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在福建的一小县城,有一个“亦悦宾馆”坐落在离火车站不远的大街上。
一个精瘦的男人,坐在宾馆的大堂里,把整个身子埋进沙发,正拿着手机听着;当听到了对方在电话里的声音时,他却没吭一声静静等待,一直等到对方挂了电话。
他放下了手机,点上了一支烟,勾着头坐在那里想着心事。
二十多分钟前,男人刚把两位警察送走。警察上门是调查一桩案件,涉及一周多前来的外地客人;面对警察的询问,男人拿出住宿登记查看了一下,这段时间属于淡季,来订房间的大都是本地打麻将的、搞女人的人,一周多前外地来的客人只有一名,名字叫宗镇磊。
宗镇磊于一周多前住进的时候,男人的老婆按照规定登记了客人的身份证和手机的号码;男人按警察要求提供了客人登记入住时的视频和登记信息。
警察走后,老婆坐在前台里开始唠唠叨叨地数落男人跟警察讲得太多,说讲得多惹来的麻烦多;男人仿佛已经听惯这种数落,没有回话,只是自顾自地回想着刚才谈话的每一个细节。
他是一个处处小心翼翼的男人,他自认为就靠自己的小心才得以将自家的小宾馆安全打理至今。以前,他的老爸是在县城卖水果的,每天拉着装有鲜果的板车走街串巷;他从小总喜欢跟着老爸,帮老爸推车,帮老爸吆喝,学他老爸一分一毛地跟顾客讲价;来买水果的人有的好说话,并不多还价,生意做得很顺;有的并不这样,遇到不好说话的顾客,不仅大力砍价,分毛必争,一点小钱扯上半天,搞得别人想来买水果也近前不来;如果遇到不讲理的,在水果车前大声喧闹谩骂,那就是倒了大霉,不仅影响他家那天的生意,还会影响到他家的名声;水果生意和其它生意不同,一时一个价,有的水果卖不出去隔一天就会烂掉一堆,所以一点不能马虎,只求每天能多卖。男人从小就跟老爸学得处处忍让,小心翼翼对待每个同自己交集的人,他认为人和人之间没有争吵才能做生意,生意好了才能活得更好。
男人想到了刚才他在向警察递交客人的身份证和手机号码时,警察瞥了一眼男人的眼神;突然一个念头从他大脑闪过,万一这姓宗的是罪犯,万一留下那个信息是假的,假身份证加假手机号码,那自己不就有提供假情报的罪吗!
顿时感觉自己毛孔收缩,汗毛立起!必须立刻判定真假!最先想到的办法是,找个熟人,先去公安那里问一下,看看那个身份证是不是假的。但随即被自己否定了:如果问出是假,公安内部相互一通气,人家正在查的那事和自己的行为一联系,自己不就是自投罗网!还连累到熟人!
男人在心里念叨着,聪明的人自有聪明的办法。果然不一会儿,男人脑子里又产生出了另一个办法:既然现在的手机号都已实名制,也就是说手机号必定绑定身份证,那不如给那个手机打个电话,看看是不是空号,如果是空号那身份就必假无疑,这样也还来得及去向警方报告,以免被追究责任。
事不宜迟。男人立即给那个手机拨去了电话,对方电话接通了。
男人这下放心了,挂断了电话。这已经可以说明客人留下的那个号码不是假号码!
停了一会儿,男人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不行,万一这个电话不是那个姓宗的客人持有的,自己还有被追究提供假情况的嫌疑!男人拿着烟盒在手里翻过来调过去了好一阵。
男人又拨了那个电话,电话再次接通,振了两遍铃后,男人还是挂掉了电话;他想到的是,万一那人接起问有什么事,怎么回答?如果一回答,单单口音就把自己暴露了。
怎么才能破这个局?怎样才能不让对方知道是谁打的电话,自己又能确定这个号码就是姓宗的那个人手机?他默默地吸到第三根烟时,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
再次把电话打过去,对方接听了,还“喂喂”了两声;像在屋外,有嘈杂的人声。
男人没吭气,在等待更多的信息传来,但心已经放下了一半。
当再次听到电话里传来声音“哪位?请讲”时,男人觉得可以完全放心了,那个号码不是空号,而且对方的话音,就是那个姓宗的北方口音,男人对自己辨识声音的能力自信满满。
男人觉得心事卸掉,站起身,直视着玻璃门外大街,笑眯眯地把烟掐灭,弹进垃圾桶。
验证了那个手机,并且还没暴露自己身份!
估计老婆的目光一直悄悄跟着男人,此时在旁边又开始了新的数落,这次的话题是对他打电话而不讲话浪费电话费说的,但此刻男人似乎已经关闭了耳洞。
店里的固定电话是注册过的,所以不能用固定电话而用手机;过些天再换个手机号,即便对方有事想找过来,鬼知道是谁打过的这个电话!
男人感觉成功后的愉悦像双柔软的手,轻轻揉捏着自己每一寸肌肤,舒服得不可名状。
男人晃了晃脖子,又点上了一支烟;烟云缭绕中,忽然,男人想起一件事。
那位姓宗的客人在这里住店那天,一大早背着双肩包出门的时候,见男人站在宾馆门口,手里拿着地图向男人询问去海边一个寺院的途径,为人礼貌客气。
到了下午,那位姓宗的客人急急从外面进来,完全不像早上走的时候那样;只见他神色有些慌张,听见男人跟他打招呼,他头也没回,只是简单应了声,拎着双肩包就回到他房间。
他在房间里待了大约一个多小时,便出来退房,退押金时还专门要求退现金。
见到他的神色异常,男人有些不放心,虽然退押金前让老婆去房间查看过,配置的物品并不短缺,但男人待客人走后,又亲自去到房间查看了一回,发现了床边有灰絮。
他把老婆叫过来,两人一起把床抬起,没有在床下发现什么东西,只是有被扫把掏过的痕迹。
他找到卫生间的扫把,果然发现扫把上有粘上的灰絮。当时觉得,宾馆没缺少什么就好,但现在回想起来客人的异常举动,本地又有案件发生,会不会与这位客人有关?
客人肯定是用扫把在床下掏过什么,因为绝对不会留床边有灰的房间给客人;但那位客人为什么要掏床下呢?
戒指或是眼镜掉到床下去了?可是那位客人没戴戒指和眼镜,男人实在想不出客人掏床下的理由。
男人开始考虑一件事,要不要把这事告诉来过的警察?他拿出警察的名片,反复掂量。
跟警察说什么?客人掏过床底下,还要求退现金?男人仿佛看到自己向警察报告时,被嘲笑的样子。
但如果不报告,这个一周前的外地来客,异样行迹万一就是警察破案的关键呢?
男人心烦起来,走出门外,把烟头弹到大街上。老婆跟出门来,又在身后念叨,明火烟头容易着火啦,要爱护自己门前的环境卫生啦,要不然会被罚款啦等等。
隔壁商铺里有人探头出来看。
男人阴沉着脸,走到冒着烟的烟头边上,用鞋跟狠狠踩灭烟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弯下腰捡起了;把烟头扔进了人行道边垃圾桶后,觉得没解气,又朝着垃圾桶里使劲啐了一口。
老婆是自己小学的同学,小时候两人都在同一条街上住,也算是青梅竹马;老婆以前并不这样叨叨起来没完没了,而是像个小跟屁虫,成天跟在他后面,崇拜得他不得了;他那时也喜欢这个子不高、圆圆脸蛋的小女生,还时不时地会从老爸的水果筐里偷偷给她挑个梨拿个桃什么的;他对自己说,那类水果熟得快,卖不掉不给人也会白白浪费;每当她接到他的“礼物”,仰头看他时眼里流露出的欢欣,总让他觉得自己好是高大!然而,谁知道她现在会变成这样……
他不想继续想她了,强迫自己的思维回到要办的正事上。
他想起两位警察中,那位年纪老些的,他见过,好像有一次帮自己大哥去书法班接小孩子时,见过这人,不过当时他穿的是便衣;现在仔细想想,应该就是这位老些的警察。
小县城里见过面就算熟人,熟人说起话可以随便些,不会被计较。男人心里有主意了,他拿起那警察留的名片,走出了宾馆。
来到街角偏僻处,他拨通了那警察的电话:“我是亦悦宾馆的老板,对,你们刚才来过,咱们以前是见过面的……啊,对,在书法班;我想见你一面,你什么时候下班?我可以等你……好好,就在那个学校的路口吧……找你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我主要是想跟你说说住过我店的那个外地客,啊,是是,关于他的一点小情况,我先告诉你名字,那人叫宗镇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