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在城里只停留了一个节气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他按照各自父母关系嘱托,又在城里打听消息,把少年人们陆续安排妥当。
河岸的父亲希望河岸学医,于是托到了一位正在广招学徒的医生手中。
那位医生技术平平,不过最近发了一笔,开了许多分诊所,招学徒的条件也低,河岸成功成为他的学徒。
雨花从事的行业则与孩子们都不相同。
她回来的时候,面上全是困惑。
孩子们问她:
“你在困惑什么呀?”
“我在想,为什么会有人买花呢?”
她困扰地说道。
“我很喜欢花朵,我的母亲叫我来城里学花,说是花朵与大的庆典有关,可以接触上流社会。可是……原野上的花朵不是到处都是吗?摘一摘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要花钱请人摘呢?又为什么要人工养殖花朵呢?比如山桃……”
山桃在一边吓了一跳,放出诶的一声。
“与我有什么关系吗?”
“是山桃花啦!我看到我的新的老师把山桃边边角角都修建掉了……还把刚发芽的山桃缠在棍子上,说是好培养山桃的姿态,说啊,这山桃需要弯曲才能美丽,如果笔直,那就是河边寻常笔直的小花,不漂亮了。我真觉得奇怪,不懂这落日城人的爱好。”
雨花的迷惑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解决。
木匠的孩子是卵石,对于卵石,木匠在城市里了解到越来越多的新兴行业后,临时改变了自己的考量。
“卵石,我想让你学一个新东西。”
“什么?”
“我不准备让你学铸铁了。”
卵石瞪大了眼睛。
“为什么呀?来之前,你和我说,我要在落日城里学铸铁的。我想了好久,才同意你的。”
卵石对进城与进程后要学铸铁这件事情,做了很多的心理准备,求问了很多的人。结果谁知,原本做的一切准备尽成无用功。
“我改变主意了。我削了一辈子的木头,没能做成什么。”木匠说,“把木头换成铁块,我想也是没用的……应该要学更好的东西。”
那时候,顾川以为木匠应该有惊人之言了。
结果卵石被他委托给了一位珠宝匠。这是给贵人和公民们服务的职业。
在登山时,卵石把这件事告诉了顾川。
“你觉得珠宝会不会是个好出处呢?川哥。”
他从小就很信任顾川。
租房所在的平陵区相比落日城,处在一片坡度更高一点的土地上,与大陵山相靠。平陵区得名平陵区,就因为它是大陵山旁边一片平坦的土地。穿过落日城的大河不会经过平陵区。但如果愿意向陵山攀登,穿过长长的街道,就可以见到日照之河穿过城市的样子。
日照村附近,坡度平滑,没有山的概念。
因此,木匠临走的一天,顾川突发奇想,叫大家一起来登山。
“你总是有些奇怪的点子。”木匠有些困扰,“可是登山有什么好处呢?我的路程可是很急的,还要好好睡上一觉!”
这个大人一直为生计奔波,自然不会有什么浪漫的情怀,太奢侈啦!
“确实没有什么好处。”
顾川笑道。
“不过没有好处的事情那么多,我们也做过很多了,偶尔做一件也无妨吧?叔!”
木匠不想同意,但孩子们都同意了顾川的想法,木匠也就拗不过这些小大人们的意见了。他闷闷地说道:
“你们也都大了,怕你们打我,只能随你们的便了!你们要我去,我肯定一起去,但我肯定是不看的。”
这是个现实的理由,日照村是出过儿子打老子的事情的。
总而言之,也算目的达成了。
于是一群人挑了个好的日子,在云即将散开的时候,一起往大陵山上走去。这段路算远,但在落日城附近没有野兽,是安全的。大家也不怕,只是中途路上,需要歇息两三次。
沿着曾经有人走过的小路,拾级向上,少年人们很快走到一片视野开阔,可以俯瞰小半个落日城的地方,也是能见到那千万家灯明亮闪烁的地方。
“就在这儿吧。”
顾川说。
“好!”
孩子们各自张望着。
没有月亮与星星的天总是很暗很沉的,那城市的轮廓也都在黑暗中隐没了。远方没有地平线,而是无边无际的群山,群山的轮廓倒是很明显的。
少年人们两三作团,说好看风景。只是看看,这群站在新生活起点的孩子们,总忍不住偷偷念叨起许多他们一直在担心的事情。
“雨花,清露,你说我们之后会变得怎么样啊?会不会被城里人欺负……”
山桃和雨花,还有另一个叫做清露的女生站在一起,在黑暗中寻找他们租屋的地方。
她说完了,雨花摇了摇头,看向顾川那边,不自觉地说道:
“不会吧……我们那么多人,可以互相帮忙啊,是不是这样呢?”
而那时,卵石就和顾川走在一起,靠在一个长得奇形怪状的树的边上,对他说出了自己的困惑:
“你觉得珠宝会不会是个好出处呢?川哥。我爹认为铸铁要比木头好一点,但珠宝一定会比铸铁和木头高贵上很多。”
顾川遥望日照河的水面,水面上倒映着落日城灯火的明亮。
“珠宝匠和珠宝设计吗?……哈哈,确实,亮晶晶的宝石,看上去是要比黑色的铁块,或者黄色的木头要来得珍贵呀。”
卵石就知道要来转折了,他知道顾川这男生说起这些话题总有种俯瞰的感觉……尽管卵石不知道顾川自己有没有察觉到这点。
“你别在这里说套话了,你是怎么想的,告诉告诉我呗。”
“木头,铸铁或者珠宝,我觉得呀,实在差不太多,都是寻常的器物,又有什么谁比谁好呢?”
黑灰色的山上,木匠在不停抱怨,而几个孩子窃窃的私声则在风中消逝了。
顾川不回答。
卵石就转转眼珠子,想到顾川的爱好,连忙道:
“你是不是觉得物理学最好?川哥!”
“也不是吧!哈哈,我可能确实很喜欢这种研究物质规律的学问。但物理的学问也不是我觉得最好的行当哩!最好的行当,我觉得一定不是只让自己收益的。”
顾川说到这里的时候,发觉日照之河绵延不绝、深入不可见的云迹的来处,发出了一点微光,连忙伸手相指,大声道:
“大家,快看!太阳在那里。”
于是少年们连忙聚了过来。说好不看不看的老木匠也忍不住侧头,张开眼睛。
只见浩浩荡荡的大河的来处,鳞片似的碎云犹如飞跃。见不到星星的天畔,远处淡青,而近处粉红。
顾川看到那好像从未改变过的永恒的落日,在水上又一次地、从云后浮现了。而它发出的阳光在浮现的瞬间便从一片土地连接到了另一片土地,从一个山头连接到了另一个山头,叫这天地的轮廓尽数从云遮的黑暗中一一显形了。落日城的万物也同时清晰,平陵、下淮,所有的建筑,所有的物质,所有的存在,连着他们住的地方,他们走过的城门、他们看到的田野、商队、还有他们自己的影子也就从黑暗里浮出来乐,随光线拉长了。
原本黑森森的树木,与花朵,也都各显颜色。黑云夜里凝结的笼罩在江上的雾霭则在光辉的动荡中渐渐消失。江声浩荡,水上铺满了灿烂的鳞片般的金光。
“落日城真大呀!”
那时,河岸喃喃道。他看不到落日城的边缘,只见到无数的建筑,比日照村恢弘壮丽复杂神奇多得多的建筑,和比日照村各不相同各有长相的多得多的人。
山桃眼尖,拉着雨花的衣服,就惊喜地说道:
“你们看到我们住的地方吗?那间小屋,就在那里!”
孩子们被这女孩急促的声音叫醒,目光就一同转去。他们已经居住近一个节气的屋子,藏在这座城市最落后又最复杂的角落里,在阴森的黑暗中,淡然地存在着。
只有顾川没有去看那间屋子,只是惊疑地、难以理解地凝望这应是早晨的太阳,喃喃自语:
“太阳一直在那里。”
既没有升起,也没有落下。
永恒的落日,即是落日城名字的来历。
被太阳永远照耀的河流,就是日照之河的名字的来历。
“是的,太阳永远没有变过!”
少年人们又一次确定这一事实,一起的大声说道。不知为何,原本萦绕在他们头上的异城他乡的恐惧消失了。现在的他们感到无比安心。
最先被照亮的山麓,呈出一片奇异的灰青色。在这片天地与这个太阳存在的时候,落日城只是一片水草丰茂,野兽布满的丘陵。
在永恒落日的红光中,来自日照村的少年人们在灰青色的小路上,唱着民歌,开始往回走了。
“登山见日不是一件没好处的事情。”河岸一本正经地对顾川说道,“我感觉还是有很多好处的。”
只是那时,顾川神情恍惚,没回答他。
木匠把他的表现收到眼底。
到了临走时,木匠最担心的不是他的儿子卵石,而是顾川。
“你拒绝了尾桐家,结果到现在,你都还没找到下家,现在你可难办了!我回去了,也帮不了你,其他孩子也都各有事情……你的母亲肯定会担心你的。”
“哈哈。”
顾川笑了笑:
“天无绝人之路呀,别担心,叔,我定能找到个好出路了。何况落日城到处都缺人,就算我出卖苦力、做做小工,也能混吃混喝混很久啦。”
木匠在即将出发的商队边上,对着他摇摇头;
“这样没出息呀!”
结果就叫顾川心里有点没底了。
他上一世总受长辈期待,算是走完人生了。结果到了这一世,长辈的期待和寄望一点没少,反而更难了。尽管他自带的上一世见识作为外挂,应该是能做出点不同凡响的成就来的。
“只是非出人头地,就不能算幸福,就算是异界,也是一样的呀!”
顾川的个子蹿得很快,但他可能有一种叫做幼态延续的症状,脸面总在保持少年时代的风采,一点胡子都不长,看上去总是很“幼”,不被当做大人,在外面闲逛的压力就特别大。小孩子容易骗和拐卖,这种案件到了文明发达的二十一世纪并没有消失,在这个前工业时代自然也不会绝迹。
其他孩子已经各有去处,一个人闲逛的顾川就已经有好几次被盯上的经历。
木匠走后第三天,顾川在平陵区一处繁闹的市场徘徊。在市井间,有情报,也有这个社会的状态。
他先是和一个商贩侃大山,侃完最近的私铸货币兑换比例后,就准备到下一个店面,转入一个小巷,想要和小巷尽头的蔬菜商聊聊落日城作物种植的种类和规模。
结果路上走着,突然就有人从身后,碰了碰他的衣角,又手往他的肩上一拍。顾川立刻心头一紧,念头狂转:
“这他妈已经是这三天来的第四次了!”
第一天闲逛的时候,他就遇到一个要给他介绍城外工作的家伙。走到半路上,发现越走越偏僻,感觉不对劲,就立马溜了。之后便留了心眼。
他转身,就要打出一拳。
谁知那人正对他露齿微笑:
“好久不见了。”
拳头悻悻而止。
原来不是绑架犯,而是尾桐夫人的侍从桐实。
桐实这天没有穿那种又厚又重的衣服,披了一套黑大衣,连衣帽盖住了她的头发,只露出半张脸来。她拎着提包,身边有几个年轻人正在帮她搬运她今天购买的生活物资。
比起那棺材般的打扮,身体的曲线已略显规模。她比起顾川大不了多少,也算是少女的年纪,只是风采难藏。
“好久不见啦,顾川。我刚才叫你,你都不回我。”
所以桐实才过来碰碰他。
“我刚才没听见,对不起啦。”
顾川尴尬地笑了笑。
他根本不觉得自己在这无人相识的城内会被呼叫,只以为是相似的音或杂音听错了。谁知道有个桐实,经常在各地市场为尾桐家族购置货物。
桐实对顾川的挥拳也不恼,只问道:
“你还在城里呀!怎么没来联系我呢……?我也算是你母亲的师妹,你的师姐,是不是?”