑来,“现在你们眼前,不就有一个绝好的成功例子吗。”他不紧不慢地指了指自己,“——我。”
与此同时,安东手中的物品一点点成形。
——那是一个调色盘,旁边还摆放着颜料和一支笔。
安东修长的指尖轻拂过一排颜料,最终停住在了暗金的颜色上。
他不慌不忙地将其取出,挤到调色盘上,用笔尖一点点晕开。
然后,在七号微微睁大的眼眸中,少年轻轻咬开了指尖,朝里面滴入了一滴自己的血。
血液与颜料当即难舍难分地混杂在一起,变作绮丽的金红色,同时一阵靡靡的血腥味传来,并不刺鼻,反而像一瓶酿造得醉醺醺的酒,又像濒临糜烂的花。
安东一边晕开颜料,一边缓缓开口“我的身体里,有一套自主运转的‘魔纹’——你可以简单地理解为,那是能够让魔力流畅运行的轨迹,只要按照这个轨迹,力量就能够被使用。”
少年猩红的眼瞳看过来,像一汪引人坠入的深渊。
“当然,不再是‘光’的力量,因为我会帮你进行力量的转换,”他顿了顿,唇边浮现出一丝危险的笑意,将指尖零星的艳红血迹抹除,“嗯……你也可以理解为,我的血会逐渐污染你。”
七号缓缓向调色完毕的少年走去,祂金色的眼瞳中映照出了少年身上缓缓浮现的纹路。
那交错纵横的河流,宛如星河般精美绚丽,又流露出蛰伏的危险,像随时会决堤的磅礴浪潮。
安东最后一次向对方确认“你现在离开还来得及,转换是不可逆转的。”
“……”七号沉默了一会儿。
或许并没有很久,祂便静静地躺到了那张大床上。
七号道“我能感觉到‘死亡’就在深渊之下。将其释放出来后,[规则]需要长久维系者,你能引领我们来这里,却不能一直留在这里,所以我需要为此做出改变。”
少年是来自未来的人,“现在”是属于祂们的“现在”。祂必须拥有长久活动于深渊的能力,这一切——连同少年的到来,或许正是命运冥冥之中的安排。
十二片纯洁无瑕的羽翼铺陈开去,在血红床单的床幔的映照下,犹如濒死的白鸟坠入一片血河。
安东唇边的笑意渐渐隐去,转而郑重地看着他,“不需要跟一号祂们说吗?”
七号淡淡一笑,“祂们早已知晓。”
在祂们有序地叫八号至十二号——这俨然不是随机挑选的序列跟上来的时候,想必就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
有光,就应有“暗”。
世界将因此而平衡。
安东闻言不再说什么,缓缓提起画笔。
冰凉的颜料不小心滴落到了七号的手上,那一瞬间袭来的震动与滚烫,让祂巨大的羽翼微微蜷缩了一下。
“跟着我绘制的痕迹走。”少年的呓语响在祂的耳侧,如同安睡前的摇篮曲,“将你的力量敞开给我,接受我的指引……”
第一笔,落在那洁白的布帛上的时候,七号显然并不适应。
诚如少年所说,混杂着“血液”的染料,对于祂来说是一种“入侵”——那迥然的力量,完全悖逆的本源,让祂几次几乎无法忍受。
天使的胸膛剧烈起伏起来,祂的巨大羽翼扑簌簌颤动,纯白的羽毛犹如细细密密的雨。
安东安抚般地用笔尖拂过其中一片,“现在是关键时刻哦。”
安东在绘制的同时,也在反复运行自己的魔纹以确认路线。这个过程并不容易,而且魔纹十分精细,更加不能分心。
七号轻轻抽了口气,“……抱歉。”
祂抿了抿唇,尽量使自己不做出本能的反抗。
安东点了点头,片刻后,他道“你试试看,力量运作得如何?”
七号定神,将自己的力量在体内沿着少年描绘的轨迹流淌,可随即,祂就皱起眉头。
安东一看对方的神情就明白了,“看来完全复刻还不行。”
他其实不意外,因为本来每个魔族的魔纹就都不一样。
而他自己作为深渊魔种,可以说,接收实验的要不是初代天族,换任何一个其他普通人来,早就因为接触到“禁忌”,直接拥抱死亡了。
“不过我现在已经有了一点想法。”安东的脑海中描绘出修改的版本——他在基于已有的基础,尝试给对方设计修改出一套新魔纹。
但这个过程并非一蹴而就,或许他们需要实验好几次。
“你还好吗?”安东望着对方不断颤动的眼睫毛,“要不等八号祂们来?”
其实换一个实验体也是一样的,大家分摊一下伤害?
谁知,七号面无表情地阖了阖眸,吐出一个字,“不。”祂说,“我已经知道大概的原理了。”
七号不愧为众多原初使者中数得上号的“学霸”。
祂皱眉摸索着自己的身体,抬起一片翅尖,将安东的手牵引到胸口,“这里的轨迹可以完善一下,改成……”
安东听着七号给出建议,认可地点了点头,双眸微微发亮,“果然,比起我,还是你更了解你自己的身体。”
少年说完,便急于匆匆忙忙地落笔,现在,他就像是一个孜孜不倦的学子,正试图攻克一道尝试许久的难题。
那种一遍又一遍在卷面上写下答案,然后一点点靠近正确得分的过程,让他有些着迷。
“……”七号望着少年兴奋提笔的模样,略显苍白的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这任性的考生完全只顾追求正确答案,却全然不管被反复擦拭涂改的卷面,那薄脆的纸张是否已经濒临极限。
一阵微不可查的叹息,从七号口中轻轻传来。
祂合上了眼,将这副躯壳彻底放松给了对方。
……
在那之后,不知道过了多久。
余下坠落的原初使者,终于在一番摸索后,找到了这凭空出现在混沌深渊内的房间。
等到祂们进入的时候,都不由微微睁大了眼睛。
房间内到处飘动着靡靡的血气,掺杂着花的芬芳。金红色的颜料小溪般流淌在地上,似乎是被谁不小心打翻。
在飘荡开去的床幔里,少年正略带疲惫地扶额坐起来。
他身后似乎还躺着什么人。
一众原初使者看去,发出了惊讶的声音,“七号!?”
“嘘。”安东伸出一根白皙的手指,轻轻放在了嘴前。
窗外飘动的浓雾更浓,略显暗沉的房间内,少年猩红的眼瞳像闪耀的红宝石,璀璨生辉。
他面容尚显倦怠,眉宇却充盈着雀跃,“最难攻克的题目已经解决了,接下来——”
“就轮到你们了哦。”
在他和七号孜孜不倦的探索中,他们终于设计出了好几套适合原初天族的魔纹。
甚至,七号本着大义献身的精神,在其他几位抵达前,还帮祂们把其他的魔纹让安东描绘并自己运行了一遍。
最终确定,那都是可行的。
如此,便只需要安东将那些成品,原封不动地画到余下的天族身上就可以了。
抄答案远比解答案快得多。
而其他天族依旧没什么反应,因为祂们所有的注意力,都已经被床上那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吸引——
原本圣洁的十二羽翼,变成了如同少年一般的漆黑。那头长长的白发倒是被保留了下来,如今正凌乱地散步在被褥间,一缕发梢轻飘飘地搭在正坐在一边的少年的手背上。
那真的是七号?是祂们不久前熟悉的那位同僚???
似乎是察觉到了祂们的注视,闭目小憩的七号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金色的眼睛,依旧耀眼,只是颜色变得更加浅淡,有一种说不出的冷漠。
七号有些倦怠地淡淡望了祂们一眼,“你们来了啊。”
随后,祂又看向坐在一旁的安东。
少年正依靠一根床柱,白皙而美丽的指尖勾勒画笔,调制新的染料。他虽姿态闲适,但淡红的眼瞳流露出漫不经心的压迫感,让人难以接近。
七号这么想着,不由伸手拉住少年垂落的衣角,发出了一声喟叹
“现在,我们变得一样了。”
尽管不能做到像少年那样自如地切换两种力量——去往黑暗的人,无法再重归光明。但是,祂确实拥有过了两种力量,成为了这世上与其最为贴近彼此的“同类”。
安东的动作一顿,随后,勾起对方一缕白色的发梢,淡淡地笑道“嗯。”
他们两者所在的这一方区域,犹如最稠密的黑暗,与世间的一切都泾渭分明地划开。
远处的原初使者们望着这一幕,一时间竟然忘记了靠近。
随后,少年向余下呆愣的纯白使者们,发出邀请。
“我们已经等了你们许久了。”他缓缓说,“最初的深渊种啊……”
命运的圆环在这里闭合。
及至此刻,安东已经明白了许多。
他是最后的深渊魔种,前来引导最初的深渊魔种诞生。
“你说过,我的每一次到来都意味着重大的转折。”安东对七号道,“但这一次,我不是因‘死亡’,我为你们而来。”
“——向你的诞生,致以无上喜悦。”少年低声道,“我的同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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