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家骑兵自出宝庆府以来日夜兼程,力求能在月末能够赶到西京。
司钥衡一直在留意着可儿的身体。可儿在叶尔羌的时候身体是很好的,骑马射箭无所不通,甚至拳脚上都能跟司钥衡过两手,但在血腥之夜中和他一样受了重伤,可儿当时因为照顾司钥衡没有调养好身体,身子还很虚弱。
长途奔波,司钥衡担忧可儿撑不下来。私下里无微不至,人前也过分关心了。身边的士兵见司家的三公子对这个清秀的公子百般照料,还以为司钥衡有龙阳之好!
可儿本来就怕人注意,看见司钥衡表现的这么刻意,气的跺脚。伸手推开司钥衡带头赶路,扬鞭策马,精湛的骑术让身经百战的士兵都暗暗叫好。
越往北走秋意越来越深,早晚都已经渗着寒气。自二十三号跨过锦江以来,这群南方人已经觉出了明显的水土不同,已经有些士兵出现了腹泻头晕的症状。司钥衡不得已放缓了进军的脚步,而正是因为这一点,他们才能够遇见未来在皇城根底下这么窝囊的一幕。
直到十一月十一日,司家骑兵才赶到了西京。那时已经是深夜了。司钥衡在离西京五十里的接到了一条消息,已经有一些蒙古贼人溜过了太原,十分接近西京了。勤王的队伍都已经在西京附近开始布防。
司钥衡很庆幸自己并没有来迟。司钥衡转过身振臂高呼,振奋士气。并嘱咐好可儿躲在他身后,时刻注意自身安全。司钥衡十分激动,正为人生中第一次带兵打仗而兴奋,准备厮杀一场,但很快现实就击破了他的理想。
西京的外围布防交给了我们前面提到过的一个人—仇鸾,曹祥郕从朝中为他争取来了这个职务。这实在风光,甚至各地王侯派来的兵马、不可一世的将军,都要听从仇鸾的安排。司钥衡靠近西京五十里时,就遭遇了拦截。巧的是熟人,正是凛州许坤宁派来的家将,老将张丹策马上前和那人打了招呼。聊了片刻,张丹驱马回来,跟司钥衡说,
“他们被安排在此布防,尽管是熟识,可军令如山,我们不跟里面打过招呼怕不好进去。”
司钥衡问道,“那要我去吗?”
“最好是您跟我走一趟,让程老在此坐镇。”
司钥衡点点头,回头跟可儿眼神交流了一番,程老那里有人捎信。两人带了一队人马,从南边布防的空子里钻了过去。
细眼粗眉,蒜鼻阔嘴,一张黢黑的肥脸再晚上火光的照耀下露着油光。司钥衡第一眼见到这人就知道此人是个只会溜须拍马的蠢蛋。果然如此!
司钥衡和张丹跟他施过礼,这人只是浅浅的应了一声。看起来手掌权力让他几日来被拍了不少马屁,心高气傲起来了,竟然对司家的三少爷如此不敬!
司钥衡心中不满,但还是按耐下来,问自己守卫的事。张丹要开口,被仇鸾骂道,“主子还没说话,奴才还敢开口1说罢,又带着嘲讽的语气问道,“司家少爷怎么来得如此之晚啊?怕是贼寇都来到了脚跟底下,少爷还忙着提靴子呢1
司钥衡听到这刻薄的话抬起头来,看见那张肥脸,只是一笑,“路途遥远,又加上水土不服。耽搁了些,但决误不了为圣上效忠。”
仇鸾小人得志,呵呵一笑。
“既然如此,小少爷就协助巡逻队巡逻城周吧1
谁不知道朝中文宗阖和曹祥郕是死对头。仇鸾作为曹祥郕的走狗自然会针对司钥衡。司钥衡明白这点,但此时小人掌权,不能发作。
两千精锐骑兵在城边巡逻确实十分浪费。司家治军严明,骑兵以阵法见长。精锐的个体配合恰当的阵势往往可以起到以一当十的效果。箭矢阵就是司家军的拿手好戏,特别是借助地形,威力无穷。想当年司凛海在南山时带领两百骑兵顺山而下,从侧翼奇袭行军中的敌军大军。骑兵势不可挡,杀入敌阵如狼入羊圈,银月铁骑因此威名大震。
此时这群精锐列成方阵堆在城南门,原本的巡逻队有自己的安排,还有人能被派来巡逻是出乎意料的,巡逻队队长叫孙庆华,与文宗阖是老相识,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大手一挥让司钥衡他们留守南门,其实意思就是不用他们了。司钥衡他们只能呆呆地立马停留在那。
西京位处内地,秋天一到夜间刮起了大风,呼呼的略过人耳。司钥衡原本想安静一下,但在风中隐隐的听到了什么…
马鸣声,叫喊声,和房屋倒塌的声音。司钥衡还没想明白,抬起头来就看见城池东边不远处的地方燃着火光。司钥衡一愣,随后驱马前进,司家骑兵紧跟其后。
仇鸾派人拦住了他们。
“你们干什么!竟然擅离岗位,可知这是重罪。任你是什么公子王孙也要被问罪1
司钥衡伸手施礼,“大人,在下并没有冒犯的意思。在下见西边燃起火光,以为是贼寇入侵,所以一时情急就…”
“少整这些,你只要守好你自己的本分就是了,别的事不需你上心。”
“那西边这是?可要在下前去帮忙,必在所不辞。”
仇鸾并没有回他的话,转身就走开了。
司钥衡并不放心,私下里派了个亲信去西边看看怎么了。
夜色里,司钥衡向西边的树林里盼望着,看到他的人从黑黢黢的林间跑了出来,头顶是被火光照亮的天空。
“蛮贼,公子!蛮贼已经打到东边了。此刻他们正在屠村1
司钥衡听了吃惊不小,潜意识里手摸向了腰间的刀。但司钥衡还是反应了过来,先行派人向仇鸾禀报。自己也立马组织好队伍向东边冲去。
仇鸾有一次拦住了他,大声质问司钥衡要做什么。司钥衡还以为是报信的没说明白,又花功夫解释了一番。但仇鸾脸色还是那样,说这与他何干,不要乱找事。
司钥衡一愣,片刻才想明白。低头骂了一声,无视挡在马前的仇鸾,策马奔去。骑兵紧跟其后,浩荡的气势把仇鸾吓得跌落下马,差点被踩死。
司钥衡拔剑出鞘,冲在最前。须臾间就赶到了被劫掠的村落。
反穿皮衣,头戴毡帽,手持弯刀,如同传闻所说的蒙古兵。那群士兵,不,强盗!正无恶不作,他们闯进没有滚石羽箭防卫的民居,杀死手无寸铁的村民,毫无廉耻的掠夺他人的财富。他们从闯进村子的那一刻起无论老幼,见人就杀,抢劫完后似乎还不尽兴,又放起了火。
半座村子已经陷入火海,村子的道路上遍布尸体,那群贼人仍然在趁火打劫,幸存的妇女、孩子在路边哀嚎…
司钥衡看到这一幕怒发冲冠,领头持剑上前挥砍。
但很奇怪的是,那群蒙古人见到了骑兵来袭,并没有做出防守,甚至近乎无视依旧做他们的勾当。司钥衡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蒙古士兵反应迅速,纷纷翻身上马,弓箭连发不断寻找反击的机会。急促的号角试图将剩余的战力集合起来,但在火烧过后的断壁残垣里蒙古人完全裸露在银月铁骑面前,银月铁骑人手一把铜圈牛筋弩箭无虚发,彼此交叉掩护让失去了机动性的蒙古贼人不得不束手待毙,有马的蒙古兵见大势已去就此逃窜,留下的被一刀刀剁掉。
穷寇莫追,看到这群入侵贼寇狼狈逃去,满身怒气、战斗的激情逐渐平息,一个作为男人的雄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但司钥衡来不及为自己人生中第一次领兵作战的胜利而高兴,就不得不立马去收拾残局。
村子里的火势越来越大,甚至延及到了周边树林。许多受伤的民众躺在路边,危在旦夕。村子里还不知道有没有潜藏的贼人。
司钥衡略一冷静,开始安排各项处理事宜。首先安排百姓,将他们转移到安全地区。让军中的军医为伤者治伤。然后派人报信,寻求支援。仇鸾不是可以与其商谋的人,司钥衡又顶撞了他,所以消息务必送到文宗阖手里,不然司钥衡怕是要领一个违抗军令的帽子。此时城门戒严,常人难以出入。司钥衡解下腰间的腰牌递给送信人。然后命令所有人下马,找井找水源,利用能找到的各种器皿去救火。火场中肯定有被困的百姓,他们的命就靠和时间争夺了!
命令一下,以极高的效率在落实。在道路边啼哭的百姓很快被聚集起来,待在了村子的上风向,并有人护卫。伤者也得到了有效治疗,断骨刀伤,正是军医的拿手好戏,只是烧伤太过棘手。
可救火这边就没有这么顺利了。北方民居大都户户相接,火势已经燃了起来,司钥衡他们只能选择隔断救火。工具太过简陋,从屋内捡来的破桶烂盆能接多少水呢?村头村尾有两口井,就只能派人用牛车套马来回运水,自然是跟不上使用。
困在火场里的人他们也在努力救援。靠水泼不灭火,这群勇士披着浇湿的棉被冒着大火把一条条人命从烈火中拯救了出来。但这个方法对人的伤害太大了,火场的高温、有毒的烟火、和随时可能倒塌的建筑,即使是身强力壮的士兵也无法长时间坚持在火海中,有些士兵被烧伤,有些脱水晕倒,有些被砸倒在火场里将生命留在了北方…
司钥衡身先士卒,带头在火场里救援百姓。他现在身上脸上都被熏的黢黑,高温让他汗都出尽了,脑袋发晕天旋地转的。
司钥衡撑不住倒在地上,推开围过来的人,让他们分批次去救人,注意安全。他自己躺在地上稍稍歇息。
自己的精神还没用从熊熊烈火的震撼中缓过来,眼前就晃近一条人影,高高大大的背上还背着一个人,走近井边的阴影里把背上的人放下,脚步不停的又回到了火常
这时候司钥衡才发现井旁已经有了几个人,或是在地上歇息,或是饮水,或是抱在一起痛哭!一会儿,司钥衡又看见这人又扛着个人走了出来,机械的放下人后非常自然的又走进了火常
司钥衡呆呆地看着这个无名英雄的壮举,浑身又被激励起来。司钥衡没有和那人交谈,马上召集军医,为井旁的伤者医治。随后似乎有意表彰那英雄,指派了一只五人的小队跟着他,协助他救人。但之后司钥衡才知道那人根本不领他情,对于跟上来的大兵表示了坚决的抗拒。
这里的救火正如日中天的进行着,而隔着不过二十里路的西京这里又上演着什么呢?出乎意料的平静…仇鸾早就知道蒙古人已经到了不远处,但始终按兵不发,似乎是一种妥协后的默契。他知道蒙古人知道他们设重兵在此把守,不会贸然进攻。但他却是个贪生怕死的货,不敢主动出击,战败如何向曹公、朝廷交代?所以干脆选择避战—我已经把底线摆出来了,只要你们不跨过西京东边的那条小河,怎么杀人抢劫由你,反正一路过来你们干的也不少了,朝廷也不会把这个责任算到我头上。
仇鸾算盘打的啪啪响,各地勤王兵自然也没意见,谁不愿意不干活还落个好名声呢?直到司钥衡来了。
跟文宗阖沾边的人自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而且还是司家的人。多年前,仇鸾还只是个小统兵,有幸陪着曹公在一次宴会上见过司家的大公子,那股子贵族气质让初出茅庐的他有心去攀附这个高枝。可司又怎么看得起这种小人,仇鸾讨了个没趣,也跟司家人结下了仇。
时隔多年,司家人还是这么讨人厌,出来搅他的好事。那个小村子本来坐落在京城这么近的地方,而且还有个什么镖局,都是些不本分的人。官服收拾都收拾不过来,还要救?真是吃饱了撑的。
传来消息,说司钥衡打退了蒙古人他很失望,原本他是可以借司钥衡的失败来炫耀自己的功劳,另外再参他一本。可他打退了,又要求什么援兵去救火,他自然万分不屑,只是想着要怎么写折子把功劳揽到自己身上,再治司钥衡一个违抗军令。
而城内这边也好不到哪里去。西京两个月前就禁严了,常人只出不进,官员来往都要有公文。司钥衡派的报信人连城门都进不去。
文宗阖此时坐在政事堂内,仙鹤紫袍,长翅乌纱,像天下无数文人梦想的那样指点江山,叱咤风云。但此刻文宗阖并没有感到成就感,为了处理各种事项已经让这个五十七岁的一品文官焦头烂额。
北部蒙古一直以来都是大患,自高祖去世后屡次南侵,祸害百姓。北部边防一直是文宗阖多年来操心的大事,但一直苦于一点,没有名将可用!
说起来笑话,每年武考十万的明国竟没有可用之才!是明国无人了吗?当然不是,而是朝政太过腐败了。公子王孙占据高位,真正的有识之士却屈于市井,每年武考送上来的人不用去看比试,只需要排一下官位名秩就知道今年的举人轮到哪家的公子了。对于北防的人选文宗阖和武乘霄一直力举寒门出身的李宗仁。李宗仁文韬武略,必能担此大任,但却迟迟未定,人选也换了软弱无能的仇鸾,都是因为曹祥郕的干预。
这人官僚的那一套实在是玩明白了。北部防御迫在眉睫,所有人都知道不能再拖。曹祥郕不慌不忙,始终压他们一手。北部消息传来,蒙古骑兵已经冲过陇裕关了,曹祥郕这里还是不放,逼得他们只能让步,让曹家又一次得逞。
文宗阖贵为内阁首辅,按说是总揽大权,且有多年老友京城龙武卫总军武乘霄的支持,怎么会斗不过这个太尉呢?
曹祥郕自诛杀反王后立了大功,封了爵位。又娶了老臣王鸿兴的独女,入赘后得到了王鸿兴的全部支持。王鸿兴为人和善,人缘极好。曹祥郕身持大功,又有着泰山的财力和人脉支持,在仕途上青云直上,最终坐到了声势显赫的太尉的位子上。
曹祥郕极善收买人才,门中谋士无数自不必说,在朝中各个部门都有他安插的人,他在朝中的影响自不必说。他又极讲人情,谁还没有求人的时候,朝中有多少人都欠着曹祥郕的人情!就算是一身正气没低过头,但谁又会去得罪这个“老好人”呢?也只有文宗阖,还有武乘霄敢跟曹祥郕对着干。
关于北部边防统军的人选我们知道文宗阖已经做出了极大让步。仇鸾,他现在只能祈祷他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无能。但在今夜文宗阖就已经后悔让这么个人统领十万大军了。
城外的消息并没有因为全城戒严而被阻塞在政事堂前。蒙古大军任然驻扎在太原,在观望。连司钥衡遇到的那一支屠村的小队,在距离西京百里的地方就被发现了,一直被关注,但仇鸾并没有迎击…
甚至司钥衡击退那群蒙古兵,在村子里救火缺水的消息都在政事堂里被众人讨论。
烛灯将整个房间照的亮如白昼,文宗阖坐在桌的主位上一言不发。他开始对自己侄儿略显莽撞的举动有些恼怒,这么容易就被人抓住了把柄,但听到他组织救火,拯救百姓的时候,他才微微点头。
身旁的人叽叽喳喳,这样无意义的讨论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文宗阖当机立断,立即派人传令,递话仇鸾,“立即追击蒙古骑兵,沿太原布置防线。否则以延误军机处置,格杀勿论。”
同时文宗阖扭过头像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一样,嘱咐下面人派出潜火队救助百姓。
司钥衡他们在火场中熬了半天,高温下所有人都严重脱水,筋疲力竭。在所有人都倒下时,带有水囊竹竿、斧锯桶索的潜火队天使般出现了,在他们专业的努力下,火势得到了控制,火场中的大部分人都也救了出来。
司钥衡躺在水井旁,突然又看见了那个一直在救人的大汉。就算潜火队来了,他也一直没有停止他救人的步伐,用肩膀把一条条生命从火场中扛了出来。
两人在火光中对视。司钥衡叫住了他,想问他的名字。那人撇了他一眼,没理他转身想要走开。手下人拦住了他,大声质问为什么不回大人的话。司钥衡挥挥手示意算了。那人扭过头来,弯腰把脸藏在阴影里,做了个揖。
“小民李易石,见过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